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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卷一(4)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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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她”不像葛丽卿,则我更不能与浮士德相提并论了——这是我立刻明显察觉到的事,因为我缺乏勇气自荐做她的护花使者。

  在她那方面,她似乎很满足于留在原地。但我却处于困境,因为虽然隔着一条裂隙谈论这么高格调的话题显得荒谬,我却无法让自己相信我有权坐到她的旁边。甚至于一种想要这样做的提议,都很快被那较小的女孩的呼叫弄得不可能了——

  “他既然这么想跟你说话,为什么他不过来呢?”

  在这样的话说出之后,除了装作我该回家了之外,似乎已别无他法。因此我祝她散步愉快,并安慰自己,或许不久我就有机会再跟她相遇。

  然而,这个希望却没有实现。一天接一天,我到处寻索,像猎人一样,听,看——一再来到“吴坦休息处”,但一切徒然。

  我也曾绞尽我可怜的脑汁,想找出一个办法——不论什么办法都可以——来建立起我们的联系,但也一筹莫展。不可能的!——那简直像写小说一样不可能。

  6

  我不做长途徒步旅行的日子,约在中午一点,在“朝臣”饭店吃饭;这饭店坐落在俯临河谷和美丽岩石台地上,有庄丽修直的枫树蔽空;形成悦人的绿阴,光线明宁,点状的阳光可以落在桌布和玻璃杯的盖子上。

  有一天,当我比平常略晚到达,位置似乎已经坐满。我正在四下寻看,却出乎意料地,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一对老夫妇——那张桌子上只有他们二人——在向我招呼。他们是我在德勒斯登认识的,而且,颇为相投。以这样愉快的方式逃脱我的困境,实在让我高兴,于是我瞬即坐在那除却一对和蔼的老夫妇外只有一杯啤酒与我相对的桌边。

  第一眼你就可以看出那老人是犹太人。他的钩形鼻是一个不会错的表征,他稀疏而相当直硬的唇须和山羊胡未能遮住他厚实的嘴唇,下唇是向下垂的,当他说话的时候,使人觉得像在吸吮。这唇形似乎也影响了他的语音,慢而咬舌。又灰又粗的眉毛挡在眼睛的上方,下面则垂着又皱又大的眼泡。眼睛的本身却是活泼的,清澈的,而又显露着异乎寻常的好性情。他太太是个有威仪的老妇,说像犹太人,不如说像南方人;她鲜润的、经常微笑着的脸——那笑容,如帝国时代的绘画所描绘的样子——两鬓紧贴着灰色的卷发,贴得那么紧,以致看起来像金属线做的。

  介绍我认识这对可敬的老夫妇的,是他们的儿子——我在工艺学院的学长。现在他已在莱比锡的一家工厂任职。由于我对这老人的嗜好感到真诚的兴趣,立即赢得了他的喜爱。他是个书籍珍藏家,但最使他的热情为之沸腾的则是名人的手写原稿,而这一方面,他有相当多的收藏,起自路德时期,直至现代。我以为,如果契鲁斯克人赫尔曼留下过作品,那他一定也会设法取得。所有的文献都理得井然有序,用文件夹夹起来,标了号码,每个文件夹中又附上资料,系用鹅翎笔沾特制的墨水,写在手造的纸上,以利永存;其中包括可信性的证明,传记作品和书信集的参考目录,并附加他自己的注文。这个一丝不苟的人并不仅以收藏为足;当他拿到手稿,即使是一小点,也必得考证出它的时代,否则就寝食难安;而设若这个问题原来就已解决,则仍有人名、环境需注解。最后,他会把他所得的结论详细列表。

  就是以这种方式,他的热情溯源而上,直追稿件的渊源,也就是说,追溯文学的历史。要想满足这种热情,必头筹备大量的知识基金,但这基金一旦筹得之后,会产生很厚的利润。大部分人的嗜好是无利润的,但他的却不同,因为那是他内在生命的表现,同时又满足了他井然有序的商业本能,达到了他至高的精神目标。

