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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花环(27)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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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伦庄的人辛辛苦苦准备大婚宴。最后两个月,克丽丝汀从早忙到晚,除了工作,难得有时问想别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的乳房往外胀;粉红色的小奶头转成深棕色,她若冒着寒风起床,乳头便敏感得像伤口似的——等她干活儿暖暖身,一心只想着天黑前要完成的工作,痛苦自然而然过去了。她偶尔挺挺背脊,站着休息一会儿,总觉得体内的包袱慢慢加重——不过乍看起来,她仍跟往日一样苗条和消瘦。她用手摸摸修长的美腿。不,她现在不伤感。有时候一股模糊的渴望袭上心头,她暗想:再过一个月左右她可能会感觉胎动……那时她已在胡萨贝庄园了……也许尔郎会高兴……她闭上眼睛,用牙齿咬一下戒指——她想起冬天尔郎站在此地的大厅,以清晰响亮的口吻说出订婚誓词,眼前不禁浮出他苍白又激动的面孔:

  “愿上帝和诸君作证,我——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将依照上帝和人间的法律娶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并遵守我在证人面前说过的条件。我要娶你为妻,你将嫁我为夫,有生之年诚信相守,照上帝的法规和国家的法律共同生活。”

  她在农庄的各栋房子间奔波,偶尔逗留片刻——今年山梨树结满果实——冬天会下雪。阳光照着麦束成堆的苍白残梗地。好天气若能持续到婚礼那几天多好!

  劳伦斯坚持要女儿在教堂结婚,所以婚礼定在圣布庄园的礼拜堂举行。星期六一行人将骑马翻山到瓦吉地区;在圣布庄园和附近的农场过夜,星期日作完婚礼弥撒再骑马回来。黄昏晚祷后,圣日结束了,他们将举办结婚庆典,由劳伦斯将女儿交给尔郎。过了午夜才安顿新郎和新娘就寝。

  星期五下午,克丽丝汀站在楼上大厅的阳台,望着婚礼的行列由北方骑马过来,穿过山腰的教堂遗址。来人是尔郎和全体男傧相;她在人群中凝神找他。他们不能见面——明天她穿新娘装出来以前,男宾都不准看到她。

  岔路口有几个妇人离开大队人马,走向柔伦庄。男宾骑马到劳加桥;他们要在那边过夜。

  克丽丝汀下去迎接客人。沐浴后她全身疲劳,母亲用强烈的咸水为她洗发,好让头发明天光滑又漂亮,她的头皮觉得很痛苦。

  爱丝希尔德夫人由鞍座滑到劳伦斯的手臂上。她怎么保养得如此灵巧和年轻呢?克丽丝汀暗想。她的儿媳妇卡群夫人看来比她老;胖胖的,皮肤和眼睛灰暗无光。克丽丝汀思忖道:真奇怪,卡群夫人那么难看,慕南又不忠实,大家都说他们夫妇过得很好。还有“彼德之子巴德”爵士的两个女儿,一位已婚,一位未婚。她们不美也不丑;看来忠实又仁慈,在陌生的宾主间显得有些死板。劳伦斯客客气气感谢她们岁暮将届还大老远来参加婚礼。

  巴德爵士的长女走过来问候克丽丝汀说,“尔郎小时候是在我娘家长大的。”

  此刻有两个小伙子骑马快步进农庄——他们跳下马,笑嘻嘻追赶克丽丝汀,她连忙跑进屋内去躲。他们俩是特龙德·吉斯林的小儿子,长得漂亮又讨人喜欢。他们用首饰箱装着新娘冠,由圣布庄园带过来。特龙德夫妇要等星期天作完弥撒,跟举行婚礼的人一起来。

  克丽丝汀逃进火炉室;爱丝希尔德夫人追进屋,用手搭着少女的肩膀,扭撞过她的脸来亲吻。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真高兴。”

  她握着克丽丝汀的小手,发现这双手瘦多了。她觉得她全身都瘦,只有胸部高俊又丰满。脸上的轮廓比以前娇小和细致;鬓角仿佛陷在湿头发的暗影中。她的脸颊不圆了,鲜丽的血色也流失殆尽,但是眼睛变得更大,色泽也较黑。

