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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环(8)
劳伦斯低声说，“听说梅尔山谷的那个男孩康复了。”
“他是一位穷寡妇的独生子，他母亲一旦去世，只有教区能养他，给他衣食。而那个女人却只祈求上帝给她一颗大无畏的心，让她相信上苍为孩子安排最好的命运。我只不过陪她祈祷罢了。”
劳伦斯沉重地说，“她母亲和我很难甘于这种命运。何况她又这么美，这么善良。”
托钵僧问道，“你有没有见过幽谷南面丽德镇的那个孩子？你宁愿你的女儿那样吗？”
劳抡斯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女儿。
爱德温修士又说，“你不觉得我们在上帝眼中都是她怜惜的孩子，都因罪孽而残缺？但我们自觉在世间活得并不坏。”
他走到墙上的圣母像前面，全体下跪，由他作晚祷。他们觉得爱德温修士给了他们不少安慰。
不过，他踏出房门，另找地方安歇后，领头的女佣爱丝翠细心打扫他站过的地板，立即将垃圾倒进火堆。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汀起了个大早，用一个上好的火漆桦木盘盛牛奶粥和麦饼——他知道爱德温修士不吃肉——亲自端出去给他。房舍四周还很少人走动。
爱德温修士站在牛房的桥板上，拿着拐杖和头陀袋准备动身，他笑着谢谢克丽丝汀的好意，并坐在草地上进食，克丽丝汀坐在他脚边。
她的小白狗跑过来，脖子上的小铃叮叮当当响。她将小狗抱上膝盖，爱德温修士对它弹弹手指，丢些麦饼的碎屑给它吃，并大肆赞美它。
他说，“这种狗是尤芙蜜雅皇后引进挪威的。你们柔伦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顺利。”
克丽丝汀高兴得满面通红。她知道这只狗品种不错，以它为荣，整个教区没有别人养膝头小狗。但是她不知道它和皇后的爱犬属于同一类。
她说，“‘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给我的。”说着将小狗搂在怀里，它则猛舔她的脸蛋儿。“它名叫科特林。”
她曾想跟托钵僧谈谈她的烦恼，向他请教。但是现在她不愿意再去思索昨晚的念头。爱德温修士相信上帝会为妩芙希尔德做最好的安排。订婚礼还没确定，西蒙就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他实在太好了。她不愿想起亚涅——她认为，他对她的态度不太应该。
爱德温修士拿起拐杖和头陀袋，吩咐克丽丝汀向屋里的人致意——他不想等大家起床，要趁天气凉爽的时候走。她陪他经过教堂，又走了一小段林问道路。
分手时，他祈求上帝赐她平安，并且祝福她。
“亲爱的修士，给我一句诤言，就像你对妩芙希尔德一样，”克丽丝汀握着他的手哀求道。
托钵僧在湿草地上揉揉他因痛风而肿胀的赤足：
“孩子啊，那我要你记得上帝多度照顾幽谷的子民。这儿雨量少，但是他给你们自己的山泉，而且夜夜有露珠润泽草地和田野。感谢上苍给你们好礼物，不要嫌你们还少了一些可以增添的东西。你有漂亮的黄发，千万别气你的发质不卷曲。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老太婆的故事？她坐着哭她只有一小块猪肉，不够七个小孩当圣诞大餐，正好圣奥拉夫骑马走过，伸手按着那块肉，祈求上苍让可怜的小孩吃个饱。但是老妇人看见餐台上摆着一整条猪，她又哭着嫌锅子和盘子太少了！”
克丽丝汀跑回家，爱犬“科特林”在她脚边蹦蹦跳跳，咬着她的裙边，一路叫，一路摇动它的银质小铃铛。
6
亚涅动身到哈马城之前的最后几天，留在芬兰人山冈的家里，他的母亲和姐妹们正为他准备衣裳。
他骑马南行的前一天，特意到柔伦庄来道别。他找机会悄悄对克丽丝汀说：次日傍晚她肯不肯在劳加桥南边的大路上跟他会面？
