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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0)
尔郎双手掩面。他静坐良久，说话时声音冷淡又刻薄：
“无论当不当教士——既然你的一生也并非完全圣洁——你不懂吗——？你能对付一个你怀中睡过——又为你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你能像爱丝希尔德阿姨对丈夫一样对待她吗？”
冈诺夫沉默片刻。然后他略带讽刺说：
“你难得用这么严苛的态度来批评爱丝希尔德阿姨——”
“我想这件事对男人和女人来说并不一样。我记得他们夫妇最后一次到胡萨贝庄园，布柔恩爵士也跟他们一起来。我们坐在炉灶边，包括娘和爱丝希尔德阿姨，布柔恩爵士弹竖琴唱歌给她们听——我站在他膝下。这时候巴德叔叔呼叫她——他躺在床上，要她立刻去休息——他的话真丢脸，真不客气——爱丝希尔德阿姨站起身，布柔恩爵士也站起来；他离开大厅，但是两个人先对望一眼——是的，等我年长懂事些，我曾经想过——也许是真的，我要求为布柔恩爵士掌灯，走到他睡觉的房子，但我不敢睡在那间厅堂。我跑出去，到仆人住宅去睡。耶稣在上，冈诺夫——男人不可能碰到爱丝希尔德那夜的处境——
“不，冈诺夫——杀死一个妇人——除非我逮到她跟别人通奸——”
但他干的是同一回事。冈诺夫不忍对哥哥说这句话，于是他冷冷问道：
“那么，爱琳对你失贞，不是真的哕？”
尔郎转向弟弟，突然发火了。“失贞？你是说我该怪她失身于吉瑟——在我一再表明我俩交情已经终了之后？”
冈诺夫低下头。
他软弱无力，低声说，“不，你说得对。”没想到他一表示赞许，尔郎反而生气了——他甩头看看冈诺夫。
“冈诺夫，你对克丽丝汀真好。奇怪，你春天一直黏在她四周——几乎超过小叔子和教士应有的分寸了。你好像含不得把她交给我——若非你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怀孕，人家会以为——”
冈诺夫望着他。尔郎被弟弟看得失去理智，一跃而起——冈诺夫也站起来。他不收回目光，尔郎出拳打他。冈诺夫抓住哥哥的手腕。尔郎想逼近弟弟，冈诺夫站着一动也不动，用手挡开他。
尔郎立即静下来。“我该记得你是教士。”他低声说。
冈诺夫微微一笑，“你知道这件事你用不着忏悔。”——尔郎站着揉手腕。
“是的，你的手力一向大得出奇——”
冈诺夫的声音变得十分温婉。“真像我们小时候。离家这些年，我常常想起来——想起我们小时候。尔郎，当年我们常常吵架，却从来不持久。”
哥哥凄然说，“不过，冈诺夫，现在不可能像小时候了。”
冈诺夫静静答道，“不，看样子不可能——”
他们静立了好久。最后冈诺夫说：
“尔郎，我现在要走了。我去找艾利夫，跟他道别，然后就出发。是的，我要去找欧克山谷的神父。她在尼达洛斯期间，我不到哪里去。”他微微一笑。
“冈诺夫！我不是这个意思——别这么离开我——”
冈诺夫静静站着。他吸了一两口气才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和我有关的事情，尔郎——既然你知道我已探出你的一切——坐下吧。”
冈诺夫照旧坐下来。尔郎躺在他面前的地上，用手支头，仰视弟弟紧张又僵硬的面孔，微微一笑：
“冈诺夫，你要向我坦诉一件事？”
弟弟柔声说，“是的。”可是他坐了好久不说话，尔郎看他的嘴唇掀动一次，双手交叠，紧抱着膝盖。
尔郎脸上泛出笑容。“什么事？不会是——南国远方的那位佳丽吧——”
“不，”神父说。他的声音粗粗哑哑的。“不是爱情——
“尔郎，你知不知道大人怎么会立誓叫我当僧侣？”
