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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谋杀失误

书籍名:《布鲁特斯的心脏》    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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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狛江市──那栋公寓建于世田谷大道稍微往北之处,步行几分钟即可到达多摩川。车流量不大,环境清幽怡人。公寓是三层楼建筑,所有房间坐北朝南,停车场位于东边。开车通勤的人不多,但停车场里毫无空位,停满了车。这栋公寓里,有个男人在经营小型印刷厂。虽然是承继父业,但这份工作不太称得上轻松愉快。若有急件的时候,前一晚就要事先将货搬上自己的车,隔天一大清早直接送到客户手上。

今天早上正好是这样的日子,为了应付一个非得在今天上午之前交货不可的不合理订单,昨天晚上印刷机运作到十点多。小型印刷厂若不稍微通融客户无理的要求,就没办法做生意。结果,男人昨晚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他的停车位是从内侧数来的第二个,开的是几年前买的客货两用车。他的车内侧停着一辆富豪(VOLVO)汽车。他经常看见那辆车的主人,似乎比他小十多岁,或许是因为单身汉手头宽裕,身上穿戴的净是名牌货。

他心想,光是单身住在这栋公寓就是一件奢侈的事。这里虽然不是东京的二十三区内,但是最近地价飙涨,房价是一般上班族买不起的。但是富豪汽车的主人,却住在这栋大楼中坪数最大、视野最佳的房间。他大概不是从事甚么正当行业吧──男人嫉妒地猜想。

男人上车检查货架上的货物,确认无误后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同时调整后照镜的位置。他发现左侧的后照镜歪了,“啧”地咂嘴。因为他的车没有安装电动后照镜这种人性化的设备。他将身体探向左侧,摇下车窗,伸手移动后照镜时,镜中映出了那个。他心想,有人。因为后照镜中映出的是人的手。他进一步拉长身子,从车窗探出头来。几秒后,他没有熄火,直接跳下车。

“死后经过了十二小时左右。”东都大学法医学研究室的安藤副教授一面用手指扶正金框眼镜,一面以沉稳的嗓音说。

佐山总一看着手表计算时间。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六分,所以死者是在昨晚七点左右遇害啊。

“死者好像是被人从身后勒毙的吧?”

“是啊,绳索在脖子后方交叉,大概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的吧。”

尸体横躺在两辆车中间。根据发现者的证词,死者肯定是停在隔壁车位的富豪汽车的主人。从死者身上的驾照和名片得知,他是住在公寓三○三号房的仁科直树,今年三十三岁,名片上的头衔是MM重工研究开发部开发企划室室长。

“佐山。”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佐山回头一看,谷口警部扬了扬下巴,示意要他过去。

“发现尸体的印刷厂老板,昨晚似乎是在十一点多回家的。”

谷口将平常就有点驼背的身体弯得更低。

“这就奇了。”佐山说:“安藤副教授说,死者已经死了十二小时以上。所以犯人应该是在哪里杀害死者,再将他搬运到这里来的。”

“大概是三更半夜载过来的吧。”

“说不定住户当中有人知道些甚么。”

“现在我正派人打听。我们去看看被害者的家吧。”

谷口举步朝公寓走去,佐山也跟在他身后。抬头看建筑物,有几扇窗户开着,住户们刚才在俯看停车场。

爬上三楼,楼梯旁边就是三○三号房。大门已被打开,几名调查人员在屋内。谷口也走进去,但佐山按响三○二号房的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似乎是家庭主妇。

佐山问:“你昨天有没有听见隔壁房间发出甚么声音呢?”家庭主妇摇摇头。

“晚上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过话说回来,死者竟然是那位仁科先生啊……”她瞄了隔壁一眼,皱起眉头。

“你昨天有没有见到仁科先生呢?”

“嗯,他早上出门时我有看见。大概是六点左右吧,比平常早了一小时多。”

这么说来,他并非像平常一样,是要出门上班。

“他的服装打扮感觉怎样?”

“甚么怎样,就很普通啊。他一身整齐的灰色西装,拿着公事包之类的东西。”

佐山默默点头,将这一点写在记事本上,然后抬起头来,再度询问家庭主妇对于仁科的印象。

“我不太认识他,但他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他有时候会在阳台上,神情恍惚地望着户外几十分钟……说到这个,我还见过他在多摩川吹小号。”

“你经常和他讲话吗?”

“不,顶多是见面时打声招呼。”

接着,佐山问:“你有没有看过进出直树家的人呢?”

她将手抵在脸颊上,偏着头陷入沉思,最后回答:“不晓得,我不太清楚。”

佐山向家庭主妇道谢后,往三○三号房内看去。他看见屋内的样子,霎时哑口无言。

“很像刮过台风吧?”谷口凑了过来。

“简直惨不忍睹。”佐山说道。

室内的状态确实宛如小型台风过境。就单身汉而言,三房两厅的格局未免太大,每一间房间像是被甚么人彻底翻过。佐山边戴手套,边环顾四周。衣柜和收纳柜里的所有衣物都被扯出来,散落一地。书柜上几乎不剩半本书,书桌的抽屉全被拉出来,里面的物品倾倒一空。

“连冰箱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谷口说道。

“犯人好像在找甚么喔?”

“似乎是。我认为命案现场不是这里。”

“应该不是吧。如果是这里,将尸体移往停车场就失去了意义。犯人应该是不想被知道命案现场在哪里,才特地搬运尸体的吧。”

“搬运尸体,顺便来这间房子翻箱倒柜吗?”

“大概是吧。将房子翻成这副德行,还完全没有被隔壁邻居发现,可见犯人是个行事小心谨慎的人。”

“问题是,犯人是否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犯人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

“我不晓得这能不能算是蛛丝马迹……你来这里看看。”两人走进客厅,茶几上放着扑克牌和烟灰缸,谷口指着那个烟灰缸。“有烧过纸的迹象对吧?”

“原来如此。”

犯人似乎将甚么纸揉成一团,丢进烟灰缸中烧掉了,纸化成了黑色灰烬。

“纸上大概写了甚么吧,有没有办法辨识出来?”

“还剩下几个依稀能辨的字,是英文字母的A和B,好像还有C,剩下的就看不清楚了。我打算委托科学调查研究小组。”

“A、B、C啊,是仁科自己烧掉的吗?”

“我想应该是,犯人烧掉的可能性不高。”

“如果是犯人,大可将纸拿走之后,到外面慢慢处理掉。”

“ABC命案啊,总觉得这件事会变得很麻烦。”

谷口从一旁的扑克牌中拿起一张,将正面摊在茶几上,鬼牌上的小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天上午,警视厅调查一课的佐山偕同狛江署的矢野,一起造访MM重工。矢野比佐山小九岁,才二十多岁,体格高壮厚实,平日犀利的目光更显尖锐,干劲十足地参与第一起命案调查。

“我不明白,仁科是为了甚么从大阪回来呢?”矢野在MM重工的会客室等待对方时,压低音量说。

这个两坪多的房间,隔音效果良好,待客沙发组也不是劣质品。除了这个房间之外,还有摆设一整排桌子的会客大厅,但是佐山他们一在柜台报上姓名,身穿蓝色制服的柜台小姐便带着略显僵硬的表情,领他们至这间房间。她们似乎也稍微知情。

“不见得是回来才遭杀害。说不定是遇害之后才被搬运回来的。”佐山比矢野更小声地回答。

“犯人在大阪杀害他,然后将他搬运到东京吗?”矢野瞪大眼睛,“这么一来工程浩大,为甚么得那么做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不无这种可能。”

“我认为仁科是回东京才遇害的。”

“随你怎么想。”话一说完,佐山抱着胳膊闭上眼睛,他有他自己要想的事。

确定仁科直树的身分时,佐山立刻和他的老家与公司联络,老家并不怎么远。听见他父亲敏树是MM重工的专任董事,佐山想通了,他曾听说过仁科家族的事。

出面认尸的敏树,一眼就断定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面临这种事情,居然还能以冷静的语气说话。只不过他握着手帕的右手,始终在颤抖。

“有没有甚么线索?”敏树盯着遗体问道。

一名调查人员回答:“我们警方正要展开调查。”

敏树瞪着那名调查人员说:“给我及早缉捕犯人到案,我愿意提供任何协助。”

佐山他们低下头说:“我们会尽全力。”

在此同时,公司方面接获了一项非常有趣的资讯,照理说直树昨天出差到大阪。出差的目的似乎是去听机器人的国际学会演讲。这么一来,隔壁的家庭主妇说直树比平常早出门,这项证词则足以采信。应该去了大阪的直树,却变成尸体在东京被人发现──确实就像矢野所说,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但是比起这件事,有一件事更令佐山耿耿于怀。为何犯人刻意选择这个时间点,计划杀害直树呢?对犯人而言,有甚么方便动手的原因吗?

