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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卷三(3)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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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话似乎并未让她宽怀。她把灯放到桌上,坐在我原先坐的椅子里,一手托腮。

  “我可以感觉到它在脑子里,在那里拉,在那里锤。”她笑出声,就像突然得自灵感似的。“你知道吗,有一天如果我想把我这点小理智赶走,我想我就可以用钢琴把它弹掉。”

  “什么想法!”

  “真的,这也是一种自杀的方式。这是弗郎兹·摩尔式的,‘借心杀身’,他说的。”

  “明娜,你一定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是很不好玩的玩笑。”

  “至少是‘实际的玩笑’——如果付诸实行的话。但其实我们不知道生活里需要什么把戏。‘要把把戏耍,你得是个发明家。’”她背诵一个当时著名的演员的话,表情则带着滑稽的模仿。“你在皇家戏院看过他吗?他多么矫揉造作啊!恶!……”她摆出弗郎兹.摩尔在第二幕开头地姿态,把一个混混儿的脸戏模仿得如此之好笑,以至我不自禁地哈哈起来。受到这喝彩的鼓励,她开始模仿那演员为沉思的独自所发明的戏:提问题,然后用两个不同的声音回答,一是假高音,一是深沉的、口技的低音。她先学前者,再学后者。“我要制造的是什么情绪?愤怒?——这匹饿狼太易于饱足。忧虑?——这条虫子咬得太慢。悲伤?——这毒蛇爬得太懒。恐惧?——‘希望’会摧毁它的力量。什么!人的刽子手只有这些?死亡的军旅就此告罄?不可能!对!哈!‘音乐’!有什么是音乐所不能?它可以令顽石点头,难道它杀不了一个明娜?”

  她快活地大笑,拥抱我。

  “我一向很调皮,海拉德,你为了我的音乐,这么好听的谢我真是太好了,你这亲爱甜蜜的朋友!但是,尽管我刚才胡说八道,我真是珍惜你的赞赏。我胡说八道是因为音乐往往太使我痛苦。能够做个艺术家,能够让人因自己那么感动的东西而爱而赞叹,我总觉得太美了。但是我答应做你的好妻子!不要在意我前面说的话;只要你跟我在一起、照顾我,我就不会用那甜蜜的毒药来毁灭自己。但是,海拉德,如果有一天你对别人比对我——”

  我用吻封起她的唇——确实不算合逻辑的论证,但在目前的情况,或许比任何论证都更有力。

  她母亲端着茶与白面包,还有涂面包的蜂蜜与新鲜奶油进来。吃完以后,她坐到屋角一张古怪的直背三角形扶手椅中。这原是一张沙发的一端,现在这沙发的几部分散置屋中各处。几分钟之内,老妇人已经熟睡。

  明娜在旅行之后也已疲倦,当五斗柜上那有雪花石膏柱怪模怪样的座钟咝咝了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敲了四下,并引起钢琴共鸣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点了,我坚持她该上床。

  明娜没有叫醒她母亲,自己拿灯送我出门。她俯身在楼梯,强烈的灯光照着她微笑的脸,我则沿陡峭的螺旋梯而下,眼不离她,用她的话说,“下巴贴在背上”,让她十分惊讶。

  下了楼,我站了良久,送吻给她,直至她开始骂我,而由于这也无用,她就开始做许多鬼脸,做出许多像威廉·布希可怕的讽刺画的样子来,致使我终于大笑而逃。

  3

  第二天,明娜把她要寄给斯提芬逊的信抄了一份给我看。

  我们一同在凉亭看信,因为她一个“根本不该那个样子的”姨妈来了,明娜尽可能不让我们两个跟她为伴。

  那封信平服了我的情感,因为它似乎以很适当的方式使一切误解结束。信中既无怨言亦无任何感伤,同时也出乎我意料的尊严与平静。

  在莱丹,我有时盼望着跟明娜在她自己美丽的本城散步,于是我现在求她不要耽误了。

  我们穿过几条相当平凡的街巷,每条都大致相似,全面用石板铺起的人行道,既无水沟,又无地窖梯,使我这个丹麦人所得的印象比意料中的这类区城要干净。二层的房屋只有在灰或黄的色度中略有变化;但时而会有一座屋顶宽广下沉的低矮建筑,屋顶下方有许多真正萨克森式的花格窗向下窥望;窗子呈半闭的眼形,而连成一线看来,则使瓦片屋顶形如长条波浪。这些低矮建筑是旧农场里的住房,证明不很久以前这一带还是城郊。

