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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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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这个缘故,所以索密斯在“画廊巧遇”后的第二天早上向帕丁顿车站走去时,根本就没有打算见到倜摩西本人。当他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刚重新粉刷白了的门阶上,全身被从正南照射来的阳光晒着时,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这座房子过去曾经住过四个福尔赛世家,而现在只有一个像冬蝇一样仍旧住着。这所房子过去索密斯曾经走进来无数次,走出去无数次,把一捆捆的家族闲话或者卸掉,或者背走,这是一所“老年人”的房子,属于另一个世纪、另一个时代。

  斯密沙儿的出现使索密斯嘴边浮出一点淡淡的友情,他看见斯密沙儿仍旧穿着一件高到腋下的束胸,原因是1903年前后她们出外看见的流行的装束,一直被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女古太认为不像样子,所以现在斯密沙儿还是穿得和往日一模一样,斯密沙儿-在佣人里面真是个宝,现在再也看不见这种人了。她这时一面向索密斯回笑,一面说:“怎么!是索密斯先生,好久没看见您了!您好吗?倜摩西先生知道您来,一定非常高兴。”

  “他怎么样了?”

  “哦!在他这样年纪,还保持相当愉快的心情,不过,当然啊,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上次达耳提太太来的时候我还跟她说过:福尔赛世家小姐、裘丽太太和海丝特小姐要是看见他吃烤苹果时,吃得津津有味,一定很高兴。可是他耳朵很聋。我总觉得,这是上帝保佑。否则在那些空袭的日子里,我真不知道把他怎么办呢。”

  “哦!”索密斯说,“你们当时把他怎么办的呢?”

  “我们就把他丢在床上,把电铃通到酒窖里,这样只要他一按铃,厨娘和我就能够听见。千万可不能让他知道外面在打仗啊。当时我就跟厨娘说,‘要是倜摩西先生打铃,不管他们把一切炸成什么样子,我总要上去。我那些女主人要是看见他一直在打铃,没有人来,准会晕倒’。可是他在空袭的时候睡得非常安稳。有一次白天的空袭,他又正在洗澡。真是上帝保佑,否则的话,他说不定会看出街上的人都朝天上望呢-他是时常看窗子外面的。”

  “的确如此!”索密斯咕哝了一句。斯密沙儿变得有点絮聒了。“我只是过来看看有什么事情要照应。”

  “是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餐厅里有点老鼠味道,我们不知如何去驱除它。奇怪,餐厅里一点吃的都没有,怎么会有老鼠,倜摩西先生在大战前不久就不下楼吃饭了。老鼠真是可恶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们下次会从哪里又钻出来。”

  “他起床不起床呢?”

  “起床,他早上总要在他那张床和窗子中间活动,伸展一下筋骨,但并不是为了换换空气,这是危险的。他而且一个人很舒服,天天要把遗嘱拿出来看。这对他是一种最大的安慰-那个遗嘱。”

  “斯密沙儿,如果方便的话,我要看看他,他说不定有什么事跟我说呢。”

  斯密沙儿束胸上面的一张脸红了起来。

  “这真是太难得了!”她说,“要不要我陪您在屋子里转…转,先派厨娘上去告诉他?”

  “不用,你上去告诉他,”索密斯说,“我可以一个人在屋子里转转。”

