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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福尔赛世家(下)——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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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结论,奉行了将近两年之后,把佐里思性格里极其微妙的一面充分发挥了出来。他除掉精神性的亢奋,天生就不孟浪,现在简直成为一位生活有节制的典范。不能过分吃力的老年人,总是那副耐心耐气的可怜相,而他却企图用微笑掩盖这个事实,即使一个人独处时,嘴边也还挂着微笑。他不断地想出各种方式来隐藏自己不能吃力的苦衷。

  他一面暗笑自己这样做作,一面还装模作样过起淡泊生活来:酒和雪茄全戒掉,只喝一种没有咖啡的特制咖啡。总之,他在自己温和讽刺的神秘笼罩下,使得自己顺应环境,尽可能像一个福尔赛能做到的那样,尽量照顾到自己的安全。自从伊莲母子进城以后,他觉得不需要避人耳目,就在这个晴朗的五月天悄悄地整理所有的文件,这样即使他明天就死,也不会使任何人感到不便。事实上,他是将自己现世的财产情况作个最后的料理。他把财产清单录好,锁在自己父亲的一口古老的中国橱柜里,把钥匙装进一个信封,上面写好:“中国橱柜钥匙,内有我的财产确实资料,佐·福”,放在贴胸口袋里,如果碰到意外,这个信封总会在他身边找到。这样做了以后,他按一下铃子唤茶,就走到外面那棵老橡树下面等茶吃。

  人都要受死刑判决的,佐里恩的判决不过稍微确定一点、迫切一点,所以他已经安之若素,也像别人一样经常想些其他事情。他这时想的是自己儿子。

  佐恩今天正满19岁。而佐恩最近已经作了决定:他既不像他父亲进的是艾顿中学,也不像他的亡兄进的是哈洛中学,而是进的那些新型中学之一。这类中学的办学宗旨在于避免公立中学教育的流弊,而保存其优点,可是说不定反而保存了流弊,而避免了优点。因此佐恩本年4月间从学校毕业时,对自己将来学哪一行简直毫无所知。那个原来预备继续打下去的大战,却在佐恩正要入伍之前突然结束了,这时候离他及龄还有六个月。从那时候起,佐恩一直都这样想,认为现在可以决定学哪一种行业了。他跟他父亲讨论了好几次,表面看来好像什么行业他都高兴学-不过教会、军事、法律、戏剧、证券交易所、医科、商业和工程,当然不在考虑之列。从这些讨论里,佐里恩推断出儿子其实什么都不想学。他自己像他这么大时,也完全是这种心思。不过对他来说,这种愉快的心灵空虚不久就被他的早婚结束掉,而且带来不幸的后果。他逼得只好进罗易得轮船公司当一名保险员,而在他的艺术才能露头角之前,他已经重又过着富裕的日子了。当他教佐恩画过小猪和其他动物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永远做不了一个画家时,因而有了这样的结论:即他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干,可能表明他将成为一个作家。不过佐里恩认为做一个作家一定要有生活经验,因此佐恩目前除掉上大学、旅行旅行、以及可能做律师业这一行而外,好像没有事情可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看,也很可能看不出。尽管他提出这许多撩人的建议,佐恩仍旧决定不了。

  佐里恩一向怀疑世界究竟真正变了没有,他和儿子的几次讨论也证实这一想法。有人说,这是个新时代。他自己的时代虽然不算太长,但阅历也不少了,他察觉到除掉表面上有些微差别外,这个时代和以往的时代还是一样。人类仍旧分为两种:少数人灵魂里有幻想,而大多数人则没有,另外还夹有他这样的混合种,形成一个中间地带。佐恩好像是有幻想的-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坏事。

  所以两星期前,当他听见儿子说起想要搞农场时,他脸上的微笑就显得比平时还要带有深意。儿子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爹,我很想搞一个农场试试,如果不使你花太多钱的话。我看这大约是惟一不伤害别人的生活方式,此外还有艺术,不过这对我是谈不上。”

  佐里恩抑制住自己的微笑,回答说:

  “好的,你又要回到我们家第一代佐里恩在1760年那种种田的情况去了。这将证实周期论的存在,而且我有把握,你碰巧还会种出更大的萝卜来呢。”

  佐恩有点扫兴,当时就这样说:

  “可是,爹,这个打算你认为好不好呢?”

