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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24)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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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动身回幽谷的那天早上,父女在庭院中走来走去谈话。他们周围的丘陵乡区沐浴着闪亮的阳光——苔藓已转红,小丘长着桦树矮林,黄得像金子;亮丽的大云块飘过天空,投下一团团影子,使得高原荒地的小山地忽明忽暗。白云不停地滚动,飘向遥远的裂罅和山谷,飘到灰石山峰、新雪蓝山和极目所见的旧雪原上空。属于客舍的一块块灰绿色麦田和闪亮的山间秋色构成奇异的对比。

  风势很强——克丽丝汀的斗篷头巾被风吹落在肩膀上,劳伦斯替她拉起来,并用手指摸平下面露出的亚麻布帽。他说,“我看你在娘家消瘦了,也苍白了,克丽丝汀,是不是我们在家没好好照顾你?”

  “不。不是这个原因——”

  父亲说,“你带这么一群孩子,出门也真够劳累。”

  “噢,是的。其实我脸色发白,不是为了这五个孩子——”她脸上浮出一抹笑容,她父亲用探询的眼光惶然望着她,她又点头微微笑。父亲偏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既然如此,你短期内不可能回幽谷来看我们哕?”

  她用同样的口吻说,“至少我希望这次不要相隔八年。”此时她瞥见父亲的表情:“爹!噢——爹!”

  “嘘,嘘,女儿——”女儿要扑进他怀里,他不知不觉抓住她的上臂阻止她。“不,克丽丝汀——”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又跟她一起步行。父女离开房舍;顺着一条黄桦林之间的小径往前走——不在乎行走的方向。劳伦斯跳过一道横越小径的涓流,转向女儿,伸手去牵她。

  她发现父亲连这种小动作都不如往日灵敏了。以前她会看到一个现象,却没有多加注意——他跳上马鞍不如从前轻巧;他不再跑步上楼梯;抬东西也不如往日来得轻松。他的身子挺得更僵直更考究——体内似乎潜伏着痛苦,要轻轻活动,才不会引发疼痛。他骑马回来,颈动脉的血液跳个不停。有时候她看见父亲眼下好像有肿疱或肉囊——记得有一天早上,她跨进大厅,父亲衣冠不整躺在床上,裸露的小腿搁在床尾,而她母亲正蹲在他面前,为他揉踝关节。

  他心平气和说,“孩子,你若为每一个衰老的人伤心,你的哀愁可就无穷无尽了。克丽丝汀,现在你自己有了大儿子;你一定不至于看不出,你爹马上就要变成老头子了。当年父女分手,我还年轻——我们跟现在一样不敢确定会不会重逢。我说不定会活很久哩——一切照上帝的旨意,克丽丝汀。”

  “爹,你是不是有病?”她闷声问道。

  父亲轻描淡写说,“有些病跟着岁月来。”

  “你不老,爹。你才五十二岁——”

  “我爹没活这么老哩。来,坐在我旁边。”

  溪边的山墙下有一个长了青草的低岩架。劳伦斯脱下斗篷折好,自己坐上去,又拉女儿坐在身边。跟前的小溪汩汩漫过河床的小石面,水中的垂柳微微摆荡,父亲双眼盯着远方秋原后面的蓝色和白色高山。

  克丽丝汀说,“爹,你会冷。披上我的斗篷吧——”她解开钩针;他把裙边拉过去盖着肩膀,于是两个人的身边都被斗篷遮住了。他伸手搂着女儿的纤腰。

  “克丽丝汀,你知道:为别人过世而伤心未免太傻了——与其让我保住你,不如让基督得到你——你大概听过这句格言吧。我坚信上帝的慈悲。亲友分离的时间不会太久的。你还年轻,也许会嫌久;但是你有丈夫和小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觉得;谢世的亲友刚分别不久嘛,你计算其问的年份,才惊叹已相隔那么多年……我现在总觉得,童年到现在没隔多久——其实你小时候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你情深款款跟着你爹——克丽丝汀,为了你给我的欢乐,愿上帝酬赏你——”

  “是的——让他像我对你一般处罚我吧——”她跪在父亲跟前,抓住他的手腕,一面吻他的手掌,一面埋首痛哭。“噢,爹,亲爱的爹——我一长大,就害你伤心,辜负你的亲情——”