  人不好在别人面前显出伤感,而索密斯现在就觉得在那些充满旧日回忆的屋子里转一转,准会有感触。斯密沙儿兴致勃勃离开之后,索密斯就走进餐厅,用鼻子嗅一下。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老鼠,而是木头开始腐烂的味道,所以他把护壁板察看一下。在倜摩西这么大的年纪,值得不值得把壁板再重新漆一下,他可没有把握。这间餐厅一向是全幢房子最时髦的一间,索密斯唇边和鼻孔只浮起一点隐约的微笑。深绿色的墙壁,高过于橡木护壁板;天花板上一道道仿制的梁柱,从上面用链子垂挂着一张沉重的金属架灯。所有的画都是倜摩西六十年前有一天在乔伯生拍卖行买来的,真是便宜货-三张斯尼德的静物,两张淡着色的钢笔画,画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相当漂亮,上面的签名是“J·R.”-倜摩西一直认为这两个字母说不定会查出是“约舒亚·雷诺兹”的缩写,可是索密斯尽管欣赏这两张画,却发现只是约翰·罗宾逊的手笔,还有一张值得怀疑的摩兰德,画的一匹白马在钉上蹄铁。深红天鹅绒的窗帘、十张深色桃花芯木的高背椅子,深红色天鹅绒垫子、一块土耳其地毯、一张大桃花心木的餐桌,和这间小屋子很不相称;这就是索密斯从4岁时候所能记得的屋子,到现在不论人的身体或者灵魂都一点没有变。他特地看看那两张钢笔画,心里想:“拍卖时我要买这两张。”

  他从餐厅走进侧摩西的书房。连过去进来过没有他都不记得了。室内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排满了书籍,索密斯好奇地看着。一边墙上好像全是教育用书,都是佣摩西的出版社在四十年前出版的-有时候一种书留了二十部之多。索密斯看了看书名,打了一个寒噤。中间的墙壁和他父亲在公园巷书房里放的那些书简直一模一样,从这些他忽然有了个幻想,好像詹姆士和自己最小的兄弟有一天一同出门,买了人家的两套旧书似的。第三面墙他走近时比较兴奋。敢说这些书该是倜摩西自己喜爱的了。不错,那些书全是做样子的。第四面墙全是挂着厚帘幕的窗子。一张附有桃花心木读书架的大椅迎着窗口放着,读书架上面一份摺好的《泰晤士报》,颜色已经有点黄了。报纸的日期是1914年7月6日,倜摩西就是从这一天起开始不下楼,好像预备大战到来似的,现在这份报纸仿佛还在等他。在书房的一个角落放着一架大地球仪,这是一个倜摩西从没有见过的世界,因为他一直认为除掉英国之外,任何地方都是不真实的,而且他对海洋总是厌恶;他在1836年一个星期天下午,曾经同裘丽、海丝特、史悦辛和海蒂·契斯曼一同在布莱顿码头搭上一条游船,在海上晕得非常厉害,这全怪史悦辛,他总是异想天开地玩,不过总算他也晕船了。这件事情索密斯全部清楚,过去分别从这些人嘴里听到至少有五十遍。他走到地球仪面前,用手把它旋转了一下,地球仪发出隐隐的吱吱声,转动了有一寸光景,一只死去的“长脚爹爹”跃进他的眼帘,就在纬度44度上。

  “乔治说得对,真是一座壮丽的古墓啊!”索密斯想。他从书房里出来,上了楼。在楼梯转角地方,他站下来看看那只放蜂鸟标本的盒子。这是他童年最喜欢的,现在看上去还是一点不旧,用几根铅丝吊在潘巴草上面。他想,要是把盒子打开,恐怕这些蜂鸟不但不会发出嗡嗡声,而且整个儿都会垮掉呢。这东西不值得拿去拍卖。他忽然想起安姑太来-亲爱的老安姑太搀着他的手站在盒子前面,说:“你看,小索密斯!这些蜂鸟多漂亮、多美丽啊!”索密斯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它们不会叫啊,姑姑!”那时他只有6岁,穿一身假黑丝绒的衣服,淡青的领子-这套衣服他记得很清楚!安姑太!鬈鬈的头发,长而细的、和善的手,尖尖的鼻子,严肃的、衰老的笑容-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安姑太啊!他上楼走到客厅门口。门外两侧挂的是那些小肖像。这些,他一定要买回来!画的是他的四位姑母,他三叔史悦辛青年时候和他五叔尼古拉童年时候的肖像。这些全是一位常和他家来往的年轻女子画的,时间约在1830年前后,那时候小肖像很娴雅,而且很耐久,就像是面在象牙上似的。他常听到家人谈起那位年轻的女子:“亲爱的,真有才气;她特别偏爱史悦辛,可是没有多久就害肺病死了,我们常常谈起-她就像济慈。”