  “亲爱的,那是值得做,只要你认真去搞,你做的好事将比多数人做的都要多,好事委实太少了。”

  可是他跟自己却这样说:“不过他终究不会耽搁太久的。我给他四年时间尝试。反正,对他的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他把这事告诉了伊莲;跟她商量以后,他就写信给女儿瓦尔·达耳提太太,问他们南撒州高原附近可有什么农场愿意收佐恩做学徒的。好丽的回信非常热心。在他们邻近有一家非常之好,她跟瓦尔都欢迎佐恩到他们家去住。

  明天佐恩就要走了。

  佐里恩一面呷着放了柠檬的淡茶,一面从老橡树的枝叶间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三十二年来,这片景色在他眼中一直都很幽美。他坐在下面的这棵橡树好像没有一天衰老过!暗金色的嫩叶子,那样的青翠,介乎灰白与淡绿的粗大而纠结的树身,又那样古旧。这是一棵充满回忆的树,它还会几百年活下去-除非有什么野蛮人把它砍掉-它将会看见旧英国随着人事的变迁迅速消逝。他记得3年前一个晚上,那时他站在窗口,用手臂搂着伊莲,望见一架德国飞机在天上盘旋,看去就像在老橡树头上似的。第二天他们在盖基农场那边田里发现一个炸弹坑。那件事还是他受到医生死刑判决之前。否则的话,他就会巴不得那颗炸弹把自己结果掉。那就可以省掉他许多彷徨不安,省掉无数次内心窝里那种阴寒的恐惧。他原来指望可以像福尔赛世家的人一样,正常地活到85岁,那时伊莲将是70岁。照现在这样,他可不能和她白头偕老了。不过总算还有佐恩,佐恩在她的生命里比他还要重要,佐恩是爱自己母亲的。

  当年在这棵橡树下面,老佐里恩就是等待着伊莲从草地那边走来时溘然长逝的,现在佐里恩坐在树下突发奇想,觉得现在既然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还不如闭上眼睛,就此消逝。像寄生虫似地黏附着生命的消极的结尾,简直有点不体面。同时,他深感遗憾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年轻时和他父亲分开得太久了,一件是和伊莲结婚太迟。

  他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望见一丛苹果树正在开花。自然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果树开花更使他感动的了,他忽然一阵心酸,觉得自己说不定不会再看见果树开花了。是春天啊!肯定说,当一个人的心还年轻到能够爱美的时候,他是不应当死的!灌木丛中山鸟尽情地叫着,燕子高飞,头上的树叶子闪闪发光,田野那边嫩叶子的颜色深深浅浅,真是应有尽有,又被地平线上的夕阳加上一层光彩,一直伸延到远处沿着地平线拖曳的一抹苍茫烟树里。狭花床上伊莲种的那些花今天傍晚显示出一种惊人的个性,像许多小精灵从心里道出生命的欢乐。只有中国和日本画家,也许还有李奥纳多,在画每一朵花或者每一只鸟兽时懂得抓着这种惊人的小我-是小我,然而又是大我,又是普遍的生命。这些人才是画家呢!“我画的东西是不会流传下来的!”佐里恩暗想:“我一直是个业余画家-仅仅是个爱好者,不是创造者。不过,我死了还会留下佐恩呢。这个孩子总算没有被那个恐怖的战争拖进去,真是大幸!他如果从军的话,说不走很快就送掉小命,就像可怜的佐里20年前在特兰士瓦尔流域那样。佐恩有一天将会有所成就-只要这个时代不宠坏他的话-他是个有想像力的家伙!他想到要搞农场,不过是一时感情用事,再过一个时候兴致就会过去。就在这时候,他望见他们从田野上走来,母子俩挽着胳臂,是从车站走回来的。他起身漫步穿过玫瑰花圃去迎上他们。……

  那天晚上,伊莲走到他房间里,靠着窗口坐下,一言不发,后来还是佐里恩问她:“亲爱的,有什么事情?”

  “我们今天碰见一个人。”

  “碰见准?”

  “索密斯。”

  索密斯!最近这两年来,他脑子里从来不去想这个人,深知想了对自己也没有好处。现在听见了,他的心跳得就有点别扭,好像心脏在胸口滑了一跤似的。

  伊莲冷静地说下去:

  “他跟他女儿也在画廊里,后来又到了我们吃茶的糖果店里。”

  佐里恩走过去,手搁在伊莲肩上。

  “他是什么样子呢?”

  “头发花白了,其余的和从前差不多。”

  “那个女儿呢?”

  “很美。至少,佐恩觉得很美。”

  佐里思的心脏又滑了一跤。他妻子的脸上有一种紧张和迷惘的神情。

  “你没有问……,”他开始说。

  “没有,不过佐恩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落下一块手帕,他替她拾了起来。”

  佐里恩在床边坐下来。真是倒霉!

  “珍跟你在一起的。她有没有惹出麻烦?”

