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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28)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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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知道有人向尔郎提过一门好亲事,而他自负和愚蠢,坐失良机,招来不少议论。提亲的是莱尔荷尔地区的西格瓦特男爵的孙子——名叫“芬之子西格蒙”;他并不富裕,因为其父“西格瓦特之子芬”有十一个子女健在;而且他也不年轻了——岁数和尔郎差不多——但他德高望重,又很聪明。尔郎和克丽丝汀结婚时,曾先送玛格丽特一些土地,平时也常送她珠宝和昂贵的礼物,再加上他跟西格蒙说好的嫁妆,玛格丽特一定相当富有。尔郎很高兴私生女能找到这样的对象。但是他带进新郎回家看女儿,小姑娘居然嫌西格蒙一只眼睑有肿疣,惹她生厌,硬是不肯嫁他。尔郎顺了女儿的意;西格蒙生气了,说他违约,尔郎也很气,说对方理当明白,一切婚姻都得女孩子愿意才能成立——他不能逼女儿进洞房。克丽丝汀同意丈夫不该逼女儿,但她觉得尔郎该冷静和女儿谈谈,让她知道“芬之子西格蒙”是好对象,凭她的出身,不可能再找更好的对象了。克丽丝汀只跟尔郎一个人说,尔郎气她居然说这种话。西蒙在兰海姆就已听到种种传闻。那边的人预言此事会有坏结果;尔郎虽是有份量的人,闺女也出奇艳丽;但是她父亲多年来一直娇宠她,培养出她自傲和任性的积习,对她不可能有好处。

  佛洛斯塔会议后,尔郎带妻儿回胡萨贝庄园,西蒙·达尔也跟他们走。

  如今两个大儿子长到相当程度,可以陪尔郎骑马外出了,尔郎比较重视他们。西蒙发现克丽丝汀不太高兴——她认为儿子和父亲的部下为伍,不见得只有好处。两夫妇常常为儿子起争执——就算不公然吵架,在西蒙看来也和吵架差不多。他认为大抵是克丽丝汀不对。尔郎性子急,但她说话却好像常常怀有旧怨。有一天她抱怨纳克不好。尔郎说他要找孩子厉声谈谈,可是他太太又说了一堆话,他遂气冲冲说:因为有家仆,他不能揍这么大的男孩子。

  “不。现在来不及了。你若趁他小时候管教,他也许会听你的。可是当年你看都不看他一眼。”

  “噢,我注意他了。他小时候,我让他跟着你,其实很正常嘛——我想大男人不宜打没穿裤子的奶娃儿。”

  克丽丝汀轻蔑地说,“上星期你并不这么想。”

  尔郎没答腔,起身走出去。西蒙觉得克丽丝汀说这种话很不应该。她提的是上星期发生的一件事:尔郎和西蒙骑马进庭院,小劳伦斯拿着木剑向他们跑来,走到父亲的马儿旁边,一时顽皮,用木剑打马腿。马儿后退——小男孩霎时跌在马脚下。尔郎向后一歪,把马儿往旁边甩,然后跳下来,将缰绳扔给西蒙;他抱起孩子,脸色都吓白了。后来他看孩子没受伤,就把小家伙倒按在左臂上,夺下木剑,痛打他光秃秃的屁股——小家伙还没穿裤子呢。慌乱中他不知道自己出手有多重,劳伦斯屁股到现在还发青发紫。后来尔郎一直想和小儿子恢复交情——小家伙则绷着脸,黏在母亲裙下,喝骂并出手打他父亲。晚上小劳伦斯被安顿在父母床上休息(他深夜还吃母奶),尔郎整晚坐在床边,俯视熟睡的娃娃,并伸手摸他。他亲口和西蒙说过,这孩子是他最心爱的宝贝之一。

  尔郎动身去参加由他负责的夏季大会,西蒙也启程回家。他南行穿过高尔幽谷,赶得好快,马蹄下的碎石冒起阵阵火花。有一次上陡坡,主仆放慢步子,仆人笑着问他是不是要将三天的路程赶在两天走完。西蒙笑着答道,他真想这么做,——“我好想回佛莫庄园。”