听见敲门声,佐山说:“请进。”

出现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瘦骨嶙峋、脸色不佳。但像是在打量佐山他们似的瞥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带有某种敏锐的观察力。

“让你们久等了。”男人边说边递出名片,上面写着开发企划室副室长萩原利夫。他是遇害的直树的属下,但是萩原看起来明显较为年长,令佐山感到奇怪。简单来说,这就是仁科家握有的权力吗?

佐山他们也报上姓名,马上切入正题,试着询问仁科直树是个怎样的人。萩原下巴向一旁抖动一下,说道:“坦白说,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人。”

“可怜,怎么说?”

“他是站在那种立场上的人,亲戚们八成对他寄予莫大的期望吧,他本人看起来好像无法回应他们的期望。”

佐山心想,这男人的说话口吻未免太过谦逊。

“工作上的表现如何呢?”佐山问。

萩原在回答之前,下巴又抖动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脑中迅速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对工作……好像不太感兴趣。”

“甚么意思?”

“他大部份都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很少来我们的办公室。我们有事找他讨论,他也只会说:‘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他会过目报告书,但是几乎不会指出缺点。”

“这样工作上不会出现问题吗?”

“嗯,目前我都有充分把关。”他一副“只要有自己在,室长是多余的”口吻。当佐山询问工作内容时,他表现得更是明显。

“研究开发部的研究人员们,并非只是埋头研究专业领域,而是有必须开发的对象。依照对象分成大小不同的企划小组。开发企划室扮演管理、协调这些企划小组的角色。若用管弦乐团的指挥比喻,或许会比较容易了解。各企划小组的负责人,会一一向我报告开发过程,如果我发现甚么,就会给予指示,我自负管理得相当良好。”结尾的方式充满自信。

“这么说来,仁科先生不可能是被卷入工作上的问题啰?”

“不可能,我想没有这个可能。”萩原如此回答,下巴又动了一下。

“那除了工作之外,他最近有甚么奇怪的地方吗?”

“除了工作之外吗?”萩原的眼神隐约在游移,但是佐山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不……我想,没有。”

“请你老实说,真的没有吗?”矢野突然大声说话。佐山拍拍他的膝盖安抚他,就算在这种地方吓唬对方也无济于事。

佐山用原子笔笔尖敲了几下记事本,再看萩原的脸。“对了,你对于他这次出差了解多少?”

“我听说是去听学会演讲。”

“像这种出差经常有吗?”

“是的,但是室长亲自出席很罕见,大部份都是命令年轻员工去参加。”

“哦。”佐山心想,这是个令人感兴趣的证词,仁科直树为何偏偏这次想亲自出席呢?“你是甚么时候听仁科先生说他要出席的呢?”

“呃……是甚么时候呢?”萩原打开手中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行事历那一页。“应该是一星期前,他说要到大阪出差过夜,一切交给我了。”

“除了萩原先生之外,有谁知道仁科先生要出差吗?”

“属下全都知道。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对了,仁科先生的遗体是在狛江的家附近被人发现的。有没有发生甚么事情,令他改变预定过夜的行程呢?”

萩原立刻摇头。“关于这件事,我心里完全没个底,因为他还特地订了旅馆。”

“这样啊。”

从萩原身上似乎得不到其他有用的资讯,佐山说:“请你叫一名属下进来。”

“那我就找有空的人过来吧。”

萩原从沙发上起身。“能请你用这支电话找他过来吗?”说完,佐山指着放在房间角落的内线电话。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萩原对属下下封口令。

萩原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但还是打电话到自己的部门找属下过来。要来的似乎是一名叫做笠井的男员工。五分钟后,笠井现身在会客室中。他比直树小两岁,所以应该是三十出头。然而他给佐山的感觉,却像是大学刚毕业。虽然不是娃娃脸,但是五官线条略显细致,感觉太嫩了一点。

萩原起身离开会客室,换笠井坐在佐山他们面前。

“不好意思,工作中打扰你。”佐山说。

但笠井没有对此回应,好奇心毕露地问:“室长是不是被强盗袭击了呢?”

他果然和外表一样,感觉口风不牢靠。

“我们还不清楚。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佐山如此回答,实际上却觉得不可能是遇上强盗,而且这也是警方的看法。若是单纯的抢劫,没有道理移动尸体。而且死亡推定时间是昨晚的七点前后,对于强盗犯案这个时段嫌早。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室长会遇害,人生真是事事难预料。”笠井发表千篇一律的感想,露出遗憾的表情。

接着,佐山开始问和刚才问萩原的相同问题。笠井口中出现语意稍微不同于萩原的话:“坦白说,室长确实有些矫揉造作。但是,室长对工作不积极,是有其他原因的。”

“怎么说?”佐山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笠井先说别说是自己说的,然后接着说:“副室长有点故意排挤室长。这或许是因为比自己年轻的人是顶头上司,令他心里头感觉不是滋味,但我认为专业人士应该忍耐这种事情。萩原先生好像非常希望大家认为,企划室是副室长一手掌管。”

“所以仁科先生和萩原先生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是吗?”

“是啊,他们的关系很冷淡。啊,但是,副室长昨天好像加班加到很晚。”

或许是感觉警方可能怀疑萩原犯案,笠井连忙补上一句。

佐山面露苦笑地点头,然后问道:“最近直树身边有没有发生甚么奇怪的事?”问题的内容虽然和问萩原时稍有改变,但是问笠井的问题内容更加清楚。

他稍微趋身向前,压低音量说:“你们没有听副室长说吗?室长妹妹的事。”

“室长妹妹的事?没有。甚么事呢?”

于是笠井吊人胃口地清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开场白:“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别说是我说的唷。”

内容是关于仁科直树的妹妹星子。大家谣传有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人选,以及直树对那个男人说的话。“我觉得那种说法有点太过分,就算是仁科家的接班人,也没有立场对妹妹的婚事发表意见。”笠井嘟着嘴,仿佛自己是当事人。

“嗯……原来还有这种事啊。”佐山心想,这真有意思。也就是说,要和星子结婚,必须获得直树的同意。然而直树却表示反对。

末永拓也啊──佐山感觉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强烈地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2

中森弓绘自从隶属于开发企划室以来,一直都是在八点十分到公司。开始上班时间是八点四十分,所以在那之前的半小时,她会擦桌子或替花换水。弓绘并不讨厌这种杂务,例假日时她也喜欢早起打扫房间,但是今天早上没有那个必要,当她为了换衣服而进入更衣室时,知道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仁科直树死了,而且似乎是被人杀害。告诉弓绘这起命案的是同期进公司的朝野朋子。朋子的大饼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地炫耀自己挖来的消息。她说仁科直树在自家公寓的停车场被人发现、董事们为了收拾善后而齐聚一堂──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弓绘低喃道:“为甚么仁科先生会……”

这一天开始上班后不久,副室长萩原集合属下,正式发布他的死讯。说不定会有报社记者来询问这件事,请避免不负责任的发言。

“中森你要特别注意。”萩原看着弓绘的方向说,其他员工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弓绘点头,就这样低着头。