“知道。我们的兄弟死后，他们怕我们也夭折——”
冈诺夫说，“不。当时他们以为小慕南康复了，高特则根本没害病——他是下一年冬天才死的。你卧病在床，眼看要断气，娘立誓说：圣奥拉夫若保住你的性命，她就要我去服侍圣奥拉夫——”
“谁跟你说的？”尔郎稍隔一会儿才问道
“我的奶娘英格丽。”
尔郎笑道，“是的，说真的，若把我献给圣奥拉夫，真是不可思议的礼物。我不合他的胃口。——不过冈诺夫，你自己说过，打从小时候你就很高兴日后要过僧侣生活——”
冈诺夫说，“是的，不过并非经常如此。我记得你跟‘巴德之子慕南’骑马离开胡萨贝要去投效我们的亲戚国王陛下那一天，马儿在你跨下飞舞；你的新武器亮晶晶的。我却永远不能带武器——哥哥，你真漂亮——你那年才十六岁；我早就看出你受贵妇和少女欢迎——”
尔郎说，“那份荣耀并没维持多久。我学会剪指甲，每隔一句话就凭耶稣立誓，一手持剑，一手用匕首防身。后来我被送到北方，遇见她——含辱被赶出侍卫团，父亲又闭门不接纳我——”
冈诺夫照旧平平静静地说，“于是你带一个美妇人逃出国境。我们在家听说你当雅各公爵的城堡队长。”
“是的，并不如家乡这儿听起来那么光彩。”尔郎笑道。
“父亲和我一向不和——他看不起我，不屑于跟我争。我知道母亲疼我——但是我跟你一比，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实在太轻了。——你出奔后，我看得最清楚。哥哥，只有你真心疼我。上帝知道你是我世间最亲的人。但是我年轻时代不懂事，一度认为你得到的恩宠远比我多。尔郎，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尔郎面孔朝下躺在山腰。
他哀求道，“冈诺夫，别离开我们。”
冈诺夫说，“我要走。我们彼此已经说得太多了。愿上帝和圣母让我们在更好的时运下重逢。再见，尔郎——”
“再见——”尔郎没有抬头。
几个钟头后，冈诺夫走出神父住宅，准备出发，他看见一个男人骑马由田间向南树林走去，背上扛着一只弓，三只猎犬在马儿四边奔逐。那人就是尔郎。
此时克丽丝汀飞快走过山丘上的森林小径。如今太阳高挂在天顶，松树梢和夏日的晴空相辉映，但是树林里还十分凉爽，富于早晨的新意。空中满是松枝和泥煤土的气味，洒遍圆丘的粉红色风铃花更发出香味；青草小径又湿又软，走起来很舒服。克丽丝汀一面走一面祷告，不时抬头看树梢顶飘浮的晴空小白云。
她忍不住一直想爱德温修士。他年年这么走法，从早春走到严冬；越过山路，通过黑黑的山崖和白白的雪地。他曾在畜场休息，喝涧水，吃畜场女工和马夫们端给他的食物——然后道别一声，为牛羊祈求平安和福佑。他曾穿过山腰飒飒的树林，走进幽谷；高大驼背，垂着脑袋，沿公路行经田地和住宅——无论走到哪里，他凭爱心为人恳求上帝，一路留下优美的气候。
她没碰见半个人，只偶尔看到几个牲口——山顶有畜场存在。但是路面踩得很平，沼泽地还有木堆搭成的便桥。克丽丝汀并不害怕——她觉得托钵憎似乎隐形陪着她。爱德温修士，你若真是圣徒，你若站在上苍面前，为我祈祷吧！
主耶稣基督，圣母，圣奥拉夫——她渴望达成朝圣的目标——她渴望抛掉多年隐藏的罪恶，抛掉她未获赦未忏悔而非法偷行的弥撒和仪式——她渴望自由和净化，比春天儿子出世时更想解除重担……
娃儿在母亲背上睡得好香好安稳，直到穿过树林，一来到雪鸟农庄，可以远眺峡湾的布德维克和沙特奈斯尖岬，他才醒过来。她坐在路边的一处牧场上，将婴儿包解下来，放在膝头，并解开长袍的胸口。儿子靠在她胸前，那份感觉真甜蜜，能坐一会儿也很舒服；他吃奶的时候，她硬邦邦涨奶的乳房渐渐软化，甜蜜感传遍全身。
乡区静静横在脚下，浴着阳光——暗林间有青青的草地和明亮的麦田。炊烟零零落落飘到屋顶上空。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割草了。
