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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那天晚上很热。芙蕾和她母亲都穿上低领口的薄薄的灰白衣服。晚饭桌上的花也是灰白的。芙蕾特别感觉到每一样东西都呈现着灰色调的：她父亲的脸，她母亲的肩头；木板墙壁，丝绒地毯，灯罩，甚至汤也是灰色的。屋子里一块颜色都看不见，连玻璃杯的酒也没有颜色，因为没有人喝它。眼睛望去不是灰色，便是黑色-她父亲的衣服，男管家的衣服，自己那头筋疲力尽地躺在窗口的猎狗和带有奶色图案的黑窗帘。一只蛾子飞了进来，连蛾子也是灰色。一顿在闷热中的半殡仪似的晚饭吃得安静无声。
当她随着母亲走出去时，她父亲喊她回来。
她挨着他靠桌子坐下来，从头发上取下那朵灰色的忍冬花，凑着鼻子闻闻。
“我在想，”他说。
“怎样呢，亲爱的？”
“要把话谈开来，对我是莫大的痛苦，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说，我不知道你懂得不懂得，你对我是多么的宝贝-我从来没有谈过，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不过-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母亲-”他停顿一下，眼睛盯着威尼斯玻璃的洗指钵望。
“怎样呢？”
“我只有你一个可以指望。自从你生下以后，我就没有-没有喜欢过任何别的东西。”
“我知道，”芙蕾轻声说。索密斯舔了舔嘴唇。
“你也许以为这件事我可以给你打开僵局，把它安排得好好的。你错了。我-我一点办法没有。”芙蕾没有开口。
“我的个人感情姑且不谈，”索密斯以更加坚决的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不管怎样说，那两个也是不买我的账。他们-他们恨我，正如人们总是恨他们伤害过的人一样。”
“可是他-佐恩-”
“他是他们的亲骨肉，她的惟一的儿子。可能她很重视他跟我重视你一样。这是个致命伤。”
“不是的，”英蕾叫，“爹，不是的！”
索密斯往后靠起，一副灰溜溜的忍耐神态，就好像打定主意不流露任何情感似的。
“你听着，”他说，“你是以两个月-两个月的感情来对抗三十五年的仇恨！你想你会有多大的希望？两个月-而且是你的初恋，不过五六次会面，几次谈话和散步，几次接吻-来对抗，对抗你无从想像的，任何人不亲身经历都不能想像的仇恨。芙蕾，放理智一点吧！这简直是疯狂透顶了！”
芙蕾把那朵忍冬花一点一点地扯碎掉。
“疯狂的是让过去毁掉一切。我们管过去干什么？这是我们的生命，不是你们的。”
索密斯抬起手到前额时，芙蕾忽然看见他额上的汗水闪耀着。
“你是准的孩子？”他说，“他又是谁的孩子？现在是和过去联着的，未来也是和现在，和过去联着的。你没办法逃避得了。”
她从来没有听见索密斯谈过哲学，虽然自己很激动，但仍然被深深感动了。她两肘撑着桌子，手托着下巴。
“可是，爹，你想想实际情形。我们两个人相爱。钱又是那么多，除掉感情上的障碍，任何困难都没有。爹，让我们把过去埋葬掉吧。”
他的回答只是一声叹息。
“而且，”芙蕾温和地说，“你阻止不了我们。”
“我不认为”，索密斯说，“如果能由我做主的话，我还会想到要阻止你？我知道，为了保持你的感情，有些事情我只好容忍。可是事情并不是我所能操纵的。我要你了解的就是这个，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如果你继续认为你可以随心所欲，而且鼓励这种想法，等到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时，你受到的打击就要惨重得多。”
“唉！”芙蕾叫道，“你帮帮忙呢，爹，我知道你是帮得了我的忙的。”
索密斯猛然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我？”他恨恨地说。“帮得了你的忙？我是障碍-恰恰是原因和障碍-是不是那句老话？你脉搏流着的正是我的血液啊。”
他站起来。
“事情每况愈下。你再要固执下去，那就只能怪你自己。唉！不要傻啊，我的孩子-我的惟一的孩子！”