解散之后,几名年轻员工聚在一起,开始聊起命案,他们的声音也传进了弓绘耳中。

“室长昨天应该出差去大阪啊,这么说来,他是半夜回来的时候被犯人袭击的吗?”一群人当中,年长的笠井压低音量说。

“原本预定要过夜吧?听说国际学会是到今天。”另一名员工说。

“所以说不定是有甚么急事。否则的话,没有理由回东京。”笠井说完抱起胳臂时,和弓绘对上了视线。他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清清嗓子回到自己的座位。其他人也注意到弓绘,摸摸鼻子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弓绘也坐在自己位于隔壁办公室的座位上,靠窗处有张仁科直树的办公桌。这一年多,她一直在这间办公室中与他两人独处。

她的工作是管理开发企划室员工的出缺席,以及计算加班时数。她刚进公司时待在设计部,一年前,突然被调到这个部门。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

此外,弓绘也不晓得为何只有自己和直树待在同一间办公室。根据传言,似乎是基于直树的想法。而这个传言被人加油添醋,说成直树对设计部的弓绘有意思,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而把她调过来。企划室的员工们至今仍以异样的眼光看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然,这不过是单纯的谣言罢了。这一年来,直树从未表现出那种态度,也没有邀过她用餐。工作空档时,顶多就是在对话间穿插玩笑话。仔细一想,像直树这种名门出身的人,是不可能理会地方出身、貌不出众的小女孩的。

弓绘自己也不太把他当作男人看待。毕竟两人的立场悬殊,而且年纪有差距。最重要的是,直树这个男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靠近的气氛。该说是防卫心太强吗?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不管在谁面前,都不会表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不过,弓绘想起自己经常被他不时展示的温柔所吸引,这倒也是事实。那份温柔究竟算甚么呢?如此心想时,内心深处果然涌现一股情感。弓绘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压抑这份情感,然后打开放在办公桌旁的电脑开关,决定开始计算出差旅费。机械性的作业,具有安定情感的效果。

相较于其他部门,开发企划室的出差并不多,但每个月至少仍有几个人会提出出差申请书。出差地点几乎都在首都圈内,但也经常会远赴大阪或名古屋。这种情况下,就由弓绘负责买新干线或飞机的票。弓绘停止敲键盘的手,想起了直树提出申请书时的事,那已经是一星期前的事了。

“往返都搭新干线可以吗?”她请示直树。

“可以啊,反正也不是甚么急事,去听学会演讲是个轻松的差事。”

“要过夜是吗?旅馆离会场近一点比较好吧?”

国际学会的会场在中之岛附近的一栋大厦。

“不,最好在新大阪附近,我可以将行李寄放在旅馆再去会场。”

“我知道了。”于是弓绘从公司指定新大阪周边的商务旅馆中,挑了大阪绿旅馆预定房间。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事情有些古怪。直树说要寄放行李,但是一个大男人出差过一晚,应该没有甚么大行李才是。而且,隔天也要出席学会,还是离会场近一点比较方便吧?

这和命案有关吗?当弓绘想到这里时,轻轻摇了摇头,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吧。直树之所以希望住新大阪的旅馆,肯定只是随性的一个念头。

弓绘继续敲打键盘的作业,但仍持续想着直树。虽然不曾和他好好说过话,但是加班到很晚时,曾经一起下班走到半路。一开始是像平常的闲聊,久而久之,两人谈起了男女朋友和婚事。她说暂时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于是直树轻轻点头,然后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凝视她的眼睛。她问:“怎么了?”直树说:“没甚么。”又再迈开脚步。他的模样可说是不知所措,而就弓绘所知,那是直树第一次露出那种表情。当时,他想说甚么呢?这件事已经无从得知了。

工作告一段落后,弓绘到走廊上前往茶水室。趁工作空档到那里休息是一大乐事,MM重工备有完善的即溶咖啡的自动贩卖机,所以女员工一般不用送茶水。打开茶水室的门一看,里面已经有人,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是弓绘熟知的女同事,到了这个时间,茶水室里总会有人。

“午安。”弓绘对她打招呼。

但是那名女同事或许是茫然地在想事情,一脸霎时没有注意到门打开了的表情。接着她看见弓绘,半张开嘴巴,仿佛在说:“哎呀。”

“你怎么了?”弓绘问道。

“不,没甚么。休息一下。”对方说完起身,看也不看弓绘一眼就离开了。如果是平常的话,按照两人的交情,她应该会跟弓绘开一、两个玩笑。

她怎么了呢?真不像她──弓绘目送长发飘逸的雨宫康子离去,心里这样想。

3

一抵达荻洼的公寓,拓也连西装外套也没脱,就直接一头倒在床上。明明天气不热,但全身却汗涔涔。喉咙异常干渴,心跳也不平静。拓也自我分析,回想今天一整天的紧张情绪,也难怪会出现这种生理反应。

他自言自语道:“事情严重了。”解下领带。今天下午从名古屋回东京,佯装毫不知情地进公司,公司里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司的人,而且是仁科家的长男遇害,这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事了。然而,若按照拓也他们的计划,今天令MM重工内部震惊的,应该是雨宫康子的尸体才对。但康子却还活着,死的是直树,提议杀害康子的人。

事情严重了──他又低喃了一次。

拓也试着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在厚木的空地移动尸体时,发现那是直树的尸体那一瞬间的惊讶,终究无法用言语形容。拓也和桥本都像是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甚么时候被掉包的呢?”桥本脸色僵硬地问道。

拓也不晓得用“掉包”这个形容是否恰当。“我哪知道,至少我从名古屋出发时,货好像就已经不对了。”

尸体不可能在半路上自己换人。

“但事情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拓也摇摇头,“难道他……杀人不成反倒被康子杀了吗?”

直树遇害就已够吓人,尸体被裹上毛毯抬上厢型车这个事实更是令人不寒而栗,犯人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呢?

持续沉默之后,拓也总算开口说:“没办法,姑且先找个地方弃尸再说吧。”

“就丢在这一带吧。”桥本声音颤抖地说。

“这可不成。”拓也断定道,“虽然尸体变了一个人,但还是运回东京比较好。警方说不定会判断,直树基于某种理由回到东京,然后才遇害的。”拓也边说边想,这种事情不能太过期待。根据死亡推定时间,应该能够轻易知道直树是死于大阪或东京吧。拓也将尸体移至东京的真正理由,是想尽可能远离自己身在的名古屋。然而,桥本好像没有察觉到拓也心中的这种想法,以他自己的方式说服自己:非得将尸体运至东京不可。

“那,还是要我一个人运尸吗?”

“废话。”拓也说:“虽然尸体不同,但做的事是一样的。”

“可是,到底要丢在哪里才好?”桥本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室长应该在狛江租了公寓。如果藏在那附近,明天一早应该就会被人发现吧。”

桥本抱着头哀号。“真不该参与这种计划的。就算被公司开除,也总比变成杀人犯好。”

拓也一把揪起说丧气话的桥本领口。“事到如今别发牢骚!总之得尽早想办法处理掉。少啰嗦,快运走尸体!”

桥本眼中带着恐惧地点点头,拓也放开手。必须将弃尸这种重责大任交给这种男人,实在令人不放心。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拜托你,千万别被人发现。哎唷,在那之前……”

拓也探了探直树的衣服口袋。必须收回那张联署书,还有指示尸体中途换手地点的纸。但是──两张纸都没找到。拓也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如果那交到第三者手中,自己将会身败名裂。

“这下糟了。”拓也咬着下唇,“说不定是被杀害室长的犯人拿走的。”

“不会吧……”桥本也一脸铁青。

“总之不能再浪费时间下去。出发吧。”拓也一上车,马上发动引擎,然后将车开到桥本的车旁,打开车窗说:“弃完尸之后,要彻底打扫后车厢唷。可别留下任何小证据,高速公路的收据丢掉了吗?”