她奉准由沙特奈斯沙滩坐船到史坦恩。渡河后，她来到陌生的地带。她穿越拜恩斯所走的路，先通过几个农场，然后又穿进树林，却不必远离人类的居所。她渐渐累了。但她想起双亲——他们不是用担架抬着妩芙希尔德，赤足由西尔地区的柔伦庄，一路越过朵夫瑞地区到尼达洛斯吗？她不能嫌背上的纳克太重。
——更难受的是粗羊毛头巾被汗水打湿，脑袋痒得可怕。腰部绳索紧缠着衣裳，汗衣噬咬皮肤，一定有很多地方破了皮。
路上渐渐有人超越她。偶尔有人骑马从同方向或反方向过去。她追过一辆载货进城的农家板车——厚重的车轮在树根和石头间一起一伏，吱吱嘎嘎响。两个男人正拉着一头牲畜上屠宰房。他们看了朝圣的少妇一眼，因为她很漂亮——不过这一带常看见此种行人。到了一处地方，有人在路边不远处建房子；他们呼唤她，一位老人跑过来，递给她一杯啤酒。克丽丝汀行个礼，喝下饮料。以穷人接受施舍时常用的话来谢谢他们。
不久她又需要休息了。她在路边找到一块绿色的小山坡，旁边有一条小溪流过。克丽丝汀将娃儿放在草地上；他醒了，嚎啕大哭，她只好心不在焉匆匆念完祈祷文，然后她抱起纳克，解开襁褓布。他的布片脏了，她带来替换的衣物很少，于是她洗好布片，搭在一块平滑温暖的岩石上晒太阳。孩子的外衣只松松围着身体。他很高兴，现在他可以一面吃奶，一面踢腿和伸手了。克丽丝汀喜滋滋望着他粉白色的四肢，一面喂奶，一面将他的小手压在自己的两个乳房之间。
两位骑士快步跑过去，克丽丝汀抬头望——是一主一仆；那位主人忽然勒马跳下鞍座，返身向她坐的地方走来，原来是“安德列斯之子西蒙”。
他问道，“你大概希望我不和你打招呼吧？”牵着马俯视她。他一身出门的打扮，穿着浅蓝的亚麻大衣，外罩一件无袖的皮外套——头戴丝帽，脸上红润润的，汗珠点点。“看到你真奇怪——也许你不想和我说话——？”
“你一定知道嘛！你好吗，西蒙？”克丽丝汀把赤裸裸的双脚缩进裙下，试图拉开她胸口的婴儿。但是小家伙尖叫饮泣，伸手乱抓，她只得再让他吃奶。她尽量拢好胸部的衣裳，垂下眼皮坐着。
西蒙指指小孩说，“你的小孩？”又笑着说，“不，我问得真蠢！我猜是儿子吧？‘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真幸运。”他将马儿拴在一棵树上，找个离克丽丝汀不远的石头坐下来。他将佩剑夹在两腿间，双手按着剑柄，用剑鞘末端去挖泥土。
克丽丝汀没话找话说，“西蒙，我没想到会在朵夫瑞北方这儿碰见你。”
西蒙说，“不，以前我没到这地方办过事情。”
克丽丝汀记得在进宅酒宴上听人说过，蓝海姆庄园的“贾瓦德之子亚涅”的么儿要娶安德列斯·达尔的么女。——她问道，他是不是去蓝海姆庄园？
西蒙说，“你知道了？是的，我相信事情已传遍这一个地区。”
克丽丝汀说，“那么小贾瓦德要娶西格丽哕？”
西蒙猛抬起眼睛，双唇紧闭。
“我看你还不知道。”
克丽丝汀说，“整个冬天我没有踏出胡萨贝庄园的院子，我很少和人交往。听说你们正在谈这件婚事——”
“是的——等于我亲口说的一样正确——一定得到这儿来了。”他静坐了一会。“冬夜（10月14日）前三天，小贾瓦德去世了——他摔下马，跌断了背脊。你记不记得，你到戴夫林庄园之前，路面经过河流东边，地面很陡——噢，不，你大概记不得了。我们已动身去参加他们的订婚宴，亚涅父子走海路到奥斯陆——”西蒙忽然停下来。
克丽丝汀怯生生问道，“她大概爱小贾瓦德——我是指西格丽——很高兴嫁给他吧？”
西蒙说，“是的，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在今年春天的使徒弥撒口——”
“噢！西蒙！”
“安德列斯之女西格丽”有一张小圆脸和棕色的卷发，她一笑，脸颊上就出现深深的酒窝。