他说，“我们最后一次相聚，我希望两个人单独谈谈。”克丽丝汀没搭腔，拿不定主意。他又说，“这难道算大要求吗？——毕竟我们像亲兄妹一起长大的。”
于是她答应只要能溜出家门，就去赴约。
第二天早晨下雪，白天改为下雨，路面和田野霎时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泥滩。雾环在矮山腰飘浮；偶尔沉得更低，在山脚边聚成白浪，接着密密的乌云又聚拢了。
艾瑞克神父过来帮劳伦斯草拟几份喜状。他们到火炉室去了，这种天气那边比大厅舒服，大厅的壁炉总是喷得满屋子浓烟。蕾根福莉在劳加桥庄园，么女兰波初秋得了发烧病，如今才渐渐好转。
这么一来，克丽丝汀不难偷溜出去，但是她不敢牵马，遂步行去赴约。路面成了雪水和枯叶构成的泥滩，凛冽的空气中有死亡和衰败的气息，不时有一阵狂风将雨水吹到她脸上。她把头巾拉F来盖紧头部，双手紧抓着斗篷，迅速往前走。她有点害怕——河流的吼声在沉重的窄气中显得好空洞，而乌云参差不齐地覆盖着山顶。她不时停下来听亚涅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的泥路上有哗啦哗啦的马蹄声。她停在原地，这儿算是人烟罕至的地方，她觉得两个人正好安安静静道别。刹那间，她看见骑士走过来，亚涅跳下马，牵着它过来与她相会。
他说，“天气这么差，多谢你赶来。”
她说，“你骑马走远路更糟糕——你怎会这么晚才出发呢？”
亚涅答道，“容老头叫我在洛普斯庄过夜，我想这个时间你比较容易出来见我。”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克丽丝汀暗想，她以前没看出亚涅多么英俊。他戴一顶平滑的钢帽，下面有一个棕色的羊毛头巾紧裹着他的面孔，直罩到肩膀上；狭长的面孔显得好光彩好标致。他的短皮袄是旧的——锈蚀斑斑，又被上面的铠甲外衣磨损了——铠甲则是由他父亲手上接收过来的——但是穿在他苗条、柔软、强壮的身体上显得刚刚好，他身边佩了宝剑，手上拿着矛枪——其他的武器挂在马鞍侧。现在他成年了，颇有男子气概。
她将小手搭在他肩上说：
“亚涅，记不记得你曾问我是否认为你比得上‘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现在我们要分手了，我告诉你一句话：我觉得你的容貌和风采胜过他，而在重视出身和财产的人眼中，他的出身和财富都优于你。”
亚涅屏息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句该？”
“因为爱德温修士叫我记得，我们该感谢上帝恩赐的好礼物，不要像故事中的女人，圣奥拉夫为她添了猪肉，她又哭她没有盘子可装了——所以你不该遗憾她只给你外貌的优点，没给你同样多的财富——”
亚涅说，“你是这个意思吗？”她没说话，他又说：
“我不知道你意思是不是说你宁愿嫁给我，不愿嫁给他——”
她低声说，“这倒是真话……我跟你比较熟嘛——”
亚涅伸手搂着她，使她的双足能离开地面。他多次吻她的脸蛋儿，然后又把她放下来：
“上帝帮助我们，克丽丝汀啊，你真是小孩子！”
她低头站着，双手仍搭在他肩上。他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握紧：
“亲爱，我明白你的情况：你不知道我失去你有多么难过。克丽丝汀，你知道我们从小像同枝的苹果，一起长大；远在我不明白有一天你会被别人抢走之前，我就爱上你了。我相信上帝为我们大家忍受死亡——我也相信今天之后，我在世间不可能会快乐——”
克丽丝汀痛哭，抬起脸蛋儿让他吻别。
“亚涅，别这么说。”她哀求道，并拍拍他的肩膀。
亚涅低声说，“克丽丝汀。”又将她搂进怀里，“你不觉得，你若哀求你父亲——劳伦斯是好人，他不会硬逼你的——你只要求他们让你等几年——没有人知道我的运气会如何，我们都还年轻——”
“噢，我恐怕得照家里的愿望行事。”她哭道。
这一来亚涅也哭了。