“啊,这个吗?我马上丢掉。”桥本拎起收据,撕碎丢出车窗。小纸片随风飞舞。

“好,走啰。”

两人驱车前进,一径南下,拓也和桥本分别驶上东名高速公路的下行车道和上行车道。

拓也在丰川交流道下高速公路,然后往南走,进入丰桥市,经过丰川,来到凑町这个地方,按照直树画的路线图,走在错综复杂的路上。看见山中木材加工这面招牌,发现一旁有车库时,暂且松了一口气。拓也将车停进车库后,举步朝车站走去。看了手表一眼,刚过清晨五点。车站前的计程车招呼站停着三辆车,每个司机都用帽子遮住脸在打盹儿。拓也敲敲挡风玻璃唤醒司机,迅速上车。“到名古屋。”说完,他便让身体陷入车椅。

抵达旅馆是在六点二十分,他小心不被人发现地进房,将疲惫不堪的身体抛到床上。原本以为不会有睡意,但似乎还是小睡了一会儿。拓也被电话铃声吵醒,看了手表一眼,正好七点整,柜台叫人起床真是准时。

当拓也从床上挺起沉重的身体时,电话和今天早晨一样响起,令他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咽下唾液,然后伸手拿起话筒。电话是桥本打来的。今天虽然和他在公司里见过面,但是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因为没有机会说话。

“昨晚累死人了。”桥本劈头就说。他的语气凝重,他应该也和拓也一样──或者比拓也更疲惫。

“你好像把尸体丢在停车场啊?”

“嗯。我一开始原本想让尸体坐在车上,想说看起来会像是在车上遇袭,但是实在很难做到,所以就把尸体放在和隔壁车辆间的缝隙,尸体重得要命。”

桥本的语气中对于自己一人背负麻烦事表示抗议。拓也也能想像,那是一件辛苦的工作。但他心想,自己没有道理向他道谢或道歉。

“没有被人发现吧?”

“这点你放心,末永先生你那边呢?”

“进行得很顺利。我把车开回室长亲戚的车库了。”

“这样啊。对了……”桥本隔了半晌,然后接着说:“康子还活着吧?”

“活蹦乱跳呢。”拓也应道:“那女人,昨天请了年假吧?”

“没错,所以她应该答应室长的邀约,去了大阪才对。”

“她去大阪应该会被杀害,但却反而杀死了对方吗?”

“这实在很难想像。”

“没想到室长那么笨手笨脚。”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会知道我们和室长是一伙的。”桥本指的是那张联署书。

“这件事我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嗯。老实说,昨晚我在弃尸前,进入室长家找过联署书了。我戴了手套,所以不用担心会留下指纹。我一直提心吊胆,怕被隔壁邻居发现。其实我本来想别那么做,丢下尸体逃之夭夭的。”

桥本这时又发出忿忿不平的声音,拓也假装没听见,催促他往下说。“但是你没有找到联署书吧?”

“我没找到。我翻遍了书桌抽屉和收纳柜,连那张杀人计划书也没看到。会不会是室长丢掉了呢?”

“计划书或许是丢掉了。毕竟他为人小心谨慎。这样啊,果然没找到联署书。”

“我想那是在室长身上,所以只好认为是被犯人拿走了。”

“是啊。”

“怎么办?”桥本又发出了懦弱的声音,令人忐忑不安。

“还能怎么办?总之只好找出杀害室长的犯人。仔细想想,如果东西在犯人手上的话,就还有救。犯人应该不会交给警方吧。”

“是吗?会不会以匿名的方式寄给警方呢?”

“我想不会,就算那么做,犯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犯人应该害怕警方利用那封匿名信,循线找上他。”

“是这样就好了……那,我们要怎么找出犯人呢?”

“暂时锁定康子,别让目光离开她身上。不管怎样,她应该知道些甚么。”

“是啊。对了……”桥本口吃了一下,然后说:“找出犯人之后要怎么办?再说,康子的事情也还没解决。”

拓也对着送话口叹了一口气,故意以敷衍的语调说:“这件事等知道犯人是谁之后再想吧。”

拓也挂上话筒后,再度躺在床上。各种念头在脑中奔窜,思绪迟迟无法集中。康子的事、联署书──假设杀害直树的不是康子,犯人为何知道大家的杀人计划呢?犯人不可能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将直树的尸体抬上那辆厢型车,让车停在约定的地方。

难道犯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杀害康子的计划吗?

拓也搔了搔头,脑中浮现桥本刚才的问题──找出犯人之后要怎么办?

他心想:别无选择。前几天才刚决定,为了保护大家,不得不杀人。

这项方针没有改变。

拓也再度从床上起来时,门铃响起。他在开门前凑近窥孔一看,门外站着两名男子,一名眼神凶恶的年轻男子,和一名看似年长拓也几岁的男人。

或者……他边想边开门。年长的男人按照拓也所想的方式,向他打招呼。

“我们是警视厅人员,不好意思,在您休息时打扰,我们有点事情想请教。”

4

外表看似弱不禁风,但行事作风大胆的男人──这就是佐山对末永拓也的印象。眯眯眼、下巴尖细,佐山心想,这种人或许难以从表情看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佐山一提到仁科直树的话题,末永就皱起眉头,遗憾地说:“他是今后扛起公司的人,怎么会遇上这种不幸呢……”他给人的感觉做事一板一眼,但这个男人铁定不是如此。佐山调查过的公司相关人士,毫无例外地都是露出这种表情。

“我今天来打扰,是想请教你和仁科星子小姐的事,听说你是星子小姐的丈夫人选,这是真的吗?”佐山边说边看末永的脸。坦率的表情,好像稍有变化。

“被人用这种方式问,我只能回答:那不是真的。”末永慎选词汇地缓缓回答。

“这话甚么意思?”矢野刑警问道。

“因为没有人亲口说,我是星子小姐的丈夫人选。我不否认我经常跟星子小姐见面。”

“原来如此。你们在交往,但是还没论及婚嫁是吗?”佐山说道。

“实际上,我们还不算交往,我只是星子小姐的一个玩伴。”末永轻轻摇头。

“听说你们的事情在公司里传开了,仁科直树先生对这件事情有没有说甚么呢?”

末永露出“原来你知情啊”的表情,然后用小指搔了搔耳后,吁了一口气。他似乎放弃挣扎,认为纸包不住火了。

“他骂我公司内之所以传出奇怪的谣言,都是因为我不小心。”末永说道。

“只有这样吗?就我们所知,他好像说他不承认你和星子小姐的关系。”佐山看着记事本说,然后微微抬头看末永。

末永霎时别开视线,但马上将目光拉回来。“他说,他要替他妹妹找结婚对象,所以奇怪的谣言会造成他的困扰。”

“换句话说,他不承认你是星子小姐的结婚对象啰?”

“是吧。但是,”末永耸肩搔头,“就我来看,这件事令我有点惊讶。毕竟,我刚才也说了,我对星子小姐而言,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唉,不过,我能理解室长的心情。”

因此,我不可能憎恨仁科直树或觉得他碍事──末永似乎想这么说。

“这么一来,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再和星子小姐见面了吗?”

“这我不晓得。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曾约过星子小姐,总是她单方面找我出去。”

“原来如此,所以要看星子小姐的态度啰?”

“是的。”末永轻闭双眼,缩起下颚。

佐山拿起记事本和原子笔,摆出要做笔记的姿势,然后刻意以公事化的口吻问:“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你昨晚的行动呢?”

末永稍微隔了半晌,然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不在场证明吗?”

“是的,你昨天有和平常一样上班吗?”

“没有,”末永说:“我昨天出差去名古屋。”

“出差去名古屋?”佐山不禁和矢野对看一眼。直树出差去大阪,而末永出差去名古屋。

“一大早吗?”

“当然是一大早。我去了名西工机这家公司。我一直和对方的人在一起。”

“你在那家公司待到几点左右呢?”