  约在十年前,赫兹先生从商退休,住在德勒斯登的“定息区”——这个名称,其实不是凭空而来的。他生于哥尼斯堡,在那里从商,可以说,属于商人中的贵族家庭;这个家庭对他的天性与发展留下永不磨灭的影响。

  哥尼斯堡是个商业镇,而由于一个伟人的智慧,使全镇都具有了特质——这是某些名人不多的小镇的幸运;因为,那些把兴趣放在不大有价值的事物上的镇民,可以骄傲地贴附着使该镇成名的那个人的往事。伊拉斯穆在鹿特丹是如此,康德在哥尼斯堡更是如此:一方面由于他比伊拉斯穆更伟大,二方面则由于他更接近现代;目前哥尼斯堡的老一辈,是康德常常探望的人的孩子。

  赫兹的情况便是如此。大哲康德心甘情愿地跟他本镇商会的人士来往。商会的人士则形成了强大的力量,以保护他所赋予他们的珍贵精神财富。这些商人,就整个阶级言之,拥有商人心灵的宽度与多面性,提供给他一个遮蔽处,以防当时虔信派教徒一手遮天的沉重压力。自然不过,这老人心目中最崇高的英雄便是康德。康德的哲学他能深入多少,我无法断言;但当他提及这位伟大的同镇同胞时,永远带着那令人感动的深刻尊敬。

  他选择德勒斯登度晚年,一方面是由于亲戚朋友,一方面是为了他儿子就读的著名的工艺学院,再一方面,我想,因为德勒斯登是德国最美的城市。但它的精神气氛使他不满意。不论从商业的还是文学的观点,他都鄙视这个既不科学又不企业化的、受着无甚分量的贵族所统治的城市。他常提到,席勒早已说过德勒斯登是精神沙漠,何况那时犹有科纳尔住在此地——但今日又有谁?因此,这位哥尼斯堡的老人便生活在孤独中,几乎只限于跟业已残废的葛斯塔夫·库涅来往;后者,是“年轻日耳曼”的老兵,而这个集团的主角,赫兹几乎个个相识。对这个用朋友的仁慈招呼我的古怪老人,我所知道的几乎仅此而已。这对夫妇非常喜欢年轻人,我也注意到,男女青年几乎不由自主地对他们表露着现代年轻人对上一辈少见的尊重。也许,这是由于他们自己的谦和态度,有时甚至显得害怕给人麻烦或不便。

  我原以为他们旅行路过莱丹,实则他们在易北河边租了一间小屋,要住六个星期,于今已是第三天。

  我因经常远足,或吃饭的时间与他们不同,原先竟未相遇;而现在,我不得不答应当天再来拜望,同喝咖啡。

  “你不会因为只跟两个老人在一起觉得沉闷的。”

  “真的,你一点也不会觉得时间太慢。”

  “可是你们绝不该这样说啊。”

  “我们不该霸占你的时间,尤其是在这有那么多地方让你年轻的腿奔跑的地方。可是有个女士要来,如果除了我们之外还能有个年轻人陪她,会使我们非常快乐。”

  “认识她将不会让你后悔——至少我希望如此。”老妇人最后这句话伴着有含意的眼神。

  “此地的?”我这句话脱口而出。

  赫兹太太误解了我的意思,笑出声来。

  “不,你不用怕,不是村姑。她不是莱丹人。”

  “也不是哥尼斯堡人。”

  “或许她不大懂得康德?告诉我,赫兹先生,你真正认为哥尼斯堡所有的女士都读过‘纯粹理性批判’?”