  爱丝希尔德夫人又吻她一次。

  她说,“克丽丝汀,我看得出来,你得对抗很多压力。今天晚上我给你一杯催眠汤,你可以好好休息,明天精神抖擞。”

  克丽丝汀嘴唇发颤。

  爱丝希尔德夫人拍拍她的手说,“嘘,我庆幸明天能为你打扮——我想,没有人见过比你更美的新娘。”

  劳伦斯骑马到劳加桥农庄去宴请那边过夜的客人。

  大家对菜色赞不绝口——最有钱的修道院都难得见到这么好的星期五斋食。有黑麦粥、煮豆子和白面包——至于鱼类,席间只用咸鳟鱼和新鲜鳟鱼,以及肥肥的干制大比目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酣耳热,他们的心情渐渐放松,以新郎为对象的笑话也愈来愈粗俗。尔郎的男傧相都比他年轻——跟他同年的亲友早就结婚了。男傧相最爱开一个玩笑,说他这么老了,才要第一次进洞房。尔郎有几位年长的亲戚神智清醒,听见每句俏皮话都战战兢兢,深怕话锋会触及不宜谈的问题。哈斯特奈斯庄园的巴德爵士一直注意劳伦斯。男主人痛饮啤酒,却不怎么愉快——他坐在高席上,脸色愈来愈不自然。眼睛也渐渐凝聚不动。尔郎坐在岳父右边,对于别人的玩笑话和和气气作答,笑得很厉害;他脸色发红,两眼发光。

  劳伦斯突然大发脾气:

  “女婿啊,那辆板车——我记得——你今年夏天向我借的板车怎么样了?”

  “板车——?”尔郎说。

  “你夏天跟我借一辆车,现在已经忘了……上帝知道那是一辆好车子,我没见过一辆车比它更好,车子在我农庄的锻冶场打造,由我亲自监督。你保证过又发誓过——我请上帝作证,我家人也知道——你说好要送回来还我——你没实践诺言——”

  有些客人嚷道,现在别谈这件事,但是劳伦斯用拳头捶桌子,誓言要弄清尔郎如何处理那辆车。尔郎淡淡说,“噢,大概放在纳斯农场吧,我们由纳斯乘船到维奥。我没想到你这么在乎。岳父,你明白,是这样,推一辆载满东西的车子翻山越岭很累人,路途又长,我们到了峡湾后,没有一个仆人肯大老远将空车送回来,再翻山越岭到北面的特龙汉。于是我们暂时放在那边。”劳伦斯忍不住说,“我若听过你这种人,让魔鬼带走我好了。你家的规矩是这样的吗——仆人去不去,是照你的意思还是照他们的意思——?”尔郎耸耸肩:“不错,我家确实有些不该有的现象……不过,我和克丽丝汀到那边以后,我会叫人把车子送回来给你……”他伸手微笑说,“亲爱的岳父,你放心,我一旦把克丽丝汀娶回家当女主人,万事都会改变的,连我也会变。车子的事情真糟糕。不过我保证,这是你最后一次对我不满。”“彼德之子巴德”说,“亲爱的劳伦斯,这点小事就原谅他吧——”劳伦斯说:“无论小事或大事——”但他及时打住,跟尔郎握手。过了一会儿,他做出散席的讯号,于是客人各自找地方就寝。星期六午前,所有的妇人和少女都在旧储藏屋的阁楼忙碌不休,有人准备新娘床,有人为新娘更衣和打扮。

  蕾根福莉选这栋房子当洞房,是因为这里的阁楼最小——新储藏屋的阁楼可以容纳较多的来宾。如今他们一家人不分冬夏都住在大的新居,克丽丝汀小时候,劳伦斯还没建新住宅,他们夏天常睡新储藏室的阁楼。此外,劳伦斯将旧储藏屋整修并整理过,全农庄就数这栋房子最优美——他们一家搬到柔伦庄的时候,这栋房子都快倒塌了。如今里里外外都饰以最美的木刻花纹,阁楼不大,很容易用毯子、挂毡和兽皮布置得富丽堂皇。

  新娘床已经铺好了,上面摆着丝套枕头;优美的帘子使床架四周看来像帐篷,床上有兽皮被褥和毯子,上面再铺一层绣花的丝被单。现在蕾根福莉和另外几个女人正忙着在木墙上挂花毯,并安放长凳的椅垫。