  处处都有既舒适又自在的气氛。楼下一个打开的窗子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哺乳;街对面,阳光中的二楼窗口,一个着衬衫的男人在抽烟斗,看着邻居的屋顶,因为那屋脊上有一只小心翼翼走路的白猫。一个衣装考究的、看起来像学生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杯子里端着冒泡的啤酒,这是他从街角的酒店买来的。

  房前游戏的孩子们跟明娜打招呼,一个三四岁、卷发、满脸笑涡的顽皮小女孩飞跑过来,她的裸腿弯得像刀似的;她一直在旁边逗闹着,直至明娜把她赶入一条小巷,把她捉住。

  大一点的孩子们的注视则不那般悦人。一个个子高、没带帽子、袜子脏、拖鞋破的女孩一直不停在明娜后面喊:“他是谁?”一个鞋匠的儿子走在路中央,让我吃惊的吹着“仲夏夜之梦”中的演员进行曲的口哨;他必然觉得我有点什么地方像犹太人,因为他突然不吹口哨,在我后面喊“Itzig”。有时候,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篷车掩过,琵琶桶状的帆布篷顶左右摆动,几乎高达二楼窗口;两匹粗颈厚臀笨重的马,用缓慢的、半睡眠的步子拖着前进。同时摇着缰绳上和马鬃上闪亮的铜饰;链子克朗响,轮子发支嘎声,在沉重的压力下,路上的石子也发出呻吟,致令人想塞起耳朵。于我,这都并非新鲜,但有明娜为伴,它们都含蕴了不同的、亲切的意义,因为连最小的细节我都用爱来聆听着,因为这些跟明娜那么接近,自她见时即是她生长的环境,即构成了她的印象的一部分。这旧城的安适突然被铸币街切断了;这条街是住宅区的现代动脉,脉动着车辆,衣装悦目的群众和漂亮的店铺。我们从此走入宽阔的新街道,其中除了一些孤独的行人和缓行的出租马车外,几乎是空寂的。阳台上成行的花在灰色的墙壁衬托下亮丽地开放。几乎没有店铺;每隔一两家门口上就写着“膳宿公寓”或“Hotelgami”。这不合我们口味;我们要去的是别墅区,以便去“猎房子”;我们很想采取最短的捷径,只是长方形的街区怎么走长度都一样。

  不久我们就走到细石子路的枫林小巷,这里有黑色的刺槐,银色的白杨,透明的桦树梢,以及法国梧桐、酸橙和铜叶山毛棒的叶子织成的巨大圆顶,还有种种稀有的乔木和灌木高耸在栏杆、树篱与矮墙之上。雕像不时在花丛与树影间露出白色的肢体。泉水在沃绿的枝叶间拨溅。别墅一栋过去又是一栋,将宫殿的堂皇与乡野的纯朴糅合为一,而灰黄色沙岩的精美正面犹然闪耀着晶亮的沙粒。巨大的玻璃窗开着的地方,乳色的网状外帘温柔拂动,而幽暗的窗内则隐约可见玻璃的枝形灯架在透着晶光,或金色框架的边缘在幽然发亮。

  在一处由多利克式的柱子、庞贝式的彩绘墙和卡塞特式的天花板构成的凉廊中,有人在喝咖啡。一座双之字形、围绕着观花植物的楼梯下,一个苗条女士臂挽骑装,由一位着青铜色天鹅绒的卫士在护送。有篷的车道在靠房子的一边形成优美的走廊,系仿戴斯蒂别墅之作;车道上一辆四轮马车在等待,两匹栗色马急躁地跳跃,用前蹄刨红色砾石。

  这种有篷的车道特别让我们喜欢,而铁和玻璃的建筑则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满足。我们决定,当这些奢侈的计划得以实现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有一辆马车。成对的栗色马非常讨我们喜欢;但同时我们也十分喜欢一对黑的。自然,别墅的格式让我们做了许多考虑,而我们的喜好相投,共同偏好不过分富丽的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在公园的转角处我们终于见到了一栋理想的。那是一栋相当大而厚重的建筑,表现着真正的贵族式的单纯,毫无轻薄矫作之气,各方面的比例都庄严高贵;几乎系是出自桑波或他最得意的门生之手。