  “可借,我年轻的朋友,她们甚至连‘判断力批判’都没有读过——尽管她们这般需要。既谈到这个问题嘛,我倒想起曾为妇女们授过这方面的课……”

  我原先提出那句略带嘲弄性的问题,是为了对目前的话题表示极大的冷漠,也为了争取时间;因为我突然开始怀着一种希望,而又惧怕它的破灭。但那老妇人却看出了我的心意。

  “说实话吧,芬格先生,承认你的好奇心在燃烧,你急着想听的是那年轻女士的事,而不是我丈夫教课的事。”

  老绅士笑起来。“看看他,看他的脸红成什么样!正是,我太太对人性是有点了解;她可以说是个拉瓦特了。”

  为了掩藏慌乱,我把啤酒喝干。

  “好嘛,她长得好不好看?”我问。

  “好不好看?我亲爱的朋友,她实则是个美人了!对,但并不是通常所谓的美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她是个中产家庭的德克拉,是个罗蒂,是个芙烈德莉卡·布利昂;虽然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她也不是乡村牧师的女儿,尽管那样会十分田园诗。她是个卡卿,对,她最像的是卡卿!”

  “可是,我亲爱的丈夫,你是打算用尽德国诗来做形容么?这样你会把他的期望提得太高。”

  “相反!连德国的诗都不够!只有一种东西比德国诗更好的——”

  “康德的‘批判’,对吧!”

  “不对,我说的是德国的女人——当她们美好迷人的时候。但且不开玩笑吧,她真是极美的女孩。”

  “嗯,你会亲眼看到她。她是我的亲戚,远亲。我想我告诉过你我娘家在德勒斯登。”

  最后这几句话让我顿失全部兴趣。那么,他们说的必不是杰格曼小姐了。第一,她看起来不像犹太人,第二,从那老师告诉我的话来判断,我已确信她不是。我带着礼貌的笑容听下去,但对赫兹太太的家谱背诵已经心不在焉了。

  突然,如在梦中,我听她说,“但我忘了你可能已经遇见过她,因为从你告诉我的话,她一定是你的邻居。她现在在做家庭教师——”

  一阵寒流从我背脊流过。奇怪得很,那一刻,我主要意识到的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一种命定感。那么,毕竟是命运在左右了!在心乱中,我回说我想可能还没有看到过她,自以为这是最好的政策。但话刚出口,就想到这谎言必将被发现,而让自己处在可笑的境地。我希望把话收回,又下不了决心,因而心神混乱,竟致完全错过了赫兹先生的一个问题。

  幸亏侍者这时把账单给我,在不知所措中,我给了他二十五芬尼格做小费,因而使得他向我有礼地鞠了一个躬,也使赫兹先生慈父般的责备,要我对这种人节省。

  7

  有什么办法可想?向杰格曼小姐坦述事情发生的情况,并求她装作完全不认识我,会比较聪明一点吗?一开始,我觉得这念头完全是不可能实行的,但随着时间过去,它抓得我越来越紧,直至最后,它的力量变得那么强大,以致我再也顾不得它的愚蠢了。

  想在路上等到她是简单的事;而当我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我说我相信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听说我受到赫兹夫妇的邀请,她快活地说——

  “好啊,终于有人要给我们介绍了。”

  “对,”我回答,“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有一件事求你。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吗?我是说,你可以装作我们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一样么?”

  “这容易做,可是为什么?”

  我告诉了她中午的事,而我的解释得到她连串的笑声。

  “你常常心不在焉?”

  “不常。但是当我弄清楚要见面的是你时,我突然慌乱起来。”

  她天真而带着询问之情看我,接着,突然脸红起来,眼睛转开,而这些,使我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满足。

  “那么,Aurevoir”。我必须再上山去拿钥匙,我们不能一齐到。”我说。

  在易北河岸的岩石附近建的三栋小屋中,老夫妇租用了中央的一栋。从河岸通往小屋有许多石阶,当我爬到近处,看到他们三个已在凉亭,那大部分刷白粉的木造建筑,顶上爬满了藤蔓。午后的太阳火烈地照在屋顶,但这角落的上方却有果树投下浓阴,而白色的桌布和闪亮的壶则构成了他们三人的中心。明娜在忙着煮咖啡。