  克丽丝汀坐在一张家人特意端来的大扶手椅上。她身穿大红的新娘袍,胸口用大银别针别起来,领口露出的黄色丝质汗衣也靠这根别针固定;黄丝袖上面有金质臂钏亮闪闪的。一条镀银的皮带在腰部缠绕三圈,颈部和胸部的项链一圈一圈挂得密密麻麻,最上面是她父亲那条附着大圣物匣的十字架金链子。她双手摆在膝上,沉甸甸戴满指环。

  爱丝希尔德夫人站在她的椅背后面,四向梳理她那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

  她在克丽丝汀头部缠上红色和绿色的丝带,以便撑起金冠,并笑着说,“明天是你最后一天披长发。”接着屋里的女人都围在新娘身边。

  蕾根福莉和史科葛庄园的弟媳妇吉丽由桌上拿起吉斯林家族的大新娘冠。冠冕整个镀了金,各尖顶缀着十字架和苜蓿叶,圆环上镶有大水晶石。

  她们将金冠放在新娘头上。蕾根福莉脸色发白,双手颤抖。

  克丽丝汀慢慢站起来。耶稣啊,戴上这一切金银珠宝,好重喔……此时爱丝希尔德夫人牵着她的手,领她到一个大水盆前面——女傧相一把推开门,迎入外面的阳光,让室内的光线亮一点。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克丽丝汀,现在看看水面的倒影,”克丽丝汀低头面对水盆。她瞥见自己的脸蛋儿惨惨浮在水面;距离很近,还看得见头顶的金冠。四周有很多或明或暗的影子在水面晃动——她依稀记起一件事——仿佛要晕倒了,她抓住水盆边缘。这时候爱丝希尔德夫人把手搭在她手上,用指甲用力刺她,克丽丝汀痛得苏醒过来。

  下面的桥边传来阵阵号角。院子里的人大叫说,新郎带一队人马来了。女士们带克丽丝汀来到阳台上。

  庭院中有一大队装饰豪华的马儿和盛装的人物,在阳光下炫丽极了。克丽丝汀隔着一切仪仗眺望幽谷,家乡的山谷在淡蓝的薄雾下光明又安静;迷雾中耸起一座座高山,山上有灰暗的陡坡和黑蒙蒙的森林,太阳由无云的晴空照入山谷大盆地。

  她以前没注意,树叶都落光了,四周的小树丛光秃秃呈银灰色。只有河边赤杨丛最高的枝桠仍有一丝褪色的绿意,偶尔有株桦树最外面的小枝子仍黏着几片黄白色的枯叶。树木大抵光秃秃的——山梨树例外;一丛丛血红的果子四周还亮晶晶挂着红棕色的叶子。在安静温暖的白天,遍地落叶冒出秋天淡淡的霉味儿。

  若没有山梨树,可就像早春了。安安静静的——不过此刻是秋天死寂的安静。号角声消失后,整座山谷只听到残梗地和休耕地传来牲畜游荡吃草的铃声。

  河水的水位降低。巨吼声化为呢喃,沙岸和大片白圆坝之间只有几股流水。山腰听不见溪泉声——秋天太干了。四周的田野仍然湿漉漉的——那是秋天的地下水,无论天气多暖和,空气多么清爽,地底总会渗出水源。

  遍布在农庄的民众在两旁散开,让新郎的队伍通过。男傧相直接骑马过来——阳台上的女人闹哄哄的。

  爱丝希尔德夫人站在新娘身边。

  她说,“克丽丝汀,打起精神来,过不久你就能安安稳稳戴上已婚妇人的布帽了。”

  克丽丝汀无助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

  她低声说,“我想我是个白惨惨的新娘。”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你是最美的新娘。尔郎骑马来了——要找比你们漂亮的一对,还真不好找哩。”

  尔郎骑马来到阳台下。他轻轻跳下马,虽然穿了一身沉重和飘摇的服装。动作并不受影响。克丽丝汀觉得他好标致,看了就叫人心疼。

  他穿暗色的服装,外罩拖地的开叉丝袍,色泽像黄叶,绣有黑白花纹,腰间系一条金头腰带,左腿边挂着一把剑柄和剑鞘镶了金子的宝剑;肩上披一件沉重的深蓝色丝绒斗篷,黑发上压着一顶黑色的法国丝帽,两边突出是折翼状,尖端有两条长长的飘带,其中一条由左肩直垂到胸口,再往后绕到另一条手臂上。