  “不,不,孩子;别哭成这样。”他抽回双手,扶她起来,两个人照旧坐着。

  “克丽丝汀,多年来你给我不少欢乐。我看见你膝前围着一群漂亮和有为的孩子,而你已长成可敬佩又贤明的妇人——我看出你遇到烦恼,愈来愈懂得到恰当的地方去求助。克丽丝汀,好宝贝,别哭得这么伤心。”他低语道,“你也许会伤害胎儿哩。不,别这么伤心。”

  但他阻止不了女儿的哭声。于是他将女儿抱到膝上;把她当做小孩子——她双臂环着父亲的颈项,面孔伏在他肩头。

  “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有神父例外——现在我说给你听。我在史科葛老家成长期间,以及初进侍卫团的时候——曾经打算成年就出家。不,我没许诺,甚至没在心底立誓。吸引我走另一条路的力量也很强——但是我在伯吞峡湾钓鱼,听荷夫多修道院传来钟声——对我的吸引力最大——我十六岁那年,父亲为我打造了那件西班牙钢板焊银片的无袖铠甲服——由奥斯陆的英国盔甲匠里卡焊接;我还得到一把剑——就是我常用的那把——以及一件马铠。当时挪威不像你小时候那么平静——我们正跟丹麦打仗——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有机会用这些漂亮的武器了。

  “我舍不得丢开——我安慰自己说,父亲一定不喜欢长子当托钵僧,我不该违背父母。”

  “是我自己选择世俗的。世事若不合我的意,我就拼命设想:我抱怨自选的命运,未免不像大丈夫。我年纪一天天增长,渐渐看出——对一个有幸怀着上帝慈悲心的人,最有价值的工作莫过于献身伺候他,守护那些仍被世俗蒙蔽的人,为他们祈祷。但是我要说一句话,克丽丝汀——要我为上帝放弃农庄和田地的生活,很困难,农庄生活有世俗的忧虑和快乐——有你娘陪我,也有你们这几个小孩。所以一个人生下子孙后,就得耐心受苦,万一子孙天亡或者境遇不佳,他的心便痛苦如焚。他们的灵魂由上苍赐予,他们属于上帝,不属于我——”

  克丽丝汀哭得全身颤动;她父亲把她当小娃娃,搂在怀里轻轻摇。

  “不,有时候很多事情我不了解。我爹也疼弟弟亚斯蒙,却不如爱我来得深。你知道,这是为了我娘的缘故——他虽然照祖父的命令再娶英加,却一直忘不了我娘。我真希望今生能和继母重逢,请她原谅我当年不珍惜她的慈恩。”

  “爹,你常说你继母对你不好也不坏。”克丽丝汀含泪说。

  “是的,上帝帮助我——那是我不明是非。现在我觉得,她不恨我,从来不跟我说一句气话,是一项了不得的恩情。克丽丝汀,你若看到前妻的儿子事事比你儿子占先,你会高兴吗?”

  克丽丝汀平静多了。她面孔朝上躺着凝视山区。一大片灰蓝色的密云由太阳面上飘过,空中顿时暗下来——云层中渗出几道黄光,溪水射出锐利的光芒。

  这时候她的眼泪又决堤了:

  “噢,不——爹,爹——万一我今生见不到你——”

  “克丽丝汀,孩子,愿上帝监护你,使我们这些生前要好的人——以及每一个生灵——来世能够再聚首——基督、圣母、圣奥拉夫以及圣汤玛士会保护你一生。”他双手托着女儿的脸蛋,吻她的樱唇。“愿上帝对你宽厚些——愿上帝给你今世和来世的光明——”

  几个钟头后,“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骑马离开赫德金,他女儿在座骑边步行,送了他一段路。劳伦斯的仆人早就走远了,但是他还慢慢走。看她绝望的面孔沾满泪珠,实在叫人心痛。刚才他一面吃东西一面跟孩子们说话,逗他们玩,逐一抱上大腿,她始终坐在客棚内。

  劳伦斯柔声说,

  “克丽丝汀,别再为你对不起我的地方而伤心。但是,等你的小孩长大,你认为他们对你或他父亲的态度不对时,回忆一下这件事。而且要想一想我跟你说过的少年时光。我知道你的母爱忠贞不移;但是你对自己最爱的人往往最严酷,而我又发现你这几个儿子都相当任性。”他微微一笑。