“事实上他们请我吃晚餐。吃完晚餐应该是十点左右吧。然后我回旅馆。名古屋中央旅馆。”

“这么说,你有过夜啰?”

“是的。然后,我今天一大早又去了名西工机一趟,结束剩下的工作后回来。我为了报告先去公司,刚刚回到这里。所以,坦白说我有点累了。”

末永故意按摩肩膀。

“不好意思。对了,你出差是临时决定的吗?”

“不能算是临时决定。一星期前左右决定的。”

“一星期前啊。”

佐山询问名西工机的联络方式,末永递出一张名片;是名西工机的技术课长的名片。末永说他一直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我借用了。”说完,佐山收下了名片。

是夜,设置于狛江署的调查总部,举行了调查会议。黑板上写着仁科直树昨天之后的行动。

清晨六点 离开家

早上十一点至下午四点 出席国际学会

傍晚六点 到大阪绿旅馆办理住房手续

“而尸体被人发现是在今天早上七点。地点是自家公寓的停车场。”警视厅调查一课的谷口警部说完,环顾齐聚一堂的调查人员,眼神仿佛在问:有意见吗?

“死亡推定时间怎么样呢?”辖区的资深刑警问道。

“根据法医安藤副教授的意见,是昨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之间。详情要等解剖结果。我想,恐怕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这么说来,我们认为犯案现场在大阪,原则上没有错啰?”另一名刑警说道。

“大概吧。因为仁科六点人在大阪。他的行李放在旅馆,而且外套口袋里有旅馆的钥匙。”

“这么一来,犯案现场说不定就在旅馆附近。”

“这个可能性很高。明天,我会派几个人赶往大阪。”

这时,坐在佐山身旁的矢野举手发问。“办理旅馆住房手续的,确定是仁科本人吗?”

谷口看着佐山,而不是矢野。“我寄照片给大阪府警察,请他们确认过了。柜台人员似乎记得仁科,听说是他没错。”

“柜台人员记性还真好呢。”佐山说道。这是他直率的感想。人的记忆最不可靠。

“这点我也很在意,所以确认过了。仁科办理住房手续时,要求选房间。因为有不少间空房,所以柜台人员问他想住哪种房间,仁科似乎回答最好是尽量远离电梯的房间。于是柜台人员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一间那样的房间。听说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对话,所以柜台人员才会清楚地记得仁科。”

“是喔……仁科总是这样选房间的吗?”

“不晓得,不过我曾听旅馆人员说,这种客人很常见。”

总之,这下确定了是直树本人办理住房手续的。

“我可以发问吗?”谷口小组的年轻小伙子新堂微微举手,“尸体在东京被人发现,意味着是犯人搬运的吗?”

“应该是吧。”回答的不是谷口,而是辖区的资深刑警。

谷口默默点头。

“犯人到底为了甚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如果只是不想被人知道犯案现场,根本没必要将尸体大老远从大阪运到东京。只要丢到深山或大阪湾就好了。”

“会不会是想故布疑阵,让人以为被害者是在东京遇害的呢?”某个人说。

但新堂立即否定道:“不,我想不可能。应该有许多人能证明,仁科直树当时人在大阪。这么做会耗费大量劳力和心力,却徒劳无功。”

“也就是说,只要知道犯人为何将尸体运到东京,或许命案就会真相大白,是吗……?”谷口自言自语地说。看着佐山他们问道:“仁科的人际关系如何?”

首先,佐山说明今天在MM重工打听到的内容。没有得到他在工作上与人交恶的资讯。真要说的话,有谣言指出副室长萩原策动手下排挤他。

“原本萩原应该当上室长,却被其他部门跑来的小伙子抢走职位,他心情应该很不是滋味吧。”仁科直树进公司到各个部门累积经验后,获得特例提拔,而担任现在的开发企划室室长一职。“但是萩原好像一直待在公司里。我想,他要犯案是不可能的事。”

“再说,他的犯案动机也不强。不过,动机的强弱不是第三者能够判断的。”谷口自言自语地说完后,命令佐山:“你报告一下仁科星子的丈夫人选的事。”佐山已经向谷口报告过末永的事了。

佐山一说起末永拓也,所有调查人员的表情出现了变化。

“下任社长的女婿宝座啊,这样就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吧。”辖区的主任使用最近的流行语。

“那个仁科星子,和直树好像是同父异母。”谷口这句话,也令佐山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新堂刑警刚才调查到的。”说完,谷口将目光飘向新堂。新堂站起身来。

“仁科敏树和曾是MM重工员工的光井芙美子结婚,生下直树,不久后离婚。当时,孩子由芙美子扶养。至于两人之间有过何种协商,详情还在调查中。敏树和芙美子离婚两年后,迎娶第二个妻子山本清美。清美前年因病去世,敏树和她之间的爱的结晶,就是已经出嫁的宗方沙织,和刚才的话题人物仁科星子。不过,敏树大概还是想要个儿子。他一知道光井芙美子因为车祸过世,马上就办理认养直树的手续。当时直树十五岁。”

“仁科家的基业,果然还是想让儿子继承啊。”

资深刑警说道。谷口对此补充道:“让儿子继承基业,让女婿辅佐儿子。这似乎是仁科敏树的构思。直树之所以说妹妹的结婚对象要由自己决定,大概也是因为这项幕后因素吧。”

“星子怎么样呢?今天的女孩子不可能接受这种古老的观念。”

“我有同感。”谷口点点头,“关于这件事,需要进一步的调查。还有,末永和星子之间的关系。末永说,他单纯只是星子的玩伴,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她的丈夫人选。”

“真的吗?”语带挖苦的人,是刚才讥讽末永“夤缘富贵”的辖区主任。

“假如末永有这种野心的话,直树的存在将会是个眼中钉。”说完,主任问谷口:“末永的不在场证明怎么样?”

“他有不在场证明。”佐山答道,“末永从昨天到今天去名古屋出差。”

“名古屋啊,”主任低吟,“但是末永刚好也出差,实在令人在意。”谷口将双肘靠在会议桌上,双掌在面前合什。

“假如他在名古屋,就不可能犯案了吗?”

“根据他本人的供述,他和客户在一起到十点左右。”

佐山一说,谷口叹气道:“十点啊。那……不可能吧。”

但是他的表情并非完全接受,感觉对甚么耿耿于怀。佐山也是相同的表情。

5

隔天早上,当弓绘去上班,已经有几名调查人员来到部门里,四处乱翻直树的办公桌和柜子。弓绘本身早已预料到,警方差不多要找上自己了,但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弓绘不得已到隔壁办公室做自己的工作,他们搜索完毕后,找她进直树的办公室中。她隔着会议桌,与两名刑警面对面,不见其他调查人员的身影。

名叫佐山的刑警问到仁科直树最近的行动,像是有没有公事之外的电话打来找他?直树的模样有没有甚么奇怪的地方?弓绘心里没个底,于是如实回答。刑警稍露失望的神色,然后问她:“听说是你替他办出差手续的吧?”

弓绘默默点头。

“有没有甚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像是特别的指示。”

“不,没有……”如此回答后,她脱口而出:“但是……”

“有甚么隐情吗?”

佐山刑警说话的同时,一旁的年轻刑警大声喊道:“请你老实回答。”

弓绘身子不禁往后缩了一下。这名叫做矢野的刑警从一开始就露出亢奋的眼神,令她反感,他简直像是一头饿肚子的野狗。佐山对矢野使了眼神,要他闭嘴,然后将目光拉回她身上,口气温和地问道:“但是甚么?”

弓绘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刑警替直树预约旅馆时的事。内容是她认为学会会场附近的旅馆比较好,但是直树要求住在新大阪附近,佐山刑警显然对此感兴趣。

“他要求住新大阪附近的旅馆是吗?他没有特别指定哪一家旅馆?”