  对了,她们就在这儿!安、裘丽、海丝特、苏珊-简直是个小孩子,史悦辛,天蓝的眼睛,红红的两颊,黄头发,白背心-跟真人一模一样,还有尼古拉,一双眼睛朝天,就像丘比特。现在想起来,尼古拉叔叔始终都有点这种神态-一直到死都很了不起。是啊,这个女子当初一定有些才气,而且小肖像:总有它自己落后的标识,不大受到艺术变迁的竞争潮流影响。索密斯打开客厅的门。屋子布满灰尘,家具也没有盖上,窗帘拉开,好像他那些姑母仍旧住在这里耐心等待着似的。他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等倜摩西死了-为什么不能说?等他死了,把这座房子像卡菜尔的故居一样保存起来,放上一块牌子,对外开放,可不正是下一代的责任吗?“维多利亚中期住宅的样品屋-门票一先令,附送目录。”说道地话,这是最完备的了,而且在今天的伦敦可能是最古老的了。它十足代表那个时代的特殊的风味和文化,这就是说-只要他把自己送给他们的这四张巴比松派油画带回去,收进自己的藏画里就行了。沉静的天蓝色墙壁,饰有红花和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生铁炉架子前面的针织屏风,装有玻璃窗子的桃花心木的古玩橱柜,里面放满了各种小玩意儿,珠球状的脚垫;书架上有一排放的是济慈、雪莱、索在、科伯、柯尔雷基的诗集,拜伦的“海盗”(但是拜伦别的诗集都没有),以及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作品;暗红天鹅绒镶宝橱,放满了家族的遗物:海丝特用的第一把扇子,他们外祖父的鞋扣子,三瓶浸制的蝎子;一根颜色很黄的象牙,是他的叔祖爱德加·福尔赛做贩麻生意时从印度寄回来的;一张黄色的纸条竖在那里,上面全是写得像蜘蛛细而长的脚,天晓得写的什么!还有墙上挂满的这些画-一律都是水彩,只有那四张巴比松油画是例外,所以看上去仍是外国人派头,而且真假很难说-许多鲜明的、插图性质的绘画,“数蜜蜂”、“搭渡船去呀”,两张佛里西风格的画,全是些指套戏法和箍衬裙的题材,是史悦辛送的。许许多多的画,都是索密斯过去带着傲慢的兴趣看了无数次的;还有一批奇异的油光锃亮的金框子。

  还有这座小三角式钢琴,收拾得洁无纤尘,照旧加盖火漆封锁严密;还有裘丽姑太的贴满干海藻的簿子。这些金脚椅子,比外表结实得多。壁炉的一边是那张大红缎子的长沙发,过去总是安姑太坐在这儿,后来是裘丽姑太,都是迎着光坐着,身子挺得笔直。壁炉的另一边是室内惟一的一张真正舒服的椅子,背光放着,这是海丝特姑太坐的。索密斯把眼睛眯起来,他好像看见她们仍旧坐在这里。啊!连那股气息也还没有变,各式各样的料子,洗过的花边窗帘、紫薄荷袋子、干制过的蜜蜂翅膀。“对啊,”他想,“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家了,应当把它保存起来。”是啊!他们看了准会好笑,可是要找一个始终不走样的上流生活标准,要谈起居生活上触觉、视觉、嗅觉等感官上的讲究,远优于今天的空洞的生活-今天这些地铁和汽车,这样永远冒着烟气,这些跷着大腿、光着脖子的女孩子,腿子一直露到膝盖,从背一直露到腰(如果你肯留意的话,这很投合每一个福尔赛的鬼心眼,可是完全不合他们的上流女子标准),还有吃饭时两只脚钩着椅子脚,开口就是那些俚俗的话和狂笑-一想到芙蕾和这些女子交往,他就不禁胆寒,还有那些眼带凶光、干练的、年长一点的妇女,她们很能安排生活,但也使他看了胆寒。对啊!他的这些老姑母,尽管脑筋闭塞,眼界不宽,连窗子也不大开,至少远保持着风度和典型,至少对过去和未来是尊重的。

