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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一(5)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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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我们注视着巨川的奔流,犹如注视生命顺着快乐的日子逐波而去,再无任何其他要求。

  此外,河流也为我们增添了话题。她告诉我船夫的生活,尤其是山区河川中的;他们必须不断地跟激流搏斗,登陆之前连抓口饭吃都没有时间。我所回报的,则是尽我所能为她形容大船,海港交通的在繁忙,或海岸渔村生活的简朴单纯。那投影于两岸而石板整船运下的采石场也做了我们的话题。我说,沙岩镇德勒斯登如何受恩于这小小的石矿区。我惊奇地,石造的美丽大厦似乎吸取了岩石给予的特质,以致这洛可可风格的城镇适应了沙岩,正像希腊建筑适应了尖角形高贵的大理石山,埃及的巨柱神殿适应了广袤的平野与沉厚的岩石台地。这样的思省,于她而言当然是新的,因为在建筑方面她的知识还相当原始,而我则一向被这种艺术吸引,也许,如果环境许可,我会献身于此。

  8

  一天,喝过咖啡后坐在凉亭中时,明娜拿给我一本笔记,要我画一画多利斯柱头和爱奥尼亚柱头以及柱头线盘,并写上它们的名称,因为这些她觉得都非常特异。我削铅笔的时候,风把笔记本吹翻一页,我看到在前面这一页她曾画过,但未成功。

  “不行,一定不行,”她脸红起来,恳求着,同时把笔记本从我手上夺回去。“只会让你笑!我自己知道画得好不好。当然是不好的,名字我也统统忘了。”

  我答应不看她的,只画我的,不过,我说,要给建筑师看起来,我的也同样糟。事实上,不久我就陷入泥淖了;因为,要懂得什么是轩缘,竖形纹饰和方形墙面固然容易,但当你第一次要把它们表现在纸上,却会有许多细节上的困难难以克服。因此,当赫兹太太叫她去帮助收拾桌子,洗咖啡杯的时候,确实让我松一口气;她本坐在我附近,显然在看,并未料到在我画完之前她会被叫开。这个命令她回答得很犹豫,在离开以前似乎不止一次地有话欲说,却不能启口;她担忧的眼光也清楚地告诉我,不要看她这本秘密的笔记——笔记朴素的布面用非常古拙的字样印着“诗”一字——我以微笑向她做了保证。

  我独自咬着铅笔,在想多利斯柱头的轩缘究竟是不是分开的,而一阵风吹开了纸页,这次是好几页之后的一页。散文与诗都自动呈现出来了。我一刻也未曾认为这些文句与段落是明娜所写,那显然是誊录下来的,但这使我更想知道她意图保存的文句,并因而了解她的性格与知识。我两度拒抗了这诱惑,但一段较长的散文坦陈在我面前,终致我在半违反自己意愿的情况下看到了几句过于激发我好奇心的话。

  我确定没人监视,便看了下面一段德文的引句,是用优美而相当倾斜的齐德体抄写的——

  “在一对本性和谐的年轻人之间,最能为愉快的谈话生色的,莫过于那女孩急于学习,而那青年则愿意教导。这在他们之间产生深沉而欣悦的关系。她从他身上看出她精神存在的创造者,他则在她身上看出他的造物,这造物的完美并非出于自然或偶然,或独自一人的意志,而是出自两人意志的联合;而这思想的交换是如此优美,以致从两人的交会中发出最强烈的热情——既能保持幸福又能导致不幸——而这是我们无需惊奇的。从古代到现在的阿柏拉德都是如此。”

  在读最后几句的时候,我听到楼上关门的声音和迅速下楼的脚步声。我匆忙把纸页翻回,果决地把轩缘画好:只用一条分线,其上则有方墙;线画得不清楚,因为我的手在抖,至于雨珠饰,则完全漏忘。但我心脏怦跳是由于怕被发现还是由于所读的文句,则已属我无法断言。