芙蕾用前额抵着父亲的肩膀。
她的心情简直激动到了极点。可是表露出来也没有用一毫无用处！她丢下父亲，走到屋外的瞑色中，五心烦乱，可是仍旧不服。她脑子里的一切都是缥缥缈缈、昏昏糊糊的，就像园子里的那些黑影子一样-只有占有的意志仍旧清楚。一棵白杨树刺破暗蓝色的天空，碰到一颗白星。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子，使她的裸肩感到寒意。她走到河边，河面已经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凝望水上的一痕月光。忽然问，她鼻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同时河边钻出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来，就好像是从月亮里掉下来的，原来是小孟特穿了一身白法兰绒的衣服，站在自己的小船里。她听见香烟头丢在水里轻微的吱了一声。
“芙蕾，”孟特的声音说，“不要对可怜人太无情啊！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了。”
“为什么？”
“请你上我的小船来！”
“我不来。”
“为什么不来？”
“我又不是女水神。”
“你难道一点罗曼蒂克都不懂？不要摩登呀，芙蕾！”
他在小径上出现，离她只有一码远。
“走开！”
“芙蕾，我爱你。芙蕾！”
芙蕾发出一声短笑。
“等我没有达成愿望的时候，你再来吧。”她说。
“你有什么愿望？”
“问别的问题吧。”
“芙蕾，”孟特说，声音听上去很古怪，“别拿我开玩笑！连要进行活体解剖的狗，在开刀之前也应当好好对待。”
芙蕾摇摇头，可是嘴唇却在抖。
“你不应该吓我一跳。给我一支香烟。”
孟特给了她一支，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上一支。
“我不想胡说八道，”他说，“可是请你想像一下过去所有的爱人谈过的所有废话，而把我的特殊废话也加了进去。”
“谢谢你，我已经想像过了。晚安！”
他们站在一棵被月光照白的刺球花影子里有一阵子，两个人面对面望着，两支香烟的烟气在他们中间混在一起。
“‘米契尔·孟特’：落选了？”他说。芙蕾毅然转身向大房子走去。在草地上她驻足回顾一下。米契尔·孟特正在把胳臂挥得老高的；她能望见他正在用胳臂猛敲自己的头；然后又向月光照着的刺球花招手。她勉强听得见他的声音。“好啊-好啊！”芙蕾抖擞一下身子。她自己的心事太重了，也顾不了他。到了阳台上，她猛然又停下来。她母亲正坐在客厅里她的写字台那儿，就只有她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板得厉害。可是样子看上去非常凄惨！芙蕾上了楼。在自己房门口又停下来。她能听见自己父亲在画廊里走来走去。
“真是孟特说得好！”她想，“唉，佐恩啊！”
决心。
芙蕾走掉以后，佐恩笔直地盯着奥国女佣望。她是一个瘦削的妇人，一张黄脸带着关切的表情，说明这个女人曾经目睹人生曾经有过的一切小幸福都一一从她身边溜了过去。
“不喝茶吗？”她问。
佐恩觉得她的声音带有失望、却易感动人，就低声说：
“不喝，真的不喝，多谢。”
“来一点吧-已经泡好了。来点茶和一支香烟。”
芙蕾走了！摆在眼前的，将是长时间的内疚和犹疑不定！他笑着说-深深感觉到和自己很不平衡：
“好吧-谢谢你！”
女佣送来一小壶茶、两只小茶杯和一只银烟盒，里面放了香烟，都搁在小托盘里。
“糖要吗？福尔赛小姐的糖很多-她买了我的糖，还买了我朋友的糖。福尔赛小姐心肠真好。我很高兴伺候她。你是她兄弟吗？”
“是啊。”佐恩说，开始抽起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支香烟。
“很年轻的兄弟，”奥国女佣说，带有一点焦心的微笑，使佐恩想到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来给你倒杯茶，”他说，“你坐下来好不好？”
女佣摇摇头。
“你父亲是个很好的老先生-我看到的最好的老先生了。福尔赛小姐把他的事情全告诉我了。他好些吗？”
她这话佐恩听到就像在谴责什么一样。“啊！我想他没有什么。”
