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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花环(29)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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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自己和丈夫身上堆满干草,上面再盖两件斗篷来保温。劳伦斯不时哭泣,说些胡话——断断续续的,她听不懂。过了一会儿,她将丈夫的脑袋搁在自己膝头。

  “亲爱的夫君——他们相爱很深,前途也许比我们想象中好一点——”

  劳伦斯讲话时断时续——脑袋似乎清醒多了:

  “你看不出来吗——他完全掌握了她——而他根本不像男子汉,不能克制自己……在她鼓起勇气反抗丈夫的意旨之前,日子一定很难挨——万一有一天她不得不反抗,那她就更苦了——我温厚的孩子——

  “现在我不懂上帝为什么要我承受这么多这么重的悲哀——我努力遵崇她的意旨。蕾根福莉啊,她为什么一个一个抢走我们的小孩——先是三个儿子——然后是小妩芙希尔德——现在我更将最心爱的长女在失贞的情况下嫁给一个不可靠又没有脑筋的男人。如今我们只剩下小么女了——我还不确定兰波将来会怎么样,在她身上求安慰求快乐可就太傻了。”

  蕾根福莉像树叶抖个不停。这时候她丈夫伸手摸着她的双肩。

  他说,“躺下,我们睡觉吧——”他头枕着妻子的手臂躺了一会儿,不时叹气,最后终于睡着了。

  蕾根福莉醒来时,谷仓还黑漆漆的——她发觉自己睡着,十分惊讶。她用手摸摸四周;劳伦斯坐在那儿,膝盖屈起,手臂环抱着双膝。

  她讶然问道,“你已经醒了?你是不是觉得冷?”

  他用沙哑的嗓子说,“不,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

  孩子的母亲问道,“你在想克丽丝汀的事情?”她又说,“大概会比我们想象中好一点。”

  劳伦斯说,“是的,我正在想那件事。是,是——不管她是处女或妇女,至少她是跟自己所爱的男人结婚。可怜的蕾根福莉啊,你我都不是这样。”

  他太太低吟一声,侧趴在草堆里。努伦斯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他激动又痛苦地说,“但是我办不到。不,我办不到——年轻时你要求的事情。我不是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蕾根福莉边哭边说:

  “不过,努伦斯,我们一起过得很好一不是吗?——这些年?”

  “我自己也以为如此。”他阴郁地说。

  干种思绪在他心中翻腾。新郎和新娘的两颗心互相拥抱,那无遮的目光——两位新人满面通红——他觉得好无耻喔。而此人是他女儿,他觉得痛心,痛苦到极点。他们的目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拼命抵抗,不愿揭开心里的布幕,展露他从不承认的一样东西——妻子寻求而他不肯表露的东西。

  他又固执地对自己说,他办不到。滚它的——他娶亲时还像孩子;对象不是他自己找的;她年龄又比他大——他不要她,他不想见识她这一套——爱情。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全身发热——他不要妻子的热情,而她竟要他爱她。她曾想献出他从未祈求的一切。

  他是她的好丈夫——他一直这样想。他尽量为她表示尊重,让她全权办自己的事情,事事都和她咨商;他对她忠实——而且夫妻生过六个孩子。他只求跟她安安静静度日,求她别老是搜寻他不愿表明的心迹……

  他没爱过任何人……桥头农庄的“史坦恩之子卡尔”的太太英根?劳伦斯在暗夜中满面羞红。每次他游历山谷,总要在他们家做客。他不记得曾和那位主妇单独交谈过。但是他一看见她——甚至只要想起她,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像积雪融化后春耕地上的头一阵微风。他现在懂了——事情也可能落在他身上——他也可能恋爱。

  但他太早结婚,对爱情很羞怯。所以他在森林或荒原高地上最有精神——那边的生物都得有广阔的空间——有地方奔窜——它们怯生生望着想偷袭的陌生人……

  每年有一段时间,森林和山冈的一切野兽都忘了害羞的心情——冲向异性的伴侣。他的伴侣却是家人安排而非自找的。而她竟想献出他未曾追求过的爱情。

  巢中的幼儿——他们像荒野的温暖小绿洲——是他生命最深最甜的喜悦,他手底摸过的小女孩的头颅……

  婚姻——长辈几乎没问他就为他娶了亲。朋友——他有很多,却等于一个都没有。战争——战争给过他快乐,可借一直未再打仗——他的盔甲挂在阁楼中很少用。他变成农人……但他有女儿——生活和奋斗在他心目中日渐重要,因为他要借此来抚育她们,保障她们的生活——这几个他曾抱在手上的温柔小东西。他想起克丽丝汀两岁时,他让她坐在后面,骑马出游,她的身子贴在他背上,柔黄如丝的头发挨着他的面颊,小手抓着他的皮带,以又圆又硬的额头去撞他的肩胛骨。

  现在她眼中露出同样的光辉——她已如愿以偿。她坐在半明半暗的床上,身子倚着丝枕头。烛光下她全身金光闪闪——金冠、金汗衣和裸露的金臂上所披的金发。她的眼神不再羞怯——

  她父亲羞得闪缩了一下。

  他的一颗心仿佛为自己不曾实现的心愿而淌血;也为身边的妻子未曾得到分内的幸福而伤心。

  他满怀同情,摸黑去拉蕾根福莉的纤手。

  他说,“是的,我以为我们夫妻过得不错。我以为你只是为孩子夭折而伤心——是的,以为你天生心情沉重。我从来没想到,我也许不算你的好丈夫——”

  蕾根福莉一阵阵颤抖:

  “劳伦斯,你素来是好丈夫。”

  劳伦斯下巴顶着膝盖说,“嗯!不过,你当年若跟我们的女儿一样嫁法,你也许会幸福些——”

  蕾根福莉跳起来,低沉又刺耳地嚷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多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劳伦斯用古怪又乏力的声音说。

  蕾根福莉说:“我是说,我嫁给你的时候,已经不是处女了。”她的嗓门在绝望中清清楚楚。

  稍隔片刻,劳伦斯用刚才的口吻说:

  “这一点我现在才知道。”

  蕾根福莉倒在草堆上哭得全身发抖。哀痛过去后,她略微抬起头。墙上的窗口渐渐渗进一道模糊的曙光。她隐隐约约看到丈夫双手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

  “劳伦斯——跟我说句话呀——”她哭道。

  他依然不动说,“你要我说什么?”