  明娜坐在我旁边织毛线,似乎非常满意于我这样用心于绘画。那天整日阴沉,浓云密布。在我将要把两根柱子画完时,雷声隆然,又大又沉重的雨点开始打在石阶。我帮着拿起桌布,一同上楼到老夫妇房间。通常,下午茶以前,我们很少到他们的起居间,因为这位于房角,西南两方各有一窗的房间,晴朗的日子,午后不堪忍受。

  两扇窗子之间,有一张又小又硬、装了套子的沙发,另两扇窗子间则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仿油画的石版画德皇与皇储画像,两张画像之下,赫兹则挂了一张他随身携带的特殊珍藏之一:一张康德的小肖像,系康德在世时哥尼斯堡的印刷品,着色清淡。那哲学家站在一张长腿写字桌边,如此的弯腰驼背,以致你可以说有一只不可见的手把他的脸推向纸张,灰色的假发下伸出一条辫子,搭在咖啡色的高领上。这幅古怪而老实的画像,加上它年代久远的霉点,和扁平的桃花心本框,使这间低矮的房间带有了一些安适感;再配合上小窗棂和巨大的、我相信占了房间八分之一空间的耐火黏土的炉子,这种安适感就更为浓重了。

  明娜就坐在火炉边,背向窗口,以免看到不断照耀棕红色河面的闪电。当耀眼的闪光或屋震窗摇的雷声发出,她就会吃一惊,有时甚至发出轻轻的叫声,尽管,她显然已全力控制自己。赫兹太太从沙发上站起,过来像母亲般慈爱地抚慰她,明娜对下一阵雷电的恐惧尽管一直写在无血色的脸上,却尽可能勇敢地微笑。老赫兹则从不断的闪电几乎令他无法阅读的报纸上抬头,同情地看着她俩。

  至于我,则坐在窗口,外面是倾盆而落的大雨,我的意念不断被“诗本”上读过的那段话盘踞。我不知道那是何人所说,但它的风格使我想到歌德。最近,当我读他的自传《诗与真实》,在写到他与葛丽卿那可爱的插曲时,突然出现了这段文句,我灵魂中所翻腾的是何等的风暴啊!我无法再读下去,只想把我这段回忆写下,以平复我痛苦而甜蜜的情绪。但我这段回忆却只有资格附会那著名的书名中的“真实”二字。

  这段文句的作者究竟是谁,当时并不十分困扰我,但它的含意却令我相当沮丧。在我们的谈话中我留意到明娜常透露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这是她不可能在中学甚至大学学到的,也不可能自修而来。再者,我很清楚我所猜疑的来处是谁。这段字句是那时所抄,还是现在?没有标日期,但距她翻开让我画的地方有相当长的间隔;我注意到它比前面一则引文的墨水较鲜,前面这一则标了日期,系在两年之前。这点,我想,该是于我有利的,但反过来说,我的希望也很可能建在沙土上。

  将近午后茶的时辰,雷雨始歇,明娜突然欢快起来;拿起一个灰色石罐下去取水,我则跟随在后。在这个地方,取水的方式十分故事化:既无井,也无邦浦,所有的水都需在房子下坡,易北河岸的泉水中汲取。这清澈的小池正在草地终止之处,跟奔流的溪水以三四码的石块和砾石相隔。泉水从石与沙之间汩汩而出,漂动了细砂,使之犹如水下的小生物一样游动。我们玩笑地称之为青春之泉,这是老赫兹有一天晚上讲的童话故事中所提到的名字。

