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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环(2)
克丽丝汀老以为，她只要能爬上她家附近的山丘，就可以看见另一个跟他们相同的教区，有耕地和住宅。如今，她发现人和人的居落相隔这么远，觉得好惊讶。她看见下面谷底的小黄斑和小绿斑，以及树林间夹着灰房子的小开凿地；她开始计算，才算到三十六，就数不下去了。住人的地方在荒野中简直算不了什么。
她知道野树林是狼和熊的世界，知道每个石头下都藏着山神、妖怪和小鬼，谁也说不清有多少。她觉得害怕，鬼怪的数目一定比基督徒男女多了好几倍。于是她大声叫父亲，但是风力很强，他听不见——他和手下的人正忙着把巨石滚上秃山顶，堆在烽火木柴的四周。
伊丝丽走到孩子们身边，向克丽丝汀指出瓦吉西面的冈丘在哪一个方向。亚涅则指着“灰冈”，教区来的人常到那边的坑洞里抓驯鹿，国王的猎鹰户则住在那边的石屋里。亚涅将来想从事猎鹰的行业——他若想干这一行得学会训练老鹰——他高举双臂，活像放出一只老鹰似的。
伊丝丽摇摇头。
“吉德之子亚涅啊，那是辛苦又邪门的生活。孩子，万一你当上猎鹰人，你娘一定很伤心。人在荒山里除非和最坏的人结伴，否则不可能糊口——是的，得跟最坏的人做伴。”
劳伦斯向他们走来，听到最后这句话。他说：“是的，那边不止一塘地方既不纳税又不交教会的什一税捐——”
伊丝丽讨好说，“是的，你一定有不少见闻，你曾经走那么远——”
劳伦斯慢慢地说，“是，是，也许吧——但我觉得这种事不好多谈。有人在教区已失去宁静，大家不该吝惜他们在山区找到的平静生活。我见过黄色的田野和漂亮的草地，那边很少人知道有这种事情。我也见过羊群和小额的家畜农具，不知道是属于人类还是别种异物所有——”
伊丝丽说，“噢，是啊！这里的畜场遗失牲口，总是怪熊和狼所为，但是山间有一种贼比它们更差劲。”
劳伦斯摸摸女儿的帽子，思索道，“你说他们比野兽更差？我曾在野猪冈南面的丘陵间看到三个小男孩，老大年纪跟克丽丝汀差不多——他们留着黄头发，身穿兽皮外衣。他们像小野狼般对我龇牙咧嘴，然后跑去躲起来。如果他们的穷家长爱偷一两头牛，也不足为怪——”
伊丝丽急躁地说，“噢，狼和熊也有幼儿呀！劳伦斯，你不饶它们，也不饶它们的幼仔。但是它们不像你放过的这些坏人，他们不懂法律，不懂基督教规矩——”
劳伦斯微笑说，“只因为我希望他们别遭到最惨的命运，你就以为我对他们太好了？好啦，我们来看看蕾根福莉今天给我们准备些什么好酒菜。”他牵着克丽丝汀的小手，带她过去。他一路走一路低头轻声说，“小克丽丝汀啊，我想起了你那三个夭折的小兄弟。”
他们探身看哨房，里面很闷，有一股霉味儿。克丽丝汀四下看了一眼，墙边只有几张土凳，地板中央有一个石炉、几桶柏油和几捆松根和桦树皮。劳伦斯觉得大家最好在户外用餐，他们遂在不远的桦树间找到一片优美的绿草地。
驮马身上的东西卸下来了，他们在草地上舒展四肢。蕾根福莉以头陀袋为他们装了大量好食品——软面包和家制糕饼，奶油和乳酪，猪肉和风干驯鹿肉、猪油、炸牛胸肉、两份德国啤酒和一小罐蜂蜜洒。大家迅速切肉和分肉，年纪最大的哈夫丹生起一堆火——来到这树林问，有一堆旺火比较安全。
伊丝丽和亚涅捡了一些石南和矮桦树，扔进火堆里。烈火烧掉小枝桠的青叶，树枝哔哗剥剥响，红色的火焰上冒出白灼灼的小火星；浓密的黑烟冲上天际。克丽丝汀坐着看；她觉得火焰一定喜欢在这儿，自由自在，可以游玩和嬉戏。家里的火焰得静坐在炉床上，辛辛苦苦烹煮食物，为屋里的人照明，差别太大了。
她挨在父亲身边，一只手臂搁在他膝上；她要吃什么，他就把最好的一份拿给她，又叫她痛饮啤酒，并好好品尝蜂蜜酒。