  “没有,可是当时的情形很别扭,也很紧张,佐恩是看得出的。”

  佐里恩叹了一口长气,说道:

  “我时常在怀疑,这样瞒着他是不是对。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发现得越迟越好,佐里恩,年轻人的看法总是那样的浅薄,判断事情比较不近情理。你19岁时,你的母亲如果像我过去那样子,你将是什么一个想法?”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佐恩崇拜自己的母亲,而且对人生的那些悲剧,那些残忍的不可避免的事一点不知道,对不幸福婚姻的内心苦痛一点不知道,对妒忌或者情爱也一点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告诉了他什么呢?”他终于问。

  “说他们是亲戚,不过我们和他们并不认识,说你向来不大喜欢你的家族,他们也不喜欢你。我想他会向你问起的。”

  佐里恩笑了。“看样子准备发生-连串的空袭了,”他说。“反正,这些日子本来也有点寂寞。”

  伊莲抬头看看他。

  “我们早知道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来临。”

  他忽然激动起来,回答她说:

  “我绝对不能容忍佐恩归咎于你,他不能这样做,连脑子里都不许有这种念头。他是有想像力的,只要好好告诉他,他就会懂得。我看还是趁早告诉他,免得他从旁人那里打听到。”

  “等一等,佐里恩。”

  就像她的为人-既没有远见,又从来不面对问题。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她是对的。违反母亲天性的做法总不大好。说不定还是由这孩子去-只要可能的话-等到他经验有了,能够衡量这出老悲剧的是非所在,等到爱、妒忌和思慕使他的心肠变得更软了,再说。不管怎样,非要小心不可-尽量小心!伊莲出去以后很久,他还醒在床上盘算怎样一个小心法。他得写信给好丽,告诉她,佐恩到现在还不知道家里过去的事情。好丽是谨慎的,她得跟她丈夫说好,一定要说好!佐恩明天走时可以把信带去。

  随着马厩上叮当的钟声,佐里恩用来整理他财产情况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他的另外一天正在心情杂乱的阴影中开始,而这种心情却是他没法对付和整理的。……

  可是佐恩在他儿时用作游戏室的房间里,也醒在床上,正为了所谓的“一见钟情”而困扰着。这类事是那些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所加以驳斥的。自从她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横扫过朱诺,向他的眼睛闪射一下之后,他的心里就开始感觉到-深信这就是他的“意中人”,因此下面的事情在他看来既很自然,也很像奇迹。芙蕾!对于一个极其容易感受语言魅力的人说来,单单这个名字就足够使他着迷了。在一个顺势疗法的时代,学校里都实行男女同校,男孩子和女孩子从小就混在一起生活,所以大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性别上的差异,可是佐恩却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新型中学只收男生,他的假期也是跟些男朋友或者单独和他父母在罗宾山度过的。他从来没有注射过疫苗,所以对爱情的细菌也没有免疫性。现在他躺在黑暗里,体温快速增高。他醒在床上,脑子里映着芙蕾的容貌,同时回忆着她讲的话,尤其是那句法文的“再见!”多么的温柔轻盈啊!

  破晓时,他仍旧清醒着,所以他爬了起来,匆匆穿上网球鞋、长裤和毛线衫,不声不响下了楼,从书房落地窗走到外面。天刚亮,闻得见一股青草香。“芙蕾!”他在想,“芙蕾!”

  屋子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去非常神秘,除掉小鸟才开始啁啾外,好像一切都还没有睡醒似的。

  我要上小树林那边去,”他心里说,就跑过田野,到达小池边上时,太阳正升起来,他从这里进了小树林。林中风信子开满遍地,像一片地毯,落叶松中间像有一种神秘感-那边的空气充满浪漫气息。佐恩嗅着新鲜的空气,望着阳光中的风信子,这时光线已经逐渐强烈起来。芙蕾!这个名字很“美”,跟她的人很相配。她住在麦波杜伦-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就在泰晤士河上一个什么地方。他待会儿就能在地图上找到。他要写信给她。不过她会回信吗?唉!她非回信不可。她不是说的“再见”吗?她落下手帕真是运气!要不然他就永远不会认识她。他越想起那块手帕,越觉得自己运气不小。芙蕾!的确跟“美”正好押韵!他脑子里洋溢着音韵,很多辞藻争着要联在一起,他简直要作诗了。

  佐恩这个样子待了半个多钟点,然后回到房子那边,由于太兴奋的缘故,便搬了一张梯子,正想要从窗子里爬进卧室。后来记得书房内落地窗还开着,就下楼先把梯子搬走,再关上窗子,这样可以湮灭痕迹,免得家人看出他的心情。这件事情太秘密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连他母亲也不能知道。

  古墓般的房子。

  有些人家里面,人的灵魂已经进入时间的监狱,而把遗下的躯壳留在伦敦的监狱里。但足湾水路的倜摩两家却不完全如此,因为倜摩西的灵魂还有一只脚跨在倜摩西·福尔赛的身体里丽,还有斯密沙儿保持着屋内的气氛不变,屋子一天只开两次窗子透空气,经常仍旧是樟脑和波得酒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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