  他满怀闷气地把门关上,踮着脚尖,轻悄悄地上了楼。上楼梯时,他把一个地方张了一下:哼!东西放得整整齐齐,还和上世纪80年代时一样,墙壁上糊的是一种黄色的油漆纸。上了楼之后,他望着四扇门踟蹰起来。倜摩西住的哪一问房呢?他倾听一下,耳朵里听到一种像是小孩子在缓缓拖着竹马的声音。这一定是倜摩西的房间了!他敲一下门,斯密沙儿开门出来,脸上通红。

  倜摩西先生正在散步,她设法引起他的注意。索密斯先生如果到后房间来,就可以从门里望见他。

  索密斯走进后房,站在那里观看。

  这位硕果仅存的老一辈福尔赛世家已经起床,走路慢得真可以,精神完全集中在散步上,在床脚和窗子中间约有十二尺的一段距离之间来回走着。低垂的方方的脸,不再剃得光溜溜,已经长满了白胡子,不过尽量剪得很短,下巴和额头望上去一样宽,头发也和胡子一样白,鼻子、两腮和额头则是纯黄色。一只手拿着一根坚实的手杖,另一只手提着纯毛睡袍的边,睡袍脚下能看得见他卧床很久的脚踝和套着纯毛拖鞋的脚。他的神情就像生气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在自己没有到手的东西上。每次转身时,他总要拄一下手杖,然后顺手一拖,就好像表示自己还能不倚靠手杖似的。

  “他看上去还很强健,”索密斯低声慢语地说。

  “是啊,先生。您该看看他洗澡的样子-真是有意思,他的确洗得很开心呢。”

  这几句话声音说得相当大,使索密斯顿有所悟。倜摩西已经回返童年了。

  “他对事情普遍地还有兴趣吗?”索密斯问,声音也高起来。

  “当然,吃饭和翻他的遗嘱。看他把遗嘱翻来翻去,真是有趣;有时候他会问起公债的价钱,我就写在石板上给他看,字体写得很大。当然,写的总是一样的价钱,就是1914年他最后看到的价钱。医牛在大战爆发时关照我们不要计他看报纸。开头他可真闹得厉害,不过不久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也知道看报很费神;几位姑太太-愿上天保佑-在世时,他常说自己最善于保养精神,的确如此。他在这件事情上,常拿几位姑太太开心,您还记得,索密斯先生,她们总是那样的活络。”

  “我要是进去,会是怎样情形?”索密斯问,“他会不会记得我呢?你知道,我是在海丝特小姐1907年去世后,替他立遗嘱的。”

  “哦!是吗,”斯密沙儿半信不信地回答,“我可说不准。我想他说不定会记得,这样大的年纪还有这样精神,真不容易。”

  索密斯走进门口内,等倜摩西转过身来,高声说道:“倜摩西叔叔!”

  倜摩西回身走了一半路,停下来。

  “呃?”他说。

  “索密斯!”索密斯鼓足喉咙喊,手伸了出来,“索密斯·福尔赛!”

  “不是的!”倜摩西说,把手杖在地板上重重捣一下,照样散步。

  “好像没有用处,”索密斯说。

  “是啊,先生,”斯密沙儿回答,有点沮丧,“您看,他还没有敞完步呢。他永远是一个时间内只做一件事。我想他今天下午会问我您来看了煤气没有,跟他讲清楚可着实费事呢。”

  “你想要不要弄个男人来照顾他?”

  斯密沙儿双手举了起来,“男人!不行,不行。厨娘跟我完全照顾得了。屋子里来了一个,丰人,他会立刻发神经的。女占太太们向来就不喜欢家里用男人。而且,我们都以他为荣呢。”

  “我想医生总该来吧?”

  “每天早上来。诊察费是特约的价钱,因为经常要来,倜摩西先生已经很习惯了,根本不理会他,只把舌头伸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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