  每次他离开庄园一段时间,总是好想回去——他是恋家的男人,只要马头转向归程,他就欢欣鼓舞。但他以前从未如此渴望回幽谷,回庄园,回去看两个小女儿——现在他也想念兰波。他实在没有理由如此心焦,但是胡萨贝的生活搞得他心情沉重,他自觉能体会暴风雨将届时牲口的感觉。

  16

  整个夏天,克丽丝汀很少想别的事情,一直回想西蒙转述的其母死讯。

  “伊瓦之女蕾根福莉”死得孤孤单单——她断气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女佣人。而女佣却睡着了。西蒙说她死得突然,但是早就有了准备——克丽丝汀并不觉得安慰。母亲去世前几天,突然渴念圣体,曾向指导她的修道院神父忏悔,并接受圣餐,这仿佛是特殊的天意。她一定死得很平安——西蒙见过遗体,认为美极了。她死后很漂亮;人人都知道她已年近六十,多年来脸上布满皱纹;而现在完全改观:面孔变得年轻平滑,简直像熟睡的少妇。死后她安葬在丈夫身边;劳伦斯去世后不久,家人曾把“劳伦斯之女妩芙希尔德”的骸骨移到那边去。坟墓上立了一块大石碑,以精雕的十字架隔成两部分,蜿蜒的卷轴上写着修道院副院长做的拉丁长诗;西蒙不太懂拉丁文,记不清楚。

  蕾根福莉生前在修道院施主寄居的城内庄院独享一栋房子——楼下有一个房间,上面有个漂亮的阁楼。她和一位贫苦的农妇孤零零住在那儿,那位贫妇只付少许费用,由教士们收取,得帮忙一两位富施主做事。不过,最近半年反而是蕾根福莉帮助她,她名叫托冈娜,卧病很久,蕾根福莉照顾她,十分慈祥和仔细。

  她临死的那天晚上,曾到修道院教堂去作晚祷,然后走进施主庄院的厨房。她在那边煮了一碗补药汤,对在场的其他妇人说要端给托冈娜喝,希望托冈娜次日早晨能陪她来作晨祷。这是大家最后一次见到柔伦庄的寡妇。她和农妇都没有来作早课,也没做晨祷。等修道院的几位托钵僧发现蕾根福莉没上教堂做日间弥撒,他们开始奇怪——以前她从不错过一天三次的礼拜式。他们捎信进城,打听“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的遗孀是否病了。众人走进阁楼,发现那碗汤原封不动放在餐桌上;托冈娜在床上贴墙睡得正香,“伊瓦之女蕾根福莉”则躺在床铺外侧,双手交叉在胸前,已经去世,尸体都快冷却了。西蒙和兰波曾南下参加葬礼,葬礼办得很隆重。

  如今胡萨贝庄园人手众多,克丽丝汀又有六个儿子,她再也不能事事躬亲了。她不得不雇一位管家,所以女主人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大厅缝衣服;家里总有人缺衣裳——不是尔郎,就是玛格丽特或男孩子们。

  她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母亲正骑马跟在父亲的棺架后面——那个亮丽的春天,她站在柔伦庄的草地上,望着父亲的送葬队伍行经陡坡下的绿色冬麦田。

  克丽丝汀的针线飞起飞落,她想起父母和柔伦庄的娘家。现在一切已成回忆,当年身在其中,很多事情她都没有看出来,她把父亲温柔的监护和母亲默默的操劳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她有了深切的感受。她想起自己的小孩——他们在她心目中比性命更重要;只要她醒着,她时刻不忘记他们。但是她心头有几件事,常常思考——而她爱小孩是不经考虑的。她在娘家的时候,一直认为父母的生命和一切作为都是为她们姐妹。现在她仿佛看出,年轻时由家长安排成婚的父母之间,有一股悲哀和欢乐的大流泉——可惜她一无所知,只知道现在父母已手牵手由她的生命中消逝。现在她明白,他们除了疼子女,生命也有许多别的内容——父母给子女的爱强烈、宽阔、深远,而她回报的孝心却是微弱、不体贴、利己的,即或童年以父母为生活重心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老远老远的地方——很小很小,远在一大片时空外;她站在童年的旧冬日暖阁中;沐浴着烟孔流下来的阳光。父母亲站在后面的阴影里——他们胀得好大,正是她小时候望见的规模,而他们正对她微笑呢——她现在知道,小孩子走上来,挡开了一切沉重和烦恼的思绪,大人脸上就会浮出那抹笑容。