“克丽丝汀，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多么重要，”他将面孔埋在她肩头。“你若知道了，你若关心我，你一定会去找你爹劳伦斯，热烈哀求——”
她啜泣说，“我办不到。我不可能爱一个男人爱到违背父母的地步。”她伸手去摸他头巾和钢帽下的面孔，“亚涅，亲爱的朋友，别哭嘛——”
过了一会儿，他给她一枚胸针说，“你至少要收下这个，偶尔想想我，我永远忘不了你，也忘不了我的伤心事。”
克丽丝汀和亚涅说完最后的道别语，天色几乎全黑了。他终于骑马离去，她站着目送他。云缝间渗出一道黄色的光芒，映在他们走过和站过的泥地足迹上——她暗想，一切显得好冷好悲哀。她拉起亚麻围巾，擦干布满泪痕的面孔，掉头走回家。
她浑身湿冷，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背后有人走过来。她有点惊慌；即或这样的夜晚也可能有陌生人在公路上游荡；而她还要孤零零走一大段路呢。路边一侧耸起一座黑黑的碎石坡，另一侧的地面在下斜，枞树林一路延伸到谷底的铅灰色河边。后面的人叫她的名字，她很高兴，遂静静站着等他。
来者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衣袖较浅的黑外套。他走近些，她看见他穿教士服，背上扛一个空头陀袋，知道他就是大家所谓的“神父子孙班坦”——亦即艾瑞克神父的外孙。她立即看出他酒醉得厉害。
他们打过招呼后，他笑着说，“是的，一个走了又来一个。我刚才碰见山冈农场的亚涅，我看见你哭了。现在我回来，你还是笑一笑吧——我们也从小就是朋友，对不对？”
克丽丝汀毫不客气说，“我想，教区里多了你，少了他，真是蚀本的交易。”她一向不喜欢班坦。“恐怕很多人都会这么想。你在奥斯陆有了很好的开端，你外公好高兴。”
班坦假笑说，“噢，是的，原来你认为我有了很好的开端？我简直像小麦田里的猪仔哩，克丽丝汀——结果还是一样，被人甩棍子和吆喝声给赶出来了。是，是！是，是！我外公靠子孙得到的乐趣并不多。你赶路可赶得真快！”
“我觉得冷。”克丽丝汀粗声粗气说。
班坦教士说，“不会比我冷，我身上就只穿了你看到的这几件衣裳——斗篷在小哈马城卖掉，换了粮食和啤酒。喏，你跟亚涅告别后，身上一定还有余温——我想你该让我钻到你的皮毛斗篷内陪陪你——”他抓住她的斗篷，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肩膀，又用湿淋淋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
克丽丝汀被他的大胆行为惊呆了，一时失了主意——接着她拼命挣扎，但是他抓着她的斗篷，而斗篷用一个坚固的银钩紧紧系着，班坦又伸手来搂她，想和她亲嘴，嘴唇差一点碰到她的下巴。她想出手打人，但是他牢牢抓住她的上臂。
她一面挣扎一面嘘道，“我想你已失去理智。你敢碰我，把我当……你明天会后悔的，你这懦夫——”
班坦说，“不，明天你不会这么傻。”并将小腿伸到她前面，害她半跌进泥滩里，又用一只手猛按她的嘴巴。
她没想到要呼救。脑子里第一次想通他要干什么，但她实在太气愤，毫无畏惧的念头：她像揪打中的野兽，大声咆哮，对方想压倒她，她拼命战斗，冰凉的雪水湿透了她的衣裳，一直湿到滚烫的皮肤深处。
班坦说，“明天你会很清醒，不对外张扬。……万一事情瞒不住了，你可以怪亚涅——人家比较容易相信——”
这时候他的一只手指伸进她口中，她立即用力咬一口，班坦尖叫着放松她。克丽丝汀快如闪电，挣脱一只手，猛抓他的脸，用大拇指全力压他的眼珠：他狂吼一声跪坐起来；她像野猫挣脱他的掌握，全力扑打他，他仰跌在地上，于是她沿着大路飞奔，每走一步泥滩就哗啦哗啦响。
她跑呀跑呀，不敢回头望，她听见班坦追上来，她跑得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了，轻轻苦哼，极目向前望——她永远到不了劳加桥吗？最后她来到田间的路面；看见山坡上有一堆堆房子，想一想实在不敢跑进去，因为她母亲在那儿——而她现在这么狼狈，浑身沾满泥泞和枯叶，衣服又扯破了。