“是的。”弓绘答道。

佐山稍微沉思了一下后,接着问道:“除此之外,你还察觉到了甚么吗?”

“虽然称不上是令人耿耿于怀,但是……”弓绘先说了一句开场白,然后才说:“我想起了他盯着时刻表好长一段时间。好像是新干线那一页。”

“他是在看出差早上要搭的新干线时刻吗?”矢野刑警大声刺耳地说。

“或许是,但是我已经查过告诉他有几点的新干线了。所以我想,他没必要再查一次。”

“仁科先生当时在看的,确实是新干线那一页吗?”

听见佐山的问题,弓绘点点头。

“是的。那份时刻表只有新干线的部份不同颜色,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原来如此。”佐山频频点头,在记事本上写了甚么。自己的记忆好像稍微派上用场,弓绘也没有感到不舒服。

“对了,”佐山阖上记事本,看着她的脸。“我刚才听副室长说,你是去年秋天从其他部门调过来的吗?”

“是……”弓绘脑中浮现萩原的脸,心想,这男人连毫无关系的事也说了。

“我听说这是特别的人事异动,仁科先生针对这件事有没有说甚么?”

“不,他甚么也没说。呃,那件事和这次的事情有关系吗?”弓绘反问道。

“不,这倒是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整理一下仁科先生的人际关系。”佐山像在辩解地说,然后站起身来。

刑警放她自由后,弓绘离开办公室,前往茶水室。但,当她走到走廊一半,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酒井悟郎一身工作服正朝她走来。他问她:“你好吗?”

“嗯,还好。”

“我们去屋顶吧。”悟郎用拇指指着上方,弓绘点个头。他们的部门在建筑物的顶楼。若是平常的话,有人会在屋顶打沙摊排球,但或许是受到直树命案的影响,今天没半个人。弓绘跟在悟郎身后,走到铁丝网处。

“仁科先生的命案,好像很严重唷?”悟郎说道。

“嗯。”弓绘点头,“刚才也是因为这件事,和刑警先生见了面。”

“和刑警?是喔……连你也被调查了吗?”

“倒不是被调查,而是有些事情想问我。因为是我替室长办出差手续的。”

“噢,这样啊。”悟郎点点头,然后说:“总之,你最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吧?”

“唉,是啊。”

“那,这种时候最好别说让你伤脑筋的事吧?”

弓绘十分清楚悟郎指的是甚么。她心知肚明,但保持沉默。

“关于那件事……”悟郎将双手搭在铁丝网上,从双臂间盯着下方说:“我暂时等你的回应。我想你现在因为部门人心惶惶,没有时间好好思考。”

“嗯,”弓绘点头,“我现在人有点疲倦。”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大概心力交瘁了吧。你最好别勉强自己。”

“谢谢你。”说完,弓绘面露微笑。

“希望早点抓到犯人。”

“嗯。我想犯人一定马上会被抓到,日本的警察很优秀吧?”

悟郎想起佐山的脸,说:“似乎是吧。”

大约两星期前,悟郎向弓绘求婚。星期天邀她约会,回家送她回单身宿舍的路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弓绘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他终于下定决心啦。她之前就已察觉到他的心意,以及他一直忍着不向自己表白。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对于悟郎的求婚,她低着头应道:“我希望你让我想一想。我想调适各种情绪。”

“嗯,我知道。这我很清楚。你可以仔细考虑。可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说:“可是我期待听见好消息。”

弓绘仍旧低垂着头。

后来也没有下结论,事情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酒井悟郎和弓绘一样,出身于群马县。两人的家住得近,从小学到高中都一直同校。或许用青梅竹马来形容他们再恰当也不过了。小时候,他们还有一同游玩的记忆。

高中毕业后,两人走的路一度分歧。悟郎任职于东京的公司,也就是MM重工,而弓绘则进入当地的短期大学就读。“弓绘,你是女子大学生啦──”弓绘记得毕业典礼后,他这么说,落寞地笑了。悟郎家因为父亲刚去世,似乎没有多余的钱供他念大学。

“女子大学生又不稀奇。倒是悟郎你进了好公司,真是太好了,MM重工可是一流企业耶。”

“但是我只有高中毕业,未来的发展有限。”

“没那回事。喂,悟郎,你去了东京也要常回来玩唷。”

“嗯,我会回来,反正东京又没多远。”悟郎展露笑容。

他依照约定,工作后也经常返乡。大多是一个人,后来也常带两、三名同事回来。悟郎在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当中,似乎扮演了大哥的角色。不久弓绘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她和悟郎一样,选择了东京的MM重工。听见这件事时,悟郎开心得快飞上了天。

后来约莫过了两年──悟郎肯定等了她好久。求婚应该也需要相当大的决心。弓绘并不讨厌悟郎。应该可以说对他有好感。不但是同乡,话又投机。他是一个能够放心在一起的伴侣。但是一旦论及婚嫁,她就伤透了脑筋。倒不是对他有甚么不满,而是她无法将他视为结婚对象。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只有高中学历这种荒谬的理由。

我希望你让我再想一下──这并不单纯只是在拖延回应。她心想,如果真的再想一下,或许就能下定决心。

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结果,两人只是隔着铁丝网眺望建筑物下方。

“明天下午,你有空吗?”下楼梯之前,悟郎说:“有一场海人乐团的音乐会。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乐团,不过部门里的同事是贝斯手,我被迫基于捧场买了票。”

明天是星期五,弓绘并不讨厌音乐会,但是摇了摇头。“抱歉,我明天不行。我得去参加葬礼,而且我想还有很多事情要帮忙。”

“葬礼?噢,对喔。”悟郎好像一时忘记了仁科直树的事。听说今天仁科家里要举行守灵夜。

“希望是晴天。因为雨天办丧事太令人难过了。”说完,他将手搭在弓绘的肩上。

6

有人将手搭在拓也肩上,他回头一看,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形状姣好的双唇。令人联想到中国美女的丹凤眼,凝视着拓也的脸。若是穿上黑色丧服,仿佛就像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

星子使了使眼色,要他过来,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拓也也从坐垫上起身。

他追在星子身后进入另一个房间,那里是会客室。咖啡色皮革沙发围着一张茶几,她让身体陷入其中一张沙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仿佛在说“请坐”。拓也按照指示坐下。

她“呼”地悠悠舒了一口气。

“人未免太多了吧。”她露出厌烦的表情,“那种人的守灵夜,为甚么会聚集这么多人呢?”

“这是当然的,毕竟是仁科家的长男去世。”

于是星子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死掉的时候不会聚集这么多人?因为我是女人,而且是次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只要是仁科家的婚丧喜庆,当然都是聚集一大堆人。”

“是喔,仁科家啊。”星子跷起二郎腿,对拓也露出有些阴险的笑,“你不知道那个人不是仁科家的人吗?”

“哪个人?”

“仁科直树啊。那个人,跟我和沙织姊不同母亲。他是我父亲和前妻之间生的孩子。”

“哦!?”

这倒是第一次听到。康子也没有提过这种事。“你们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兄妹吗?但是这么一来,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血缘根本不重要。”星子低沉而尖锐地说:“那对母子啊,说他们不要我父亲的照顾,离开了这个家。然后十五年毫无音讯。但是我父亲说那个人的母亲死了,所以决定领养他。谁叫我们的母亲肚皮不争气,净生女儿,所以我父亲好像突然想念起前妻生的儿子。那个人来我们家时,已经是高中生了。脸上的皮肤白里透青,但是额头上却长满了青春痘。他就这样突然闯进家中,我父亲要我叫他哥哥。我叫了。我叫他直树哥。很无奈。但是你能了解我当时那么叫他的心情吗?事到如今,我还是不认为那个人是仁科家的一份子。血缘根本不重要。”

拓也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沉默。

“你今天见过我父亲了吗?”