  “噢——我不知道——骂我吧——打我吧——”

  男人说:“现在太迟了。”他的嗓音似乎含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蕾根福莉又哭了:“是——当时我不在乎欺骗你。我认为自己受骗和受辱太深了。没有人饶过我。他们带你来——你也知道,我们婚前只见过三次面……我觉得你只是个孩子,脸色白里透红——年轻又幼稚——”

  劳伦斯说,“我的确如此。”他的声音有了一丝生趣。“所以人家以为,你身为女性——也许不敢——欺骗一个年轻又不解事的少年——”

  蕾根福莉流泪说,“我渐渐认识你,也这么想过。后来我宁愿让度灵魂二十次,只求当初末曾欺骗你。”

  劳伦斯不说话也不移动,他太太说:

  “你不追问?”

  “追问有什么用呢?是那个人……我们抬妩芙希尔德到尼达洛斯的时候,曾在‘欢乐山冈’碰见他的葬礼行列——”

  蕾根福莉说。“是的,我们不得不让开——退到旁边的草地。我看见人家用棺架抬着他的尸体——有神父、托钵僧和武装的小地主随行。听说他下场不错——跟上帝谋和了。我们抬着妩芙希尔德的担架站在那边,我会祈祷——祈求审判日我的罪恶和哀愁能搁在他脚下——”

  劳伦斯说,“是的——看样子是如此。”他平静的声音含着轻蔑感。

  蕾根福莉绝望得全身发冷说。“你不知道整个实情。你记不记得我们婚后的第一年冬天,他到史科葛庄园来看我们——?”

  “记得。”男人说。

  “当时令尊布柔哥夫快要死了……噢,没有人,没有人饶过我……他是酒后干的——后来他说他不喜欢我,不愿娶我——叫我忘了这回事。我爹不知道;他并不是存心欺骗你——别这么想。但是我弟弟特龙德——我们姐弟当时很要好——我向他诉苦。他想逼那个人娶我;可惜他只是小孩;挨了一顿揍……后来他劝我保密嫁给你——”

  她默默坐了半晌。

  “后来他到史科葛庄园——事隔一年,我不再常常想起那件事了。而他竟到那边去——说他很后悔,如果我未婚,他愿意要我——他是爱我的。他这么说,天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他走了以后——我不敢上峡湾,因为我有罪,怀着孩子不敢出门。而且我渐渐——渐渐爱上你了!”她大喊一声,像是惨痛的哭号。男人迅速转头面对她。

  “我们的儿子小布柔哥夫出生后——噢,我认为他比我的性命更珍贵。他奄奄一息——我以为他死了我也会死。但是我没祈求上苍保全儿子的性命——”

  劳伦斯默默等了好久——然后用沉重如死的声音说:

  “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父亲?”

  “我不知道是不是。”蕾根福莉说着,身子逐渐僵硬。

  他们在寂静中坐了好久好久。后来男方突然激动的问道:

  “耶稣在上,蕾根福莉——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现在说?”

  “噢,我不知道!”她拧绞双手,弄得骨节咔咔做声。“好让你惩罚我——赶我出门——”

  “你以为这样对我有帮助——”他的嗓门因轻蔑而发抖。他平静地说,“还有我们的女儿,克丽丝汀——和她的小妹妹。”

  蕾根福莉静坐片刻。

  她柔声说,“我想起你对‘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批判。那你将如何批判我呢——?”

  男人的身体打了个长长的冷颤——他似乎不那么僵硬了。

  “你——我们已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七年。这跟陌生人不一样。我还看出——你非常痛苦。”

  蕾根福莉听了他的话,哭作一团。她鼓起勇气伸手去摸他的一只手,他一动也不动——静得像死人。她愈哭愈大声——她丈夫仍然坐着不动,眼睛凝视门口渗进来的微光。最后她眼泪似乎流尽了。于是他轻轻摸她的手臂——她又哭起来。

  她含泪说,“你记不记得我们住在史科葛庄园期间,有个人来找我们?一个知道古诗谣的人?你记不记得有个故事说一位死者由阴间回来,向儿子道出他所见的一切?地狱最下层传来呻吟声,有不贞的妇人用手磨碾土给丈夫做肉吃。她们拉的磨石血迹斑斑——她们的心脏血淋淋吊在胸口——”

  劳伦斯默默无言。

  蕾根福莉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那些话。我的心天天在淌血,天天觉得自己碾土给你做肉吃——”

  劳伦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下列的话。他觉得胸腔空空洞洞的,像一个受了血鹰刑(由背后砍脊骨,挖出心和肺)的犯人。但他沉重又疲乏地伸手去摸妻子的脑袋说:

  “蕾根福莉啊,也许要先碾土才长得出肉来吧。”

  她想抓他的手来吻,他把手抽开。但是后来他俯视妻子,抓起她的一只手,搁在他膝上,垂下僵冷的面孔望着它。他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坐着,不再开口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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