  “克丽丝汀,等你自己生了小孩,你就会懂的。”

  她想起母亲说这些话的情景。她凄然想道——恐怕现在她还不了解母亲哩。但是她渐渐明白,自己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今年秋天艾利夫大主教去世。大约此时,马格奈斯国王改变了许多州长的服务条件,“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却没有改。去夏国王未成年,尔郎到布柔哥文,曾收到文件,获准留用州长辖区的四分之一保释金、罚款和没收财物——这件事招来不少议论,说摄政期将满,他竟得到如许特权。尔郎在乡间有许多土地,四出执行州长职务时,往往住在自己的农庄,又容许农夫用钱来赎买土地的租税,所以他的收入很多。当然啦,这表示他靠土地收回的实物减少了;而他还养了一大串花钱的人手——除了庄园的仆人,跟他留在胡萨贝的武装卫士从来不低于十二名;他们骑名驹,配最好的盔甲武器;他四出执行任务时,部下的生活可比王公贵族。

  有一天,哈拉德议员和高尔朵拉州州长托尔到胡萨贝来,曾谈起这件事。尔郎回答说,很多人都曾跟他驻守北方边界;“我们同甘共苦——一起吃干鱼,喝酸酸的淡啤酒。现在我给他们鲜衣美食,要他们知道我不吝惜白面包和烈啤酒;我偶尔生气叫他们滚蛋,他们也明白,除非我亲自带路,我不会真心叫他们走。”

  “哈尔德之子武夫”现在成了尔郎的侍卫长,他事后对女主人说,这话不假。尔郎的部下都爱他,他可以完全掌握他们。

  “你自己也知道,克丽丝汀,尔郎的话没有人会当真,我们得凭他的行动来判断他。”

  另外还有一点惹人非议:除了家臣,尔郎在乡区各处都有握剑册封的部属——而且不止于欧克朵拉州。前一段时间,王室曾来信追查这件事,他答复说,这些人当过他的船员,他要北航的那年春天,就接受了他们效忠的誓言。当局吩咐他,下一次开会公布审判结果和议会诏书时,得解除这些人的效忠重誓;为了这个目标,他得由州外召他们前来,并负担他们的旅行费用。事实上,他曾召集部分摩尔区的老水手赶赴欧克幽谷的大会;可是谁也没听见他解除这些人或当年其他老部属的誓词。不过风波没再掀起,秋天以后,非议便平息了。

  秋末尔郎到南方,在马格奈斯国王的宫殿过圣诞,那年行宫设在奥斯陆。他气太太不能跟他同行,可是克丽丝汀不敢在冬天长途跋涉,宁愿留在胡萨贝的家里。

  尔郎在圣诞节过后三周回来,给妻子和儿女带回丰富的礼物。他送克丽丝汀一具银铃,让她召唤女佣;送玛格丽特一枚纯金的钩子,虽然她有许多银质和镀银的饰物,倒从来没得过金钩。母女将昂贵的礼物收进珠宝柜时,被玛格丽特橱内的一样东西黏住袖子,钩在那儿。小姑娘连忙用手去遮,并对继母说: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所以爹不让我拿给你看。”

  克丽丝汀脸红得比小姑娘更厉害,她吓得心跳不已。但她觉得有必要说句话,警告小姑娘。

  稍顷,她用战栗的嗓门低声说:

  “很像吉姆萨庄园的海嘉夫人赴宴常戴的金扣子。”

  少女傲慢地说,“是的——许多金质饰物都差不多。”

  克丽丝汀锁上矮柜,双手按在那儿静立着,免得让玛格丽特看出她的手抖得多厉害。

  她柔声说“玛格丽特”——忍不住停了一会——但她鼓起勇气往下说:

  “玛格丽特,我曾万分懊悔——虽然我爹全心原谅我的过失,我却终身无法享受快乐——你知道我曾为你爹而对不起我的父母。不过我年事渐高,越来越懂事,想起自己害他们伤心,心情也就越沉重。玛格丽待,你爹一直对你这么好——”

  少女回答说:“娘,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不必怕我穿你的脏汗衣,步你的后尘——”

  克丽丝汀气得脸色像火烧,转向玛格丽特,她用手紧捏着脖子上的十字架,把唇边的气话往回吞。

  那天晚祷之后,她去找艾利夫神父,想从神父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却没有结果——是不是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而他已经知道了?她想起自己糊涂的少女时代,想起艾瑞克神父那张不露声色的脸。神父天天和她及她的父母生活在一块儿,内心深锁着她隐秘的罪恶——而她受到神父严厉的威胁和警告,心情冷硬又喑哑。她还想起她和尔郎订婚后,亲手拿出尔郎在奥斯陆送她的礼物给母亲看。母亲若无其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来端详,赞美,并一一收起来。

  她担心得要命,细细守护玛格丽特。尔郎发现太太有点不对劲,有一天晚上夫妇上床安歇,他问她是不是又怀孕了。

  克丽丝汀默默躺了一会儿,才说她相信如此。丈夫一听,多情地拥她入怀,不再问话,她实在不忍说她另有心事。尔郎低声说,这次她可得尽尽本分,为他生个女儿,她无力答腔,却躺在那儿吓得半死,心想尔郎马上就知道男人养女儿有什么乐趣了。

  几天后,亦即斋戒前的最末几天,晚上胡萨贝的人酒醉饭饱,都上床睡觉了——全都睡得很沉很沉。半夜小劳伦斯在父母床上醒来,半睡半醒,哭着要吃母亲的奶。但是他已到断奶期。尔郎被吵醒,气冲冲咕哝,抱起他,用床阶上一个勺杯装牛奶给他喝,然后把他安顿在身体的另一侧。

  克丽丝汀又昏昏沉沉睡去,突然间,她觉得尔郎在床上坐起来,她半睡半醒问他怎么回事——他叫她噤声,语气怪怪的。他不声不响溜下床;她看丈夫穿上几件衣裳,便用手肘支起身子,但是他用一只手将克丽丝汀按回床垫上,并探身拿床头挂的宝剑。

  他像山猫静静移动;克丽丝汀觉得他已爬上玛格丽特闺房的楼梯。

  起先她吓得全身发软;然后坐起来,找到汗衣和长裙,摸黑去找床边的鞋子。

  就在这一刻,一阵女人的尖叫声由阁楼传来——整个庄园大概都听见了。尔郎吼出一两句话——接着她听见头顶上有刀剑声和顿足声——后来武器吭啷一声落在地上,玛格丽特发出恐惧的惊呼。

  克丽丝汀蹲跪在火炉边——空手去耙热灰,并吹旺余火。她点上枞木根火炬,以颤栗的双手举起来,照见暗夜高处的尔郎——他不走梯子,一跃而下,手上拿着光裸裸的宝剑,冲出外门。

  男孩子的脑袋由暗处的每一个地方伸出来。她走到老大、老二和老三睡觉的北床,叫他们躺下,并关好床铺的门板。双胞胎伊瓦和史库尔睡板凳上搭的临时铺,对着火光吓得直眨眼,她叫他们爬上她的床,也把厢门关好。然后她点起一根蜡烛,走进庭院。

  外面下雨——烛光映在湿湿的冰壳上,她看见最近那栋房子的门外站了一群人——那儿是尔郎的男仆住宿的地方。后来烛火熄了——霎时漆黑一片——不久“哈尔德之子武夫”手持灯笼,由仆人宿舍走过来。

  他俯身看一具缩在冰堆上的人体。克丽丝汀跪在地上,用手去摸那个人——是吉姆萨庄园的哈肯——他好像晕倒或死掉了。她双手霎时沾着血迹。在武夫的协助下,她将地上的人体翻过来,并且拉开。血是右臂流出来的,右手已经被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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