“嗯,刚才见过。”

拓也一抵达仁科家,马上去向仁科敏树打招呼。他果然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拓也请他节哀顺变,但他感觉像是没有听见。不过,拓也一提起刑警来找过自己,仁科立刻又恢复了平常锐利的眼神,然后相当认真地询问拓也和刑警之间的对话。

“我父亲为了那个人的死而感到难过。这或许也难怪,但是他却不像我父亲爱他那般爱我父亲。反而──”星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或许该说他恨我父亲。自从他被带到这个家之后,到死于这次的命案为止,他一直对我父亲怀恨在心。与其说是恨我父亲,不如说是恨整个仁科家。”

“他意识到自己和母亲被抛弃了吧。”

“大概是吧,但是如果那么讨厌的话,离开这个家不就得了。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觊觎仁科家的财产。我都知道。那个人啊,打算等这个家的财产全部到手之后,在自己这一代将财产挥霍殆尽,那就是他的报复。”

“这猜想不太好耶。”

“这不是单纯的猜想,你甚么都不知道,就少自以为是。”

被自以为是的女人说自己自以为是,还有甚么好说的?拓也觉得有些扫兴,闭上了嘴巴。但他的样子看在她眼中,或许被解读成忠实的态度,她稍微缓和语气地问:“听说你没有家人是吗?”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我父亲在我念大学时去世了。”

“是喔。我每次看到像你这种人,就会打从心里感到羡慕,觉得没有人绑手绑脚的真好,你会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嗯,是的。”拓也一面回答,一面心想:没那回事。他并不想要家人。他心想,你会羡慕是理所当然的。

“你靠半工半读,一个人撑过来的啊,是我父亲喜欢的类型。”

刹那间,拓也不晓得她在说谁。过了几秒后他才理解到,原来是在说自己啊。他甚至连半工半读这四个字都没想到。

“对了,今天刑警来找过我。名叫新堂的刑警,你知道吗?”

“不知道。”拓也答道。

“一个感觉很差的男人,死盯着人的眼睛。那个刑警问到了你和我之间的关系,问话的方式简直像个影视记者。”星子作出恶作剧的表情,重新跷起二郎腿,牵动黑色裙摆摇曳。“所以我也像个艺人回答他。我说,末永先生是最棒的朋友。于是刑警说:你哥哥好像不承认他是你的结婚对象。结果我忍不住吼他,我说,我的婚事和我哥哥无关。刑警的表情有点惊讶。”

“我想也是。”

“总之这下,”她缓缓地靠在沙发上,“我的人生不会再被人任意操弄了。爸爸应该也会纯粹为了我的幸福,考虑我的婚事。”

所以,星子看着拓也继续说:“你当然也有权利。毕竟反对的人消失了。”

拓也默默点头,然后思考如何处置康子,以及星子第一次称仁科敏树为爸爸。

隔天的葬礼上,聚集了比守灵夜更多的人。因为是星期五,所以公司没放假。然而,如此多的干部列席,公司实际的运作机能应该停摆了吧。

拓也也加入了上香的队伍,看见排在正前方的女人,心里觉得奇怪。她是在直树的办公室里工作的女员工。拓也曾和她见过几次面,她应该是叫做中森弓绘。

他一叫她,她好像也马上认出他来,赶紧低头致意。

“你大概也很辛苦吧。”拓也说。

她一脸老实地回答:“嗯,有一点。”她脸上稚气未脱,妆也画得不能算好。与时下讲究打扮的女性相比,她显得较为不流俗气。

这女人对仁科直树知道多少呢──拓也忽然心想。她始终在他身旁,或许对他的人际关系知之甚详。她心里对于杀害直树的人是否有个底呢?

“警方的人有没有去找你?”拓也试探性地问。

她马上回答:“昨天上午,我被警方的人叫去了。”

“问了你甚么?”

“很多,像是出差的事。”

“出差的事?”

弓绘好像担心被前后的人听见,悄声对他说:“像是直树要求住新大阪车站附近的旅馆,和他认真地看新干线的时刻表。”

“是喔,刑警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是的,刑警表现出那种样子。”

“这样啊。”拓也心想:事情不太妙啊。直树指定旅馆的地点、看新干线的时刻表,八成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所做的准备,难保刑警不会看穿这一点。

“除此之外,刑警还有没有问……像是你心里对犯人有没有个底,这类的事情呢?”

“有。”

“你心里对犯人有个底吗?”

于是弓绘摇头的同时,摇摇右手。“我心里对于那方面的事情完全没个底。毕竟室长人很好,绝对不会与人结仇。”她的语气并非只是口头说说,而是打从心底如此深信。有人对直树抱持这种印象,拓也略感惊讶。

上完香后,拓也和中森弓绘道别,寻找桥本。他应该也来了。但是在找到他之前,拓也先遇见了一样上完香出来的雨宫康子。身材窈窕的康子,即使身穿丧服也十分显眼。她似乎也发现了拓也,一度停下脚步,然后才靠过来。

“好久不见。”她出声向拓也打招呼。一阵子不见,她的五官好像改变了。深邃的轮廓带有外国人色彩,使她的脸看起来略显丰腴圆润。拓也心想,这也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吗?

“没想到你会来,你和企划室长认识吗?”拓也明知她与直树的事,故意问道。

康子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说:“见过面,但没说过话。我是基于对专任董事的情分来的。你也是看在星子小姐的面子上,才特地来的吧?”

“嗯,是啊。”拓也用小指搔了搔鼻翼,看着她的脸说:“你气色不错啊。”

“我好得不得了。”康子说完,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下腹部,似乎是母子都好的意思。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这样再好不过。”拓也心口不一地说。

“谢谢你。”说完,她微微抬起头,扬起一边的嘴角,“你和星子小姐似乎进展得很顺利嘛。我听说了。”

“托你的福。对了,怎么样?要不要喝杯茶?”拓也皮笑肉不笑地邀她。

康子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马上得回公司。改天吧。”

“真可惜,我有事情想和你好好聊聊。”

“真是遗憾,那,告辞了。”

她急欲离去,拓也对着她的侧脸,没有抑扬顿挫地问:“这星期二,你去了哪里?”

康子停下脚步,往他看了一眼,星期二是直树遇害的那一天。

“听说你请了年假,去哪里旅行了吗?”

拓也感觉得出来,她在咬牙切齿,明显地心生动摇。

“你还真清楚,”她说:“为甚么要问我这种事?”

“没有理由,不行问吗?”

“没有甚么行不行的。我请假是因为年假积太多了,所以请年假悠闲地过了一天。”

“那真是太好了,你得保重身体才是。”

“嗯,当然。”康子重重地点头,“当然,我会保重身体,因为没有比我现在的身体更重要的了。”接着,她举步前进,走了两、三步又止步。“我想,我最近会辞去工作。我的身体变化太过明显了,你应该也会感到困扰吧。”说完,她便抚摸下腹部,咧嘴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拓也目送她的背影时,有人走近身旁,是桥本。他也看着康子消失的方向,他似乎在哪里看着拓也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他小声地问拓也:“康子可能杀害室长吗?”

“我不知道,”拓也答道:“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假如那个女人是犯人,应该会知道你我和室长共谋。但是就我刚才和她对话的感觉,我不觉得她是犯人。”

“她会不会只是在装蒜呢?毕竟这女人是个狠角色。”

“这倒也是。对了……”拓也迅速扫视四周,确定没有人看着自己和桥本后,低声说:“我不知道康子是不是犯人,但仍然必须解决她,你应该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吧?”

桥本没想到拓也会这么说,惊讶地频频眨眼,然后立刻表现出畏畏缩缩的态度。

“怎么样?”拓也问道。

桥本用手背抹过嘴唇后,说:“有没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他露出在观察拓也表情的眼神。

“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就是……除了杀人之外的方法。”

“你要怎么做?”

