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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马伯乐 (6)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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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马伯乐一想到“逃”这个字,他想这回可别逃了。

  于是马伯乐在家里住了一个很长时间,七八个月之内。他没有逃。

  卢沟桥事件一发生,马伯乐就坐着一只大洋船从青岛的家里,往上海逃来了。

  全船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从别的地方逃到上海来,也没有人从上海逃到别处去。一切都是安安详详的,法租界、英租界、外滩码头,都是和平常一样,一点也没有混乱,外滩的高壮的大楼,还是好好地很威严地在那久站着,电车和高楼汽车交交叉叉地仍旧是很安详地来往着。电车的铃子还叮叮地响着。行人道上女人们有的撑着洋伞,有的拿着闪光的皮夹子,悠悠然地走着,也都穿着很讲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着孔的,而女人们又不喜欢穿袜子,所以一个一个地看上去都很凉爽的样子。尤其是高楼汽车上,所坐着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穿着透纱的衣裳,水黄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轻飘飘的,看去风凉极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们也要冷的样子。临街的店铺的饰窗,繁华得不得了。小的店铺,门前还唱着话匣子。还有那些售卖航空奖券的小铺子,铺前站着满满的人,也唱着话匣子,那是唱着些刺激人、乱吼乱叫的调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

  那些人徘徊在店铺前边想要买一张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块钱。想要不买,又觉得说不定会得到头彩,二彩,三彩……不仅仅这些,还有许多副彩,或是末尾的两个号码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最低限度还有一个一元的。一元的机会最多,买了还是买了吧,得不到头彩,得到一个一元的也还够本。假若是得到个二彩三彩,那还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买上汽车,家里用上七八个仆人,留声机,无线电……头彩虽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头彩是必定出的,这头彩出在谁人头上,谁是把它定下了的?没有人定呀,谁买了彩票,谁就有机会,一块钱就存心当它是丢了,要买就决心买吧。所以娘姨们,拉车的车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杂人……不分等级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门前,在心里算来算去,往那挂得粉红红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来看去,看看哪一张能够得头彩。好像他们看得出来,哪一张要得头彩的样子。看准了他们就开口了,说:“我要这张。

  ”指着那挂得成排的彩票,他们把手伸出去,卖彩票的人,拿过一联来,一联就是十张二十张,或者是三张二张联在一起的,好像在邮局里的邮票一样,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张一大张的。可是没有人看见过到邮局里去买邮票的人他指定要这张,或者是要那张,交过去五分钱,邮局的人就给一张五分的票子,交过一分就给一张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选,邮局的人岂不要把他大骂一顿。但是买航空奖券则不同,随便你挑来挑去,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买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张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说:“不要这排,要那排。”卖票子的人就去换了一大排来,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样,于是那买的人就眼花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了主意,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非下最后的决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决心,随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张,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真正看出点道理来才选了这张的。其实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将来是悲是喜。不过眼睛看花了,头脑也想乱了,没有办法才随便撕下来这张的。

  还有的,撕下来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张比这张更好,另外的一张大概会得头彩,而他这张也不过得个三彩的样子。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于是他赶快又另换了一张,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就给他另换了一张,还有的几次三番地换,卖票的也都随他们的便。有的在那里挤挤擦擦地研究了一会,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买。他又退到旁边看着别人买。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一个人上来很勇敢地买了一张去,另外的人也上来各人买了一张去,那站在旁边在看着别人买的人也上来买了一张去。好像买彩票的人,是趁着风气而买。大概是他们看出第一个很爽快地买这一联彩票的人,是个会发财的样子,跟着发财的人的后边,说不定自己也就会发财的,但是这些爽快买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还有的研究完了,却并不买,也不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买,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他们买一张航空奖券,好像出钱来买匹小驴或小马那样,要研究这小驴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该算一算,过几年,它该生几个小驴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选择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选择丈夫。

  选择丈夫也没有如此困难地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坏来。这一大堆航空奖券哪个是头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点现象也没有,通通是一样,一大张一大排的都是一样,都是浅红色的,上边都印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字。一千张,一万张,哪怕是十万张,也都是一样。哪管是发现了几张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点或是浅了一点,让人选择起来也有个目标。将来得不得彩的不管,总算在选择上比较省点力气。但是印航空奖券的印刷所也许是没有想到他们选择困难这一层,颜色却调得一模一样,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这么一模一样。这是一般人,或者穷人买航空奖券的样子。有钱的人也买,但多半是不十分选择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样子。一买就是十块钱二十块钱,或是百八十块钱地买,好像买香烟或别的日常用品一样。不管回到家对这彩票仍旧是不加重视地扔在一边,或是把号码记在日记册上,或是更记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着开彩都不管,就只说买的时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是热闹的,就是一切店铺也都很热闹。虽然热闹但是并不混乱,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详详的,平平稳稳的,绝对没有逃难的形色。

  坐着马伯乐的大船,进了口了,靠了岸了。马伯乐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边。岸上挤满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没人来接他,因为他上船的时候并没打电报给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万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寻视,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舱里,拿起他那张唯一带来的毯子,下船来了。

  走在街上,他觉得有点不对,一切都是平常的态度,对于他,这从青岛逃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知晓。他走过了外滩,走过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衬衫也黑了,皮鞋也没有上油,脸上的胡子也几天没有一刮了,所以脸色是黑黝黝的。

  高楼汽车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们,穿得都那么凉爽。

  “怎么,她们还不知道吗?芦沟桥都打起来啦!”

  他想,这样的民族怎么可以!他们都不知道青岛也快危险了。

  他坐了电车经过先施公司、冠生园、大新公司的前边,那里边外边都是热热闹闹的,一点也没有逃难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太太平平的,人们是稳稳当当的。

  当马伯乐看到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里边是红纸装饰得红堂堂的,里边外边都挂了红招牌,上边写着上次开奖,头奖就是他这个店铺卖出去的,请要发财的人快来买吧。马伯乐一看,他就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日本人都快打上来了,你们还不去做个准备。还在这里一心想要发财。”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观的时候,于是很悲悯地想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不是没有聪明,你们不是不想要过好的生活,过安定的生活,看你们都聚在一起,很忠实地买航空奖券的样子,可见你们对于发财的心是多么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来了,小日本上来的时候,你们将要不知不觉地、破马张飞地乱逃,到那时候,你们将要哭叫连天,将要失妻散子。到那时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脚乱了,你们还不快快去做一个准备,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带着这种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了房子住下了。

  这回他租的房子,可与开书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远了,不能比了。一开门进去,满屋子都是大蒜的气味。马