  迎面的微风是清纯而新鲜的,发着潮湿的泥土与草木混合而成的健康气息,还夹着花的芬芳,尤其是忍冬花;深深吸入肺中的空气如醇酒令人沉醉。阴云已散:此处像黑雾一般翻卷而去;彼处则化做蒸虚,如青烟一样了无痕迹。抬头仰望,天空豁出一片紫丁香的蓝色;往前看,是片片泛白的绿,而金色光束已自西边投出。铅色或浓红的低云之间,透出了高云,如辉煌的尖顶。在百合岩那方向,出现了宽阔的彩虹柱,瞬即变得更为清晰。在这独立长条台地上,一小片孤云悬在枞树林梢,如烟草的香烟吹入儿童的卷发中缭绕不去。只有一束暗淡的阳光照射到连绵的采石场上方的群山;周围的峭壁则躺在泛蓝之中。易北河在弯流处仍泛着不透明的棕红,但渐去渐远,则重拾其平明如镜的表面。闪电仍时而从旷野隐隐闪现,隆隆雷声则在群山引起回响。“看,”明娜呼道,“这色彩!完全是蒲桑!”她这话戳入我心底。天啊!这年轻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蒲桑,更何况可以随口引用他的色调!然而,两者的相似仍是惊人的。如果她说,“看起来很像画廊里蒲桑的画,”倒也没什么;然而,她说的却是,“完全是蒲桑!”这使我勃然而怒。我但愿能够抓住她,像“卡尔·摩尔”抓住“罗蕾”一样,喊道:“说,谁教你说这个话的?你的人性灵魂不能产生此言,断系‘画家’所为!”

  但她已顾自跑下潮湿而闪光的长石阶。是我的脸暴露出我的情绪,亦或她因借用了他人的言词而羞愧,则非我所能知;但她从她的蒲桑逃躲而去则属显然。

  她并没有立即汲水,却把石罐放在泉池边的石阶,转头对一个12岁左右可爱的小男孩说话。这男孩的父亲便是此处的地主,也是一个大采石场的股东;其采石场的列石远起棱堡岩石的基脚。采石场中最远最大的一个,高矗天际,跟明亮的天光相接,透映出山棱上稀疏而饱经风霜的松林行,似乎触及低云的古铜色边缘。那男孩从高处指着他父亲的采石场。

  他忙着弄他巧妙的玩具:一盘装在泉水出口的水磨。他用一颗生苹果,中央插了一根小棍做轴,苹果的外围则在一圈切口上装了几片木叶。他把水做了坝,形成一个小小的磨池,造成足够的落洪以冲动苹果磨。那磨就转而复转,只是没有完成任何工作。从凉亭以及窗口,我都曾看到这好玩的小东西。暴风雨于今冲坏了水坝,那小孩专心在复修,但发现很难将磨轴安装得不致触物。

  “我希望爸爸回家以前能够让它转动,”小孩说着,眼神热切地看着明娜,“因为爸爸总是喜欢看我发明这样的东西,我又希望他今天晚上脾气好,那样我就可以问他明天我可不可以去看炸山。”

  “明天在采石场?”

  “哎!整块石壁。”

  “你认为,他们可以让我们去看吗?”明娜问。

  “那得问爸爸。”

  “我明天是最好不过,学生要跟她们妈妈到碧尔纳看个姨妈。你也喜欢看炸山,是不是?”

  自然我不会反对。

  那小孩突然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噢——”使我们从采石场方向转过头来。回顾之下,发现那彩虹已经发展为完美的穹形,它的倒影正在形成,但只有下缘清楚,穹形的本身则模糊而断续。不久,倒影也完成了,在宽阔的紫罗兰色带状的内外,形成了上下两个亮丽的弓形。在彩虹桥围起的半圆形内,天地较暗,而其上的天空不久就透遍蓝色,灿烂的穹形内暗色的土地中央,由整个山谷透下的阳光所照亮的,是百合岩,像一座冒着烟的祭坛,仍有散云回绕其上。这个景象连那孩子也被引动,因为他全然沉醉在惊奇中说,“这和我们老师那本带画的《圣经》一样,诺亚祭神。”

