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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马伯乐 (25)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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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跟王老先生谈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又割了一小点送到了嘴里。

  谈话谈到后来是接二连三地谈着。王老先生问他父亲那保险公司里还有点股子吗?

  马伯乐说:

  “没有了,抽出来了。”

  马伯乐一张嘴就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里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问他:

  “听说你父亲又捐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马伯乐说:

  “还没有,还没有。”

  他一张嘴就又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里去了。

  这回这嘴可嫌太小了点,蛋卷在那里边翻不过身来,挤挤擦擦的,好像那逃难的火车或是那载着逃难的人的小船似的。马伯乐的嘴里边塞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马伯乐想,这回可糟糕,这回可糟糕!因为那东西一时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鱼或是蛇,吃东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马伯乐的舌头,不容它翻过身来。

  这一下子马伯乐可上了个当,虽然那东西好歹总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马伯乐的眼圈都急红了。

  过半点钟的样子,马伯乐没有再吃。

  谈来谈去,总是谈得很连贯的,马伯乐偶尔把眼睛扫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动手,就又想要张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来一盘热的,是刚从锅底上煎出来的。

  马伯乐一看,心里就想:

  “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回避说:

  “够了,够了。”

  可是女工仍旧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边。

  马伯乐想:

  “可别吃,可别吃。”

  连眼睛往那边也不敢望,只是王老先生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过一个人的眼光若没有地方放,却总是危险的。于是马伯乐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说话时那一动一跳的胡子上。

  王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个黄胡子,是个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儿的。一个人的身上,若专选哪一部分去细看,好比专门看眼睛或者专门去看一个人的耳朵,那都会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大,好像观音菩萨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尖,好像烙铁嘴似的,会觉得很有趣儿的。

  马伯乐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黄胡子看得有趣的时候,那王老先生一张嘴把个蛋卷从胡子下边放进嘴里去了。

  马伯乐受了一惊:

  “怎么的,吃起来了!”

  马伯乐也立刻被传染了,同时也就吃了起来。

  一个跟着一个的,这回并没有塞住,而是随吃随咽的。因为王老先生也在吃着,没得空问他什么,自然他也就用不着回答,所以让他安安详详地把一盘蛋卷吃光了。

  这一盘蛋卷吃得马伯乐的嘴唇以外还闪着个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问他:

  “搬到武昌来不呢?”

  马伯乐说:

  “搬的,搬的。”

  好像说:

  “有这么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馆里,太太问他:

  “武昌那房子怎么样?”

  他说:

  “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着气,把嘴撅着。当上了轮渡过江的时候,江风来了,把她的头发吹蓬得像个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来压一压,气得和一个气球似的,小脸鼓溜溜的,所以在那过江的轮渡上,她一句话不讲。

  小雅格喊着:

  “妈妈,看哪!那白鸽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后,看看妈妈冷冷落落地站着,于是雅格就牵着妈妈的衣襟,又说:

  “妈妈,这是不是咱家那白鸽子飞到这儿来啦?”

  大卫在一边听了就笑了。说:

  “这是水鸟啊,这不是白鸽子。”

  约瑟说:

  “那还用你说,我也认识这是水鸟。”

  大卫说:

  “你怎么认识的?”

  约瑟说:

  “你怎么认识的?”

  大卫说:

  “我在书上看图认识的。”

  约瑟说:

  “我也从书上看图认识的。”

  大卫瞧不起约瑟的学问。约瑟瞧不起大卫的武力。

  大卫正要盘问约瑟:

  “你在哪本书上看过?”

  还没来得及开口,约瑟就把小拳头握紧了,胸脯向前挺着,叫着号。

  “儿子,你过来。”

  马伯乐看着这两孩子就要打起来了,走过去就把他们两个给分开了。同时跟太太说:

  “也不看着点,也不怕人家笑话。”

  太太一声不响,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马伯乐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还在一边谈着风雅:

  “武汉有龟、蛇两山,隔江相望,长江汉水汇合于此,旁有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此吾国之大兵工厂也……”

  太太还没有等他把这一段书背完,就说:

  “我不知道。”

  马伯乐还不知太太是在赌气,他说:

  “地理课本上不是有吗?”

  太太说:

  “没有。”

  马伯乐说:

  “你忘记啦,你让孩子给闹昏啦。那不是一年级的本国地理上就有?”

  马伯乐和太太嚷完了,一回头,看见大卫和约瑟也在那里盘道呢!

  大卫问约瑟说:

  “你说这江是什么江?”

  约瑟说:

  “黄河。”

  大卫说:

  “不对了,这是扬子江。地理上讲的,你还没有念过呢。”

  约瑟吃了亏了,正待动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战歌来:

  “……黄河……长江……”

  原来约瑟把黄河和长江弄混了,并非不知道,而是没弄清楚。现在想起来了。

  约瑟说:

  “长江……”

  大卫说:

  “不对,这是扬子江。”

  小雅格在旁边站着,小眼睛溜圆的,因为她刚刚把水鸟认错了,到现在她还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语地:

  “什么水鸟!鸽子鸟。”

  这时江上的水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

  这过江的小轮船,向前冲着,向前挣扎着,突突地响着。看样子是很勇敢的,其实它也不过摆出那么一副架儿来,吓唬吓唬江上的水鸟。

  遇到了水鸟,它就冲过去,把水鸟冲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横,老老实实地,服服帖帖地装起孙子来。

  这渡江的小轮,和那马伯乐从南京来到汉口的那只小船是差不多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响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这船是否像载来马伯乐的那船似的已经保了险。若没有保险,那可真要上当了,船翻了淹死几个人倒不要紧,可惜了这一只小船了。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马伯乐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因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的,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马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马了,随他的便吧,船到哪里去就跟着到哪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汉口到武昌,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黄鹤楼就在眼前了。

  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伯乐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碳,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枇杷树,这就是马伯乐他们新租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伯乐要不一样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地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枇杷树,很久很久地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枇杷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地观望那枇杷树,有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枇杷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马伯乐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怄气,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块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字,也看不出这三个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

  但是它的名声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上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悠久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着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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