  “就是这栋,我们的别墅!”明娜立刻叫道。为这空中楼阁,她欢快地大笑,但我却已十分认真考虑。毕竟,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所献身的艺术并非不能赚钱的一行;再者,我有富裕的亲戚,可能会有所继承。而且,在努力工作一生之后,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过富裕的退休生活呢?我年轻的勇气似乎含藏着无限的力量。由于我知道自己拥有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我的意念与梦想使转向成年人的目标:积极工作的辉煌成就。明娜的怀疑几乎使我感到受伤,因为那是对我的能力的不信任。

  “不是,说真的,海拉德,我不相信我适合那么奢侈的生活,想想看,这样一栋房子有多少事情要做——你必须管那么多仆人。那么多钱也会让我老是担心,怕用得不得当,而且,一定还要常常宴客。的确这些跟我都不相宜,而掌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我会更快乐得多。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有钱人,倒是觉得让那些适合过有钱生活的人享受这些奢侈好得多。但是在我自私的时候我会想象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存在的,为的是我跟你散步时可以观赏那么多好东西,好让我们有理由胡言乱语。”

  我们沿着动物园漫步,走入“大花园”,选择行人最少的林径,在高耸的松树与巨大的橡树之间蜿蜒。最后我们坐在一座小丘上,向北,面对着赫丘利斯街的优美景致,漂亮的酸橙连绵成行,阴影洒在我们前方尚有残埂的农田上。向左,易北河的彼岸矗立的高冈、树木丛生的河岸和山谷,加上错落的别墅与村舍,几乎形成了花园与房屋的连线。陡峭的山坡被台地与葡萄园的围墙切成梯状,高处的农舍,由意大利白杨围绕,则星星点点;高地上有葡萄园工人的小屋,看起来像渺小的守望塔。这些景观连连绵绵不断反复,越远越密,越模糊,终于在山坡与平地逐渐接近之处,融成一片。平地则在蓝色的氤氲中越伸越远,在模糊遥远之处,烟气迷蒙的山岳则如天空中向下悬垂的沉积物,而不像从地面上升的东西。但当地上的阴影渐长,山的轮廓就更觉清楚,在其中,我们辨认出百合岩熟悉的侧影。右方洛希维兹岸边的玻璃窗如舞台灯刚刚开始点起,在其下方一线更为明亮的部分,我们则分辨出那采石场。在这如此之小、小得可以画在小拇指的指甲上的山景里,我们竟能用针尖指出何处是存在着我们如此之欢乐的地点,想来真是奇妙。我俩默然双手相握,一边凝视,一边满眼含泪。我们两个都觉得那田园诗像脆弱的小花长在那里,禁不起移植;我们把它放在那里了,只有在那里才能重新找到它。这时,无可抑制的乡愁充塞了我们两个,也把我们结合为一。

  虽然我们离开那里只有数日,虽然我们现在共坐~处,和那时一样快乐,又虽然我们在展望着快乐的结合——我们都觉得那远远的百合岩似乎是我们的失乐园,在落日余晖中向我们昭示小片的玫瑰云如丘比特的羽毛在明亮无色的天空漂浮,一点点在夜的温柔翅膀下消失,而我们则仍挽臂而坐。

  这种回顾往事时不断的哀伤,可是记忆中所本具的力量?因欲把往事理想化而呈现的反映?或者是从人心无止息的恐惧发出?——因为对未知的命运我们永不确定,环境稍变,即可夺去人的一切,所留下的只是经验过的往事;这种不确定性不但从外在威胁我们,而且,或许只有我们内在的自我隐藏的核心在极为稀有的时刻的偶尔扩张,始可与之相。

  4

  第二天下午我们刚一出门,明娜就抱住我的胳膊,把我很快地拉转身。

  “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吗?要去外城,我要去看看你告诉我的一切关于建筑的艺术,尤其是洛可可风格的。现在我们要在伟大的‘真实图画书’中去亲自看一看。”

  那一天以及此后许多个美丽的午后我们都去外城,这楼阁与画廊的皇宫,它是一部石材的史诗;传白喜爱生活及其乐趣的时代,那时候,人只要一种诗,就足实质的诗,在这诗中,人可以活动、享受、饮酒、舞蹈、击剑、爱、骑马,在露天的泉池沐浴。后来恹无生气的帝国,教育它没有创造性的子孙去轻视这伟大的成就;但现在它的荣光已被重新认取。外城,那似乎由萨克森精灵所建,由爱着艺术之牧羊神所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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