她发现班坦逼进来；于是弯身捡起两块大石头；等他走近，就用力扔过去；一块狠狠打中他，将他击倒在地。她再度往前跑，一直到桥上才止步。
她浑身颤栗，抓紧桥面的栏杆；眼前一黑，真怕自己会晕倒——接着她想起班坦；万一他过来找到她怎么办呢？她怀着愤怒和羞愧往前走，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现在她觉得脸上的指痕痛得厉害，也觉得背脊和手臂受了伤。眼泪热辣辣往下淌。
她希望班坦被她丢的石头砸死；她希望回去杀死他；她摸摸身上的小刀，才知道刚才遗失了。
接着她又想到她不能这样回家，于是她起意到罗曼庄去。她要向艾瑞克神父告状。
神父到柔伦庄还没回来。她在厨房里找到班坦的母亲冈西儿；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克丽丝汀遂向冈西儿报告其子的行为。但是她没说自己出去和亚涅约会。她看冈西儿以为她是去劳加桥农庄，她也不纠正，任对方这么想。
冈西儿没说什么，她为克丽丝汀洗去衣服上的泥巴，缝好较大的裂缝，并大哭特哭。克丽丝汀吓得太厉害，没注意到冈西儿偷偷抛来的眼光。
克丽丝汀临走前，冈西儿拿起斗篷，跟她一道出来，却往马厩走，克丽丝汀问她要去什么地方。
女人答道，“我总可以骑马去看看我儿子吧。看看你那块石头有没有打死他，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克丽丝汀似乎无言以对，她只说冈西儿该叫班坦尽快离开教区，别让她再看见这个人；“……否则我要告诉我爹，你不难猜到会有什么后果。”
真的，班坦一星期后立即到南方去了；他带着艾瑞克神父给哈马主教的信函，信里要求主教为他找份工作，或者以其他的方式帮助他。
圣诞季的某一天，“安德列斯之子西蒙”骑马到柔伦庄来，算是意外的访客。他请主人原谅他不邀自来，又没有亲族做伴。安德列斯爵士到瑞典为国王办事去了；他自己暂时回戴夫林老家，但是那边只有他的妹妹和卧病的母亲；他的时间难以打发，实在渴望来访，就来看他们了。
7
蕾根福莉和劳伦斯一再谢谢他严冬远道来访。他们愈看西蒙愈喜欢。他知道安德列斯和劳伦斯之间的一切协议，现在双方已讲好，安德列斯爵士若能在四旬节开始前回家，西蒙和克丽丝汀的订婚酒宴便在那时举行，不然就延到复活节之后。
克丽斯汀跟未婚夫在一起，总是文静又沮丧；她跟他没什么话可说。有一天傍晚大家坐着喝酒，他请未婚妻陪他到外面吹吹冷风。两个人站在楼上大厅的阳台上，他伸手搂着她，与她亲吻。此后他们单独相处时他常常这么做。她并不高兴，却顺从他，她知道订婚仪式迟早要举行的。现在她想起婚礼，只当做她必须熬过的苦差，而不是心头的愿望。不过她相当喜欢西蒙——尤其他跟别人说话；不碰她也不与她交谈的时候。
她整个秋天闷闷不乐。她一再对自己说：班坦并未伤害她；但是一点用都没有，她总觉得她被玷污和羞辱了。
自从有个男人敢动念强暴她，一切都和往日不同了。晚上她眼睁睁躺着，羞愧得发狂，硬是不能不想那件事。她感觉到班坦的身子紧贴着她，感觉到他酒味扑鼻的热气息，忍不住想起可能发生的遭遇——她想到他的话，不禁全身发抖：如果瞒不住了，受责的将是亚涅。她心中不断想起灾祸万一发生，民众听到她和亚涅约会过，一切将会有什么结果——万一她父亲和母亲相信亚涅做了这种事，怎么办呢？——还有亚涅本人……她心中浮现他最后一晚的英姿，只要想到她险些害他陷入悲哀和耻辱，她就觉得自己在他眼前崩溃了。接着她还做些可怕的怪梦。以前她在教堂和神圣的故事中听过肉欲和身体的诱惑，但是那一切对她毫无意义。现在她才切身了解她自己和全人类都有罪恶的身躯，能羁绊灵魂，以硬硬的脚镣手铐腐蚀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