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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马伯乐 (24)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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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地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说: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地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 “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其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 “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么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良心的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挺着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早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时候,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滚来,翻着白花,冒着白沫,撞击着船头。

  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那遥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逃出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地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地摸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洗一个澡,要好好地吃一顿。”

  一会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白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浪。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灵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彩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人们就都散开了。

  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什么危险!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登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不见了。

  马伯乐到了汉口,没有住在汉口,只在旅馆里边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原先在青岛住的时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现在信不信了,只见那客厅里边摆着一尊铜佛。

  马伯乐一到了汉口,当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会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说:

  “你们搬到武昌来住吧!武昌多清静。俺在武昌住了将近十年……离开了青岛,到了汉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东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马伯乐听了觉得很是亲热。

  不一会工夫,又上来了两盘点心。马伯乐一盘,王老先生一盘。那是家做的春卷,里边卷的冬笋、粉条、绿豆芽,其味鲜而爽口。马伯乐一看那点心,就觉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来他是很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就吃,但这哪能不吃呢?那是黄洋洋的用鸡蛋皮卷着的,真干净得可爱呢,真黄得诱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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