  跟这族长的形象完全相合的是,明娜此时提起石罐——其平实而家常的形状是往日一切日耳曼画家绝无犹豫即可置于蕾碧卡手上的,然而,她用左手提着的蓝裙子,虽然既无裙边又无装饰,却可能很不适于做游牧女郎的工作。俯身向泉水,把那个罐子按向水中时,她那不游牧的足踝从潮湿的石阶上滑落,若非我及时拦腰挽住,她可能就此做一次冷泉浴。她执罐的手放了,罐子在水中浮起,而泉池则映出她的微笑,嘴角的上翘令人心动;而此时,石罐已满,沉入池底,造成小小的漩涡,扰乱了她水中的映像。现在,她已恢复平衡,但我却太为她担心,犹如小池即是绝壁,不肯就此放她;真的在这难逢的时刻,我本可任许自己比这留连的挽抱更有过之,但几步之外就是那年少的观察者,而窗口也离此不远。

  “谢谢你,我现在不会再跌了,”说着,她跃到小径,“水,你拿?”

  我把注满的水罐拿起,跟在她的后面。午茶后,当我们听到地主的声音,便下去问他炸山的事。没错,是第二天举行,欢迎我们参观。我们请小汉斯——他的要求也获得允许——带我们去采石场。

  河彼岸,月亮已升到树林遮蔽的高地之上。月映在河中及近岸的石头问。天几近全晴,只有百合岩背后的部分,仍隐约为黑雾弥漫。彼岸的巨石,在泛白的天色映衬下轮廓清黑;但未久也现生动之气;岩石突呈,而裂隙落于深影中,采石场的表面只略现微光。“朝臣”台地上许多灯火在树叶间透亮;棱堡的顶端则营火熊熊,其颜色时在变化;华尔兹的乐音从高冈散落而下。

  不久,美丽的月夜把赫兹夫妇也诱惑下来——尽管在草地上行走过于潮湿。我们留在屋前的台阶上,以陪伴地主夫妇为乐。那俊秀而相当健壮的地主太太,抱着婴儿摇晃。汉斯则坐在台阶上,为他的水磨削新扇叶。地主高坐栏杆抽烟斗,为风雨及其带来的凉爽高兴。在采石场,他们可能非常需要这凉爽,因为中午的阳光虽然使那边温度直达一百三十度,工作却必须进行。老赫兹问到他的收益与石价,地主则告诉他春季高水位时的困难,有些年,水位几乎到达石阶边缘。

  一阵汽笛声透过山谷传来,加上彼岸树林间迅速穿过的灯光,发出了散会的讯号。照例我伴明娜回家。

  说真的,整个晚上我都有点紧张地在盼望这月下的漫步。就似乎,从接近泉水的那刻开始,就有某种东西应该属我所有,但设若如此,则其时刻显然仍未到来。尽管有月色,有杨树丛问的小溪,有山谷,有独对,这一切适合于情感的条件,明娜却不为所动。如果她沉默多好!但她却以最甜美的方式不停地讲着跟爱情最无关的话,她什么也不肯会意:我委婉地暗示那青春之泉,但她马上讨论起当河水漫过泉水时附近居民取水的困难,又说不知如此则何处是最近的取水处。“很可能是‘朝臣’;但是,比较高处的‘玫瑰园’老客栈可能有井——对,一定有!”

  总之,我们的谈话句句通情达理,也相当正式,犹如从没有石阶失足的事,而青春之泉则亦未曾存在。

  9

  第二天下午,在听过许多警告与劝诫后,我们跟着欢跳的小汉斯出发了。小汉斯,既做我们的向导,又为我们提备用物品的篮子。

  我们的路,顺着易北河,不久就转入右岸,沿着它石板的、粗石的和砾石的长斜坡前进;斜坡犹如城堵,向采石场的方向盘升五十英尺左右,则由一人余高的石壁围住。每个采石场前面,有些地方斜坡让位给木轨;木轨系从高处的采石场通向河岸,将劈下的石块用一种吊运车运下。这些装载处中,有一处停靠着一条驳船,业已装满半船沉重的货物;近处,几个非常强壮的粗工正从一辆吊运车上卸货,另一辆吊运车则在木轨的上端,靠近绞盘的地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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