哈夫丹笑道，“她会大醉，走不到畜场。”
劳伦斯摸摸她的圆脸蛋儿说：
“那我们这边有好多人可以背她——这样对她有好处——你也喝嘛，亚涅；上苍的礼物对你们这些正在发育的人只有好处，不会有害的——让你们血色鲜红，睡得好，不疯疯癫癫做傻事——”
男人频频喝酒；伊丝丽也不甘示弱。不久他们的吼声和火堆的哗剥声在克丽丝汀耳膜中化为遥远的喧闹，她的脑袋沉甸甸的。她还听得出大伙儿正在叫劳伦斯讲他出猎时碰到的怪事。但是他不肯多说；她觉得这样好安全——而且她吃得太痛快了。
她父亲手上拿着一片软软的大麦面包，用指头捏起一小块，做成马儿的模型，又切下一些肉片，横放在马背上，让它们滑过他的大腿，滑进克丽丝汀的嘴巴。但是她很快就累了，既不能张嘴也不能嚼食——于是她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
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父亲怀里，四周暖洋洋、暗蒙蒙的——他用斗篷裹着父女两个人。克丽丝汀坐起来，抹去脸上的湿气，解下帽子，让空气吹干她潮湿的秀发。
白昼已过去一大半，太阳是金色，此刻影子拉长了，落在东南方。四周没有风，蚊蚋和苍蝇嗡嗡飞，聚在一群鼾睡的男人身畔。克丽丝汀呆坐着，抓抓被蚊虫咬过的双手，并看看四周。头顶的山岚在阳光下露出白白的苔藓和金色的地衣，饱经风吹日晒的枯木高耸在天际，像一个怪兽的骸骨。
她渐渐感到不安——看他们大白天的睡态，好奇怪的。她在家若偶尔半夜醒来，总是舒舒服服躺在黑暗中，一边有母亲，另一边有墙上挂的花毯。她知道设有出烟口的卧室关好也闩好了，挡住黑夜和外面的风霜，安卧在兽皮被褥和枕头上的人发出鼾眠的声音。现在这些人歪歪扭扭躺在山腰上，伴着一小堆一小堆的黑灰和白灰，说不定已经死了——有人俯卧，有人屈着膝盖仰卧，鼾声好吓人。她父亲猛打鼾，哈夫丹深深吸一口气，鼻孔呜呜响。亚涅侧卧着，面孔伏在手臂上，浓密的浅棕色头发摊在石南丛中；他躺得好静好静，克丽丝汀深怕他死掉。她不得不低头碰碰他，这一来他略微扭动了一下。
克丽丝汀突然想道：他们也许已睡过一夜，现在是第二天了——她好害怕，伸手摇摇她父亲，但是他只哼一声，继续睡觉。克丽丝汀的脑袋还昏昏沉沉，却不敢再睡。于是她爬到火边，用棍子去拨火——下面仍有些余烬。她由四周折下一点石南和小树枝，扔进火堆里——她不敢越过那一堆鼾眠者，去找较大的树枝。
附近的树林传来一阵嘎啦嘎啦和劈劈啪啪的响声，克丽丝汀的心脏往下沉，身体吓得发冷。接着她在树林间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古斯维宁”由密林间冲出来。它站在那儿，用清晰又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她看到它好高兴，一跃而起，跑向那匹名驹。亚涅骑的棕马和驮东西的马儿也在。现在她觉得安全又快乐，她过去拍拍它们三个的体侧，“古斯维宁”低下头，让她抚摸它的脸颊，拉它的黄白色额发，它则用柔软的口鼻猛闻她的纤手。
马儿在桦树斜坡下闲逛和吃草，克丽丝汀跟着它们——觉得只要靠近“古斯维宁”就没什么好怕的——她知道它以前赶走过一只熊哩。此地的覆盆子长得很密，她嘴里有恶味，觉得口渴；啤酒根本不合她的口味，多汁的浆果则有如美酒佳酿。她看见远远的碎石陡坡上还有蔗梅，就抓着“古斯维宁”的鬃毛，柔声叫它一起走过去，骏马心甘情愿跟着小闺女。就这样，她沿着山腰愈走愈远，她一叫，马儿就跟着她，另外两匹马则跟着“古斯维宁”。