  最后劳伦斯叫她掉回头:“我不希望你单独离房舍太远。”他们已来到山丘问的一处凹地,山脚有桦树,山腰较高的地方有石头陡坡。

  克丽丝汀用力贴着父亲套进马镫的一只脚。她伸手去摸他的衣服、手掌、马鞍、马颈和马臀,脑袋晃来晃去,哭得伤心欲绝,父亲看她这么悲伤,心都要碎了。

  他跳下马,搂住女儿,最后一次抱她;并多次在女儿头上画十字,请上帝和圣徒照顾她,最后他吩咐女儿放他走。

  他们就此分手。他走了一段路,克丽丝汀发现父亲放慢了马儿的步伐,知道他骑马离开她,正在哭泣。

  她跑进桦树林,匆匆穿过去,爬上最近那座圆丘上长满苔藓的石坡。但是石头都很大,很难爬,小丘也比她想象中来得高。最后她来到冈顶,他却已消失在矮山群中。她倒在冈顶所生的苦藓和蔓越橘丛内——面孔埋在臂弯里痛哭了好久。

  “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在一天晚上回到柔伦庄。他看火炉室还有人,心底浮出愉快的暖意——屋檐墙的小窗板后面冒着微弱的火光。他才觉得这栋屋子最自在。

  蕾根福莉独自坐在屋内,前面的餐桌上摆着一大件针线活儿——旁边的铜架上点着牛油烟火。她立即站起身,向丈夫问好,并在火上添些薪柴,亲自去拿食物和饮料。不——她早就打发女佣上床了——她们辛苦了一天;不过她们烤好的大麦面包足可吃到圣诞节呢。巴尔和冈斯坦上山采苔藓去了。谈到苔藓——劳伦斯的冬衣要用石密色素染的布来做,还是用石南青的料子?莫尔庄的欧姆那天早上来说要买些皮绳。她取出席棚门边所挂的绳子,送他当礼物。是的——他女儿现在好多了——腿伤已渐渐痊愈……

  劳伦斯和仆人用餐喝酒,他不时回话或点头,但是他很快就吃完了。他站起身,在大腿背上抹干刀子。蕾根福莉座位旁的一卷线轴。线缠在一根两端雕了小鸟的针轴上——有一只小鸟的尾巴断了。劳伦斯把断口磨圆,在上面刻了一点花样,使小鸟带着鸭尾巴。很久以前,他做过许多这一类的线轴杆送给他太太。

  他看看太太手上的活儿说,“你一定要亲手补吗?”那是一双他的皮质长筒靴;大腿被马鞍磨坏了,蕾根福莉在内侧缝上补丁。“蕾根福莉,你的手指做起来很费力。”

  “噢——”他太太将一块块皮革排在一起,用錾子在上面挖洞。

  男仆道声晚安走出去,屋里只剩夫妻两个人。他站在炉边烤火,一脚踩炉栏,一手扶着烟孔的柱子。蕾根福莉看看他。她发现丈夫手上的红宝石小戒指——他母亲的订婚戒——不见了。他知道太太注意到这回事。

  他说,“是的——我给了克丽丝汀。本来就打算给她的——我想还是现在交给她比较妥当。”

  后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许该上床睡觉了。但他一直站在原地,她则坐着干活儿。他们谈了一点克丽丝汀此行的经过;又谈到农庄上快要进行的农事,也谈兰波和西蒙。然后两个人又说现在该安歇了——可是双方都不动。

  劳伦斯脱下右手那枚带蓝白宝石的金戒指,走到太太身边。他羞怯又笨拙地抓起她的手,将戒指套上去——换了一两次,才找到合适的手指头,最后戴在她的中指上,位于婚戒上方。

  他眼睛不看她,低声说,“现在我要你收下。”

  蕾根福莉像石头般呆坐着——双颊红得像火烧。

  最后她耳语说,“你何必呢?你以为我舍不得送女儿戒指?”