  介绍的时候我们装出常见的拘束;但在给我咖啡时,她半隐藏的笑容却告诉我!她,也和我一样,享受着这无伤的欺骗。在我觉得——或许她也同样觉得——我们之间这轻微的互信有着夸大的重要性;就似乎在耳语着一种诺言:我们还可以守住更大的、更甜蜜的秘密,并希望它将成事实。

  “想起来了,你,不是也会点丹麦话么?为什么现在不用一用呢?”赫兹太太说。

  我用当时尽可能装出的惊奇来接受这个新闻。

  明娜又把“原有可能到丹麦当家庭教师”的话说了一遍。但她的快活突然混合了紧张,而这使我确信她是在以此话做掩饰。同时,我猜赫兹太太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

  “那么,杰格曼小姐,你或许熟悉我们的文学吧?”我问。

  这个开端她接得非常顺利,于是,我们几乎一字不易地又把我们在“吴坦休息处”关于阿拉丁和浮士德的话重演了一遍。只是演得更流利,像研习熟了的场景,而年轻人的欢乐之潜流鼓动着我们偶尔也爆出新的快乐观念。一方的即兴演说激起了另一方的回应,而后者,不愿被超越,带着一种微笑,表示“你别得意”,说出事情的另一面。这样,讨论变得比原先更充实而且更有深度了——尽管这题材于我们实在不关重要,而只是一种调情的方式。然而,我们的听众却十分吃惊:赫兹先生对我说:“看你让小明娜多么伶俐了;她平常是不大讲话的。”而日后,明娜自己也向我承认,赫兹太太也会对她说:“看吧,现在你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了。”

  这些话似乎透露着真正的满意,而我想,那两位老人在这次见面后立即达成了相当匆促的结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由于他们把我们两个都放在心中,便不难了解他们希望我们更为熟识,更何况他们认为明娜需要把某些虽甜蜜却十分苦痛的往事借着新的兴趣之觉醒而冲淡。即使在那时,我已猜出了这份心意,日后则更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因此,此后每个星期都有几天,我们在易北河岸的这个小屋子里见面。明娜,晚上很容易卸下她的职责,至于我,则没有任何事情比能够跟她见面更好的了。

  虽然我跟明娜日渐亲密,见面的情况却几乎和初次一样,惟一的不同是天气的炎热有时驱使我们到阴凉的幽谷去。照例,我们都在河谷附近,因为这对赫兹夫妇是最方便的地方。当阳光潜入凉亭,便是开始散步的记号。百合岩台地投下的阴影逐渐深重,石头的边缘越形浮现,在河水中映出颤动的线纹。下边,在采石场的黄色长石板上,所有的裂隙都呈现紫罗兰色,像记载着工业成就的楔形文字一样。此时,河中倒影益形清楚明确。河中央,或许有一条长筏划行,左回右转循江而下,而它四五成行的桨则齐前齐后,闪烁地划动。也或有一对ziller——像纵帆式帆船那么大的沉重驳船——顺水缓行,煤黑的船身犹如巨大的甲虫,船帆在船身早已目不能及之后,仍在河岸的回湾中远矗。接着可能是一艘链锁汽轮,喷着烟,发着呜呜声,拖着半打左右的驳船;潜在水中的锁链绕着船首转动的时候近听虽足以令人耳聋,远闻却成为悦耳的声音。

  夜幕渐垂,木筏点着明亮的灯火,灯火又如漂在水上,偶尔会照亮一两个多毛发的面孔,或把曲身向前、斜竿依肩的人投出黑重的侧影。然后,拖船队会出现,像巨大的灯饰,在接近棱堡岩石的地方,绕岬角而行,看似直立的桶队,顶端镶着巨大的金球,由红玉或翡翠的立桶领队。

  河的另一岸也并非寂静无声,因为火车时而经过,在小车站停、开或鸣笛。这情况会一直维持到九点半。那时,开往布拉格和维也纳的快车如闪电在树影中穿过,常使我们记起该是回家的时间。我们需要这个提示,因为,如席勒早已说过,“快乐之屋,挂钟不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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