“我很想再见他，”女佣说，把一只手掩着胸口，“他有一颗很善良的心。”
“是啊，”佐恩说。这话在他听来又像在谴责什么一样。
“他从来不麻烦人，而且笑起来那样和气。”
“可不是。”
“他有时望着福尔赛世家小姐的样子很古怪。我把我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他非常同情。你的母亲-她好吗？”
“很好。”
“她在梳妆台上放了她的照片。很美呢。”
佐恩把茶一口吞饮掉。这个女人一张关切的脸和那些提醒他的话，就像《理查三世》的第一刺客和第二刺客。
“谢谢你，”他说，“现在我得走了。这个-这个请你收下。”
他带点犹豫在茶盘里放了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就向门口走去，耳朵里听见女佣喘气的声音，就匆匆出了门。他刚来得及赶上火车；在上维多利业车站途中，他把每一个过路人的脸都看过，就像情人们惯常做的那样，绝望中还存着希望。到达窝辛之后，他把行李交给每站皆停的慢车运走，自己就穿过高原向旺斯顿走去，想要在一路上摆脱掉犹豫不决的痛苦。只要他加紧脚步走，他总还有时间去欣赏那些青绿的坡垅，不时停下来匍匐在草地上，玩赏一朵开得正好的野蔷薇，或者倾听云雀的歌声。可是他心里的思想交战仅仅延缓了一下-一方面渴想芙蕾，一方面又恨欺骗自己父母。到达旺斯顿上面那处石灰矿时，他还是和出发时一样没有拿定主意。把一个问题的两面都看得十分有理由，既是佐恩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走进屋子时正值第一次晚餐打铃。行李已经送到了。他匆匆忙忙洗了个澡，下楼来只看见好丽一个人-瓦尔进城去了，要等最后一班车才能回来。
自从上次瓦尔劝他问问自己姊姊两家有什么不快之后，事情实在太多了-先是芙蕾在格林公园里告诉他那个秘密，接着是芙蕾上罗宾山，后来又是今天的幽会-所以到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话可问了。他谈到西班牙，谈到中暑，谈到瓦尔的马和老父的健康。好丽说她觉得父亲的身体很不好，这使他吃了一惊。她说有两次上罗宾山去度周末，老爹好像极为软弱无力，有时候甚至样子很痛苦，不过他总是不肯谈到自己。
“他总是那样可爱，那样毫不自私-你说是不是，佐恩？”
佐恩觉得自己离可爱和毫不自私太远了，所以只回答一声：“嗯！”
“我觉得，从我懂事以来，他就是一个理想的父亲。”
“是啊，”佐恩回答，声音非常之低沉。
“他从来不干涉子女，而且他好像总很理解你。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和瓦尔恋爱时他放我上南非去的那件事，那正是波尔战争的时候。”
“那还是在他娶我母亲之前，是不是？”佐恩忽然问。
“对啊，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没有什么。只是，她是不是先和芙蕾的父亲订了婚吗？”
好丽把手里的汤匙放下来，抬起眼睛望他。她的眼光显得很谨慎。这孩子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如果知道得很多了，是不是索性告诉他好？好丽也决定不了。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紧张，很焦灼，人也老得多了，不过这可能是那次中暑的关系。
“是有点事情，”她说，“不过我们那时在南非，当然一点听不到。”她还是不能大意。这并不是她的秘密。而且，佐恩现在对芙蕾的情意如何，她也完全不清楚。在上西班牙之前，她可以肯定他在恋爱着，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那已是七八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中间还夹有西班牙之行。
她看出佐恩知道她是在支吾其辞，就接着问一句：
“你最近听到芙蕾的情形吗？”
“听到。”
这一来，他的脸色比任何最详尽的解释都表现得还要清楚。原来他并没有忘记！
她很安静地说：“佐恩，芙蕾非常之可爱，可是你知道-瓦尔和我并不怎样喜欢她。”
“为什么？”