她听到附近有潺潺和汩汩的溪声；顺着声音走过去，终于找到了小溪，就躺在一块大石板上，洗洗被蚊虫咬伤的热脸和双手。石板下的清水呈静止的黑潭，对面有个石壁耸在小桦树和柳树后方。水面成为最好的镜子，克丽丝汀探身照自己投在水面的倒影，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像伊丝丽所言，长得像她父亲。
她点头微笑，弓身向前，头发和潭里那张大眼睛娃娃脸的浅色发丝连成一片。
四周长着许多俗称做缬草的粉红色花丛——在山溪畔远比她家的河边来得红艳和优美。克丽丝汀拔了几株，用草扎起来，为自己织出最美最密的粉红色花冠。她将花冠压在头顶，跑到水池边，看看自己打扮成参加舞会的大闺女是什么模样。
她低头看水面，望见她的黑色形影由潭底浮出来，愈来愈清晰——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她看见另一个人影站在对面的桦树间，正向她探身过来。她急忙跪起身子，看看对面。起先她以为那只是岩石和四周的灌木。但她突然瞥见树叶间有一张面孔——那儿站着一位贵妇人，脸色苍白，亚麻色的头发随风摇曳——浅灰色的大眼睛和粉红色的宽鼻孔很像骏马“古斯维宁”。她穿着浅绿色的衣裳，身体被树枝遮到胸口，宽阔的胸膛戴满别针和闪亮的项链。
小女孩盯着那个人影，凝望间贵妇人抬起一只手，给她看一个金色的花冠——并用花冠招引她。
克丽丝汀听见背后的“古斯维宁”吓得大声嘶叫。她回头——骏马在后退，叫得遍野同声，然后掉头滴嗒滴嗒跑上山坡。另外两匹马跟过去——直接爬上碎石坡顶，石头纷纷滚下来，树枝和树根折断了，啪啪作响。
于是克丽丝汀大声尖叫。她喊道，“爹！爹！”用力跟着马儿狂奔，不敢回头。她爬上陡坡，踩到自己的裙摆，往下滑一跤，再度爬行，以流血的双手抓住石头，靠青肿的双膝往上爬，一会儿呼叫“古斯维宁”，一会儿呼叫她父亲——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流出冷汗，像水柱流进她眼睛，她心跳得好厉害，肋骨仿佛要撞破了，恐惧的啜泣声噎住了她的喉咙：
“噢，爹！噢，爹！”
这时候父亲的声音由上面的某一个地方传来；她看见父亲大步跳下陡坡——沐浴着阳光的陡坡；桦树和白杨沿着山坡排列，小银叶一闪一闪的——山腰好静好亮，她父亲跳跃而来，并呼叫她的名字；克丽丝汀身子往下倒，知道她现在得救了。
“圣母玛丽亚！”劳伦斯跪地抱起女儿。他脸色苍白，嘴形很古怪，这一来克丽丝汀更害怕了；她仿佛由他的表情才看出自己刚才有多危险。
“孩子，孩子——”他抓起女儿流血的双手，细细查看，又看见她头上的花冠，伸手摸一摸。“这是什么——你怎么会来这儿，我的小克丽丝汀？”她在父亲怀里哭泣，“我跟‘古斯维宁’去的。我看你们都睡着了，觉得很害怕，这时候‘古斯维宁’来了，后来有个人站在溪边对岸向我招手——”
“谁招手——是不是男人？”
“不，是个贵夫人——她用一个金色的花冠召唤我——爹，我想那是女妖精：”
“基督耶稣啊！”劳伦斯小声说着，并在自己和小孩胸前划个十字。
他扶她上陡坡，父女来到一处青草坡地；然后他抱着她走。她抱着父亲的脖子哭——尽管他一再劝慰，哭声硬是停不下来。
不久他们碰见男伴们和伊丝丽。女人听见刚才的情形，猛击双手说：
“是的，一定是女妖精——她差一点把这漂亮的孩子诱进深山，相信我的话。”
劳伦斯厉声吩咐说：“闭嘴！我们刚才不该在树林里谈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岩石底下有什么怪物在听我们说话。”
他由衬衫里抽出金色项链，把链子和装有圣物的十字架挂在克丽丝汀的脖子上，塞入衣服底，贴在她胸前。
他说，“你们大家听好，你们说话要当心，千万别让蕾根福莉知道这孩子遭受过这么大的危险。”