  劳伦斯摇摇头,微微一笑:

  “噢,我想你知道理由嘛。”

  蕾根福莉低声说,“以前你说过,这枚戒指你要戴进坟墓。等你去世后,谁也戴不着——”

  “所以你绝不能脱下来,蕾根福莉——答应我。我不希望有人接替你戴这枚戒指——”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屏息问道。

  劳伦斯俯视她的面孔。

  “我们结婚到春天已满三十四年了。当时我还没长大——我壮年时期,无论悲哀来临或者凡事顺利,你都守在我身边。上帝帮助我们——我们共同生活,我却不了解你的负担有多重。不过我觉得,有你在真好……

  “我不知道你是否觉得我对克丽丝汀比你更重视。她的确是我的一大开心果,带给我的惨痛也最深——不过你是她的母亲呀。现在我觉得,我死的时候,最难过的就是要离开你……”

  “所以你千万别把我的指环送给任何人——甚至不能送给我们的女儿——得声明戒指要留在你手上。”

  “太太啊,也许你认为,你跟我在一起,哀愁比欢乐多——我们之间有点问题;不过我们始终坚持互助。我想我们来生重逢,委屈不会再分化我们的情感,上帝反而会重建我们的爱,比以前更深——”

  他太太抬起苍白多皱的面孔——一双凹陷的大眼睛仰视丈夫,眼神炽热极了。他仍握着她的手,她望着自己的手,略微抬高。三枚戒指叠在指头上发光——最下面是订婚戒,再来是婚戒,最上面是这一枚。

  思绪猝然涌上心头。她想起丈夫为她套第一枚戒指的往事——在圣布娘家的厅堂炉灶边,双方的父亲站在两侧。他肤色白里透红,双颊饱满,未脱孩子气——他由布柔哥夫爵士身边向前跨几步,还有些害臊呢。

  第二枚是在吉达露教堂门口,以天父、圣子和圣灵之名,由神父帮忙他为妻子戴上的。

  她觉得——他交出最后这枚戒指,等于再次娶她。再过一段时间,她坐着俯视他的遗体时,他要妻子知道:他用这枚戒指,给了她生命中最强、最活的力量。

  她的心仿佛裂开了。一直淌血,和年轻时代一样疯狂——一面为她仍感失落的热情而悲哀,一面为这个拉她走向尘世极限的炫鹿爱情而欢喜和害怕。在即将来临的黑暗中,她看见另一个比较温和的太阳,也闻到世界尽头的草本植物香味……

  劳伦斯将太太的手放回她膝上,自己在板凳上坐下来,和她相隔一段距离,背对着餐桌,一只手肘架在桌上。他不看她。却盯着炉火。

  她再度开口说话,语气很安详:

  “夫君哪,我没想到自己在你心目中那么重要。”

  “是的,你的确很重要。”他说话跟她一样心平气和。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蕾根福莉把腿上的女红移到板凳上。稍顷,她低声问他:

  “那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事情——你忘了没有?”

  “这种事情男人一辈子忘不了。我自己也觉得,自从我知道实情后,我们之间就不太对劲。蕾根福莉啊,上帝知道我拼命压抑,免得你发现我很在乎——”

  “我不知道你那么在乎。”

  他猛转向太太,盯着她瞧。蕾根福莉又说:

  “劳伦斯,我们的关系恶化,都怪我。我以为,那夜之后你对我既然和从前一样,那你一定比我想象中更不关心我。你若对我狠一点——你若打了我,就算酒醉时发生一次——我也较能忍受悲哀和悔恨。但是你看得好轻松一!”

  “你以为我看得很轻松?”

  他的颤栗口吻使她爱慕得发狂。她恨不得投进他怀抱,量一量他吐露心声的灵魂深处有多少激情。她兴奋极了:

  “是的,你若曾自动抱我一次,不将我视为长辈硬塞给你的基督教结发妻子,而视为你渴望和辛苦争来的爱妻——那你不可能当做我没说那些话,对我的态度完全不改。”

  劳伦斯考虑片刻:

  “不,也许我办不到。不。”

  “你对家人为你安排的未婚妻,是否像西蒙对克丽丝汀那么满意——”

  劳伦斯不答腔。过了一会他才勉强又惊慌地说:

  “为什么你要提——西蒙?”

  “不,我决不会拿你和另一位女婿相比,”他太太也有点惊慌和困惑,设法挤出一丝笑容:“你和他差别太远了。”

  劳伦斯站起来,心绪不宁走了几步——然后把嗓门压得更低:

  “上帝不会舍弃西蒙。”

  他太太问道,“从来不觉得上帝遗弃你吗?”

  “不。”

  “那夜我们坐在谷仓里——你在一个钟头内得知你最珍爱的妻子和女儿都欺骗了你。你心里想什么——”

  男人说,“我没想什么。”

  他太太又说,“后来你常常想起——你自己说的——”

  劳伦斯转头不看她。她发现丈夫晒黑的脖子上有一道红潮。

  他低声说,“我一直认为我对不起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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