酒窝加幼稚的小贝齿——西蒙也有。克丽丝汀记得，她对未婚夫不满时，总觉得这样不像男人——尤其她认识尔郎后，更有这种感觉。西蒙和西格丽，他们兄妹长得很像；她丰满又爱笑，看来更美。当年她十四岁——克丽丝汀没听过像西格丽那么喜气的笑声。西蒙常逗弄小妹妹——克丽丝汀觉得，他最疼这位妹妹。
西蒙说，“你知道家父最喜欢西格丽，所以他要让小贾瓦德和她先认识认识，看彼此有没有好感，再跟亚涅谈婚事。他们一见钟情——我想有点太过分了——他们见面笑嘻嘻对望，大概一直眉目传情吧——那是去年夏天在戴夫林庄园的事。可是他们太年轻，谁都没想到这一点。而爱丝翠——你知道她在你我……时订婚——是的，她没提出异议；你知道，她丈夫托格林有钱又和气——但是他看每个人每件事都不顺眼，总以为他患了人间听过的各种伤痛和怪病。所以我们都庆幸西格丽对家人安排的婚姻很满意……
“当我们抬回小贾瓦德的尸体——吾妻海福莉设法让西格丽跟我们回曼维克庄园。事后大家才知道，小贾瓦德留下了遗腹子——”
他们沉默半晌。后来克丽丝汀柔声说：
“西蒙，那你此行并不愉快哕？”
“噢，不愉快。”接着笑一笑。“克丽丝汀，我骑马来办伤心事，很快就会习惯的。你知道，这回我来最恰当——家父体力不足；西格丽母子又跟我住在曼维克庄园。现在我们安排让小家伙在蓝海姆的亲族间取代他亡父的地位，我看得出来，他被送到那边以后，不至于不受欢迎——”
克丽丝汀屏息问道，“你妹妹，她要到什么地方？”
西蒙俯视地面。
他低声说，“现在家父要接她回戴夫林庄园。”
“西蒙！噢，你忍心这样——？”
他不抬眼看她，回答说，“你一定明白，小男孩一开始就送入他父亲家，对他有很大的好处。海福莉和我喜欢他们母子住我们家。没有一位嫂子对小姑能比海福莉对西格丽更好。亲人对她都不冷酷——别以为我们会这样。连家父也一样——虽然这件事害他成了落魄的人。但是你不明白吗？——我们若反对让无辜的孩子获得他父亲的名分和产业，可就太不应该了。”
克丽丝汀的娃儿放开乳头。母亲连忙拉好胸部的衣裳，心焦地抱紧他。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两次饱嗝，口水滴了他自己一身，也滴在母亲手上。
西蒙望着他们母子，含笑说：
“克丽丝汀，你运气比我妹妹好。”
克丽丝汀柔声说，“是的——你一定会觉得不公平吧，我竟能当上正式的妻子，我儿子也算婚生子。我要是生出一个无父的私生子，那是活该——”
西蒙说，“我会认为这是最坏的消息。”他嗓门压得更低说，“克丽丝汀，我对你只有祝福，没有恶意。”
稍顷，他向她问路。他说他由童斯山陵乘船向北走，“现在我得骑马赶路，设法追上我的仆人——”
克丽丝汀问他，“你带的仆人是不是阿芬？”
“不，阿芬现在成了亲；不再跟我了。你还记得他？”西蒙嗓门含着一丝喜悦。
“西格丽的儿子漂不漂亮？”克丽丝汀望着纳克说。
“我听人这么说。我总觉得襁褓中的娃儿看起来都差不多。”西蒙答道。
克丽丝汀说，“那我想你自己还没有小孩。”她忍不住泛出笑容。
他说，“没有。”接着道别而去。
克丽丝汀再出发时，没把小孩背在背上。她抱着他，将他的小脸贴在自己的颈凹内。她一直想着“安德列斯之女西格丽”。
换了她父亲，决不会这么做。“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骑马去为女儿的私生子向父系亲戚哀求身分和产业！——他不可能这么做。而且，他绝对不忍心拆散他们母子——将小家伙拉出母亲的怀抱，拉出她的胸脯，小嘴上仍挂着奶汁。我的纳克啊，不，他不会这么狠心——就算十倍正当，我爹也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