然后他们逮住三匹跑进森林的马儿，迅速来到另外几匹马吃草的牧地。大伙儿一起上马，转到柔伦庄的山间畜场路途并不远。
他们抵达那儿，太阳快要下山了，牛群都在兽栏里，托蒂丝和牧人忙着挤奶。屋里正炖着麦片粥等他们，畜场的人早就看见烽火，知道他们要来，正在等他们呢。
克丽丝汀的啜泣终于停止了。她坐在父亲膝上，跟他用同一个汤匙吃麦片粥和奶油膏。
劳伦斯第二天要到山里的一个湖泊去，那边驻有他的部分牧人和公牛。克丽丝汀想要跟他去，但是他说她得留在小屋里。“托蒂丝和伊丝丽啊，你们俩得闩着门，关着烟孔，等我们回来，这是为克丽丝汀，也为摇篮里尚未受洗的婴儿着想。”
托蒂丝吓慌了，不敢跟婴儿留在这儿，她分娩后还没到教堂去作还愿弥撒哩——她宁可立即下山，在教区里等候。劳伦斯觉得这样也好，她第二天傍晚可以跟他们下山。他大概可以找一位生在柔伦庄帮佣的老寡妇上来代替她。
托蒂丝在板凳的兽皮被褥下铺了新鲜的甜山草，气味浓烈好闻，克丽丝汀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父亲在她身边说了一句“天父”和“万福玛丽亚”。
劳伦斯拍拍她的脸蛋儿说，“是的，我要再过好久才带你上山呢。”
克丽丝汀惊醒过来：
“爹，收获季你到南方的时候，能不能遵守诺言带我去？”
劳伦斯说，“我们再看吧。”克丽丝汀立即在羊皮被褥间睡着了。
2
每年夏天，“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总要骑马南行，去看看佛洛地区的庄园。远行是克丽丝汀生命中每年的界标——他一走就是好几星期，回家总要带回丰盛的礼物：日后绐她当嫁妆的上好外国货品，奥斯陆来的无花果、葡萄干和蜂蜜面包——以及许多奇异的故事。
今年克丽丝汀发现父亲远行的日子快到了，情况却有点不寻常。行期一再延后；洛普斯庄的老人不时骑马过来，陪她父亲坐在餐台附近，大谈遗产、自由保有不动产和购买权，又讨论这么远的地产操作起来有哪些障碍，奥斯陆主教的宅邸和国王的皇宫征用了附近多少农田的劳力。他们几乎没有时间陪她玩，老是打发她到厨房去找女佣们。圣布庄园的舅舅“伊瓦之子特龙德”来访的次数比以前多——但他从来不跟克丽丝汀玩，也不抚弄她。
渐渐地，她略微猜出一点端倪。自从劳伦斯来到西尔地区后，他一直设法取得此教区的田地，“古德蒙之子安德列斯”爵士由他母亲手上继承了西尔区的佛莫庄园，想拿这片地产和劳伦斯交换史科葛庄园，因为他是国王的侍卫，很少到山谷来，史科葛庄园对他而言比较方便。史科葛是劳伦斯的自由保有遗产，又是皇家送给他祖先的礼物，他舍不得放弃；不过这笔交易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他占便宜。但是劳伦斯的弟弟“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也想要史科葛庄园——他娶了一个有地产的女人，如今住在哈德兰——亚斯蒙不一定肯放弃亲族给他的权利。
有一天劳伦斯告诉蕾根福莉，他今年要带克丽丝汀去史科葛。那是她出生的庄园，又是她父亲的家乡，如今说不定要易手了，她该去看看。蕾根福莉虽然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出远门，自己又不能随行照顾，但她觉得这样做很合理。
克丽丝汀自上回看到女妖怪以后，非常害怕，整天躲在家里陪她母亲——她甚至怕见那些一起上山而知道她遭遇的人。她很高兴父亲不准人谈她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