“我们觉得她好像有种‘占有’的天性。”
“‘占有’？我不懂得你是什么意思。她-她-”他把甜食盆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口。
好丽也站起来，用胳臂搂着他的腰。
“你不要生气。佐恩，亲爱的。我们看人，眼光不可能完全都一样的，你说是不是？你知道，我认为我们谁都只能有一两个真正懂得我们优点，而且能帮忙展现我们优点的人。拿你来说，我觉得这就是你的母亲。我有一次看见她读你的一封信，看见她当时的脸色真使人感动。我觉得她是我生平看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她好像一点没有老，”
佐恩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又变得很紧张起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和他、和芙蕾作对！这就使芙蕾的那句话更加有说服力了：“佐恩，假如你不想放弃我的话，你我非结婚不可！”
他曾经在这里跟她度过那个不平凡的一星期-想到现在没有她来给这个房间、这个花园、这片空气添上诗意，他对她的娇姿的销魂和心里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了。这样在这儿住下去，永远和她不见面，他受得了吗？他一头钻进自己房问，很早就睡了。这样是不会使他变得健康、富有和聪慧，但却能把自己关进芙蕾的记忆里-那个穿化装衣服的芙蕾。他听见瓦尔到家-听见福特汽车卸货，接着仍旧是夏夜的一片寂静-只有从远处传来羊的咩咩叫和一只蚊母鸟刺耳的嗡嗡声。他把头伸出窗外，冷静的月光-温暖的空气-像银块的高原！小鸟，潺潺的溪流，茶菊花！大哪-这一切，没有了她，多么空虚啊！《圣经》上写道：你要离开父母，与-与芙蕾连合！
让他鼓起勇气来，去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阻挡他和芙蕾结婚-当他们知道他对芙蕾的感情时，他们也不会想阻挡他的！对啊！他要去说！勇敢而坦白地说了出来-芙蕾的想法错了！
那只蚊母鸟已经停止叫唤，羊的咩咩叫也停止了，只有溪水的潺潺声还从黑暗中传来。佐恩在床上睡熟了，总算摆脱人生的最大痛苦-犹疑不定。
倜摩西的预测。
在芙蕾和佐恩约好在国立美术馆碰头但没有实现的那一天，英国的优秀分子，或者说戴高顶丝质礼帽的绅士阶级的第二个复活节就开始了。在贵族板球场上-这个节期在大战期间曾经被逐出去过-淡青和深蓝的旗子第二次又升了起来，炫耀着过去光荣传统上的一切特征。这里，在午饭的休息期间，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女帽和清一色的男子大礼帽，它们是用来保护着那些和“上流社会”有关的多种多样的脸型。一个作壁上观的福尔赛世家说不定会在免费座或者不足道的座位中间辨别出若干软呢帽来，可是这些人简直不敢闯到草地上来，所以那些老学校仍旧可以庆幸无产阶级还没有能力付出那个必要的两个半先令门票。这里仍旧是个特权领域，惟一的一个大规模的特权领域-因为报纸上估计观众可能高达一万人。而这一万人全都被一个希望鼓舞着，全都相互问着一个问题：“你在哪儿吃午饭？”这一句问话，以及眼前有这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都在问这一句话，特别使人感到趾高气扬和心定神安！大英帝国的储备力量多么雄厚啊-有那么多的鸽子、龙虾、羊肉、鲑鱼和橄榄油酱、草莓和一瓶瓶的香槟酒来喂这许多人！用不着指望什么神迹-根本不是七个大麦饼和几条鱼的事情-信仰在于更稳固的基础上。六千顶大礼帽，四千柄小阳伞，将要除下或者摺起来，一万张说同样英语的嘴将要装满吃的。这个老帝国还是生气勃勃呢！传统！仍旧是传统！多强壮，多有弹性啊！战争尽管发威，捐税尽管肆虐，各种职工协会尽管榨取，欧洲别处尽管饿死人，但是这一万人仍旧要喂得饱饱的，而且在他们圆栅栏里的青草地上随意散步，戴着他们的大礼帽，并且-跟自己圈子里的人碰头。老东西的心脏就是这样健康，脉搏就是这样正常！艾……顿！哈……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