  新娘站着,尔郎向她一鞠躬,然后走向她的坐骑,一手搭在鞍穹上,劳伦斯爬上楼梯。克丽丝汀看到这种排场,不禁头晕眼花——父亲穿着拖地的丝绒衣裳,看来简直像陌生人。母亲戴着亚麻布帽,映着红丝绸的衣裳,脸色是死灰色。蕾根福莉走上来,为女儿披上斗篷。

  于是劳伦斯牵着新娘的手,走到尔郎身边。新郎扶她上马鞍,自己也上了马。两个人并肩站在洞房的阳台下,一行人开始列队走出院门。先是神职人员:有艾瑞克神父、武夫斯佛丹庄园的托摩德神父、哈马城圣十字教团的修士,他是劳伦斯的朋友。接着是一对对的男傧相和女傧相。现在该尔郎和她骑马上前了。继之而来的是新娘的父母、亲戚、朋友和来宾,在围墙间排成一大串,向公路走去。路上布满山梨串、小松枝和秋天最后的白色五月草,民众站在队伍行经的路旁,大声欢呼。

  星期天日落以后,婚礼行列骑马回到柔伦庄。夜幕一降临,洞房庭院就射出红艳艳的祝火。大队人马走近暖洋洋的火光,旅行乐师和提琴手唱歌、打鼓、拉提琴。

  尔郎在上厅的阳台底下扶克丽丝汀下马,她差一点摔在地上。

  她低声说:“山丘上好冷。我真累——”她站了一会儿,爬楼梯到阁楼的时候,每一步都摇摇摆摆。

  进了大厅,冻得半死的客人马上暖和起来。屋里点了好多蜡烛,热烘烘的;家人端出热腾腾的食物,送上水果酒、蜂蜜酒和烈啤酒。巨大的嗡嗡声和许多人进食的声音在克丽丝汀耳中有如远处的怒吼。

  她坐在这儿,身子好像永远暖不起来。片刻之后,她两颊发烧,双足却冷冰冰的。背脊直打冷颤。她坐在尔郎旁边的高席上,头顶和身体戴着沉重的金饰,不得不往前靠。

  每次新郎向她敬酒,她就忍不住盯着他脸上的红疤,他在冷风中骑马,如今身体渐渐暖和。疤痕明显极了。这是今年夏天烧伤的痕迹。

  昨天晚上他们在圣布庄园用餐。她发觉“冈拿之子布柔恩”爵士那没有光泽的眼睛死盯着她和尔郎——眼睛不眨也不动,她简直吓坏了。他们为布柔恩爵士穿上骑士服——他真像一个靠魔咒复活的死人。

  晚上她跟爱丝希尔德夫人睡,对方是婚礼来宾中和新郎血缘最近的女亲戚。

  爱丝希尔德夫人有点严厉地说,“克丽丝汀,你怎么啦?现在你得硬撑到底——不能这么泄气。”

  克丽丝汀吓得发冷说,“我想起我们为了这一天,害不少人难过。”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我相信你们拥有的不只是欢乐,尔郎如此,我想你的情形更糟糕。”新娘又说,“我想起他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他们晓不晓得父亲今天正在喝结婚酒——”

  夫人说,“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吧。要庆幸你是跟孩子的父亲行婚礼。”

  克丽丝汀昏沉沉躺了一会儿。三个多月来,怀孕的事情日日夜夜占满了她的心田和脑海,她却不敢跟任何人提,如今听人说起,觉得好奇怪哟。不过,对她并没有多大的帮助。

  她一面发抖一面低声说,“我想起那个深爱尔郎而交出性命的女子。”

  爱丝希尔德夫人粗声粗气说,“不足半年后,你自己若不赔上性命就好了。及时把握快乐——”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绝望地说,“克丽丝汀,我该跟你说什么才好?你偏偏就在今天失去勇气了吗?再过不久,你们俩就得为一切过失付出代价了——别怕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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