“哎呀,这我还没去想。”

拓也伸出右手,抓住桥本的黑色领带,然后拉向自己。桥本的眼中流露惊恐的神色。“别开玩笑了!”他压低音量,“完全没时间了。甚么叫你还没去想!?你可别忘了,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再说,就算康子不是杀害室长的犯人,她也具有知道甚么内情的危险性。”

“知道了吗!?”拓也瞪着桥本时,一名MM重工的董事从两人身旁经过。拓也赶紧放开领带,假装两人在闲话家常。那名董事似乎也发现了拓也他们,低头打招呼。董事悄声对他们说:“仁科专任董事失去接班人,这下事情严重了,他好不容易布局到今天──”话中隐约可见幸灾乐祸的弦外之音。

拓也适度地出声附和,但在心中低喃:“我会继承仁科家,你不用担心。这么一来,你就等着被开除吧。”这名无能董事,除了会对别人的工作鸡蛋里挑骨头之外,完全一无是处。只不过因为同一辈当中没有对手,他才爬上今天的地位罢了。

无能董事说完想说的话,便从拓也他们面前离去。拓也目送他的背影,在桥本耳边说:“没道理让那种废物一直嚣张跋扈下去。金字塔顶端的宝座该由有实力的人坐,像是我和你。那种碍眼的家伙,就和害虫一样,只好消灭他。你明白吧?”

桥本依旧眨了眨眼,轻轻点头。

“要动手吧?”

桥本隔了半晌才弯下头,动作像是痉挛般。“好!那,关于这件事,我会再跟你联络。”

拓也拍拍桥本的肩,留下他迈步前进。但是走到一半,忽然不放心地回头。

桥本白里透青的脸上,暴露出他的懦弱,令人担心他仿佛随时都会软瘫倒地。他一和拓也的视线对上,便害怕地低下头。

拓也再度面向前,移动脚步,他的脑海中,开始盘算更邪恶的计划。

解决完康子之后,就轮到桥本了,迟早得设法收拾他──

7

仁科直树的葬礼隔天,桥本睡到中午过后。他昨晚夜不成眠,结果看深夜节目到凌晨三点。然而,他只记得看的是一部老旧的西部片,对于剧情完全没印象。满脑子都是命案的事。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坦白说,桥本后悔参与仁科直树和末永拓也的计划。为何自己会接受那种邀约呢?难道没有比杀人更好的方法吗?好比说像是三人出钱说服康子。但是事到如今,后悔也为时已晚。一个弄不好,警方说不定会发现自己和命案有关。

除了杀害康子,没有别条路可走了吗?

桥本想起了末永拓也的话。只好消灭害虫──

桥本对于康子确实没有爱情。之所以和她维持关系,纯粹只是基于肉体的需求罢了。毕竟,是她主动勾引他的。阅人无数、感觉妖艳的康子,原本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即使如此,他仍和她维持关系,是因为她是个方便的女人。她对于玩乐非常放得开,再没有比她配合度更高的女人了。

桥本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他感觉得到,她是个危险的女人。最好在事情尚未变得棘手之前,和她断得一干二净。即使如此,桥本还无法和她分手,是因为一个关键性的原因。

他并非没想过她会怀孕。他心想,如果她怀孕的话,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就是了。当然,他小心别让这种事情发生,但若被人问到“你防护措施做得够彻底吗”,他实在没有自信,康子讨厌桥本用保险套,极力希望他别用。桥本心想,我不想杀人。现在双手都还记得搬运仁科直树的尸体时的触感。死人的脸、没有血色的肌肤。他再也不想做那种事了。

有没有甚么好方法呢?当他一面低吟、一面翻身时,玄关的门铃响起。他穿着睡衣去应门,大门外站着邮差。“有您的包裹。”邮差递给他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

桥本收下包裹后顺便拿出信箱里的邮件,然后拿着走进餐厅。脑袋昏昏沉沉的,果然睡眠不足。大部份的邮件,马上被丢进了垃圾桶。他心想,亏店家能寄这么多无聊的广告来。但是表弟寄来的结婚谢函夹在猎人头通知和直接邮件中。表弟比桥本小三岁,结婚谢函中印着他们夫妇到夏威夷蜜月旅行时拍的照片,新娘子个头娇小可爱。

“你也差不多该成家了吧──”每当桥本回千叶老家,父亲就会这么对他说。父亲于前年从长年任职的商社退休,现在和母亲、妹妹三人一起生活。妹妹也到了适婚年龄,但或许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目前父母还是只催桥本结婚。

他们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儿子竟然会遇上这种事吧──桥本脑中浮现家人的脸。

桥本的家庭极为平凡。五房两厅的房子距离车站十分钟路程,绿色草坪上养了一只浅咖啡色的狗。父母从前就一直将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重视环境和升学率选择学校,聘请家教使孩子考上明星学校。餐桌上提出的主题是“未来”,一家人经常闪烁着目光。而现在,女儿在父亲之前的商社上班,儿子任职于一流的重工机械厂商。桥本确定进入MM重工时,父亲难得没有加班提早回家,说是为了举杯庆祝。桥本长叹一口气。他心想,不能造成家人的不幸。假如自己以杀人犯的身分遭到警方逮捕,父母和妹妹就无法再过一般人的生活了,这种事情非避免不可。

没办法──

方法并非没有,只是自己至今一直不愿正视。

桥本决定与康子结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心想,为了不失去各种宝贵的事物,至少必须牺牲自己的婚姻。当然,眼前存在着几个问题。譬如:除非知道谁是康子肚里孩子的父亲,否则说不定她不会答应结婚。然而,桥本心想,只好尽早完成婚事。无论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他都要视如己出,扶养孩子长大,并且不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

“只好这么做。”他出声说出自己的决定。他觉得这么做,能够强化自己的决心。接着他心想,幸好想起了家人。

问题在于末永拓也,要怎么说服那个男人呢?他好像决定要杀害康子。

“他真好啊。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桥本自言自语,将手伸向包裹。寄件人是仁科敏树,打开咖啡色的牛皮纸,露出知名百货公司的包装纸;上头贴著「礼品”的贴纸。桥本心想,大概是送给列席葬礼的人的回礼吧。但是昨天的葬礼上,离开时已经领了白色手帕。

打开百货公司的包装,从中出现钢笔和墨水瓶。虽然是国产品,但应该算是高级货。黑底镶金花。拿在手中,笔身粗重,份量十足。说不定是送给公司相关人士的回礼──桥本如此判断。

他想用直接邮件的信封试笔,但是似乎没有装墨水,写不出来。打开钢笔一看,并非插入墨水管的那种,而是安装了墨水囊,用来从墨水瓶吸取墨水。桥本心想,所以才会一起附上墨水瓶啊,墨水是蓝色的。

就用这枝钢笔写信给末永吧──桥本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打开墨水瓶盖。他觉得自己若是当着末永的面,就无法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打算和康子结婚。那个男人浑身散发出压迫人心的气氛,他明明里里外外充满了人类的欲望,全身上下却感觉不到一丝人性。

但是写信不太好吧,要是阴错阳差交到了警方手上,可就不得了啦──

桥本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开始将蓝色墨水装进全新的钢笔中。

“末永先生,有您的包裹。”

那个小盒子寄到拓也手上,是在星期六的中午过后。当他边啃土司边看报纸的时候。

专任董事寄来的,到底是甚么呢──拓也一打开包裹,跑出钢笔和墨水瓶。上头写著「礼品”,但是应该价格不菲。“送这种东西,到底想做甚么呢?”

钢笔中没有装墨水,拓也打开笔盖,盯着笔尖几秒钟后,马上又盖上笔盖,然后直接丢进书桌抽屉。就必须等墨水干这点而言,他并不喜欢钢笔。写信时,他大多用水性原子笔。除此之外,他会用签字笔。

昨晚,他以潦草的字迹在几张纸上写了一堆内容,然后又撕掉,当时用的也是签字笔。

以潦草字迹写下的内容,是关于杀害康子的计划。然而,他尚未理出条理。看来杀害一个人,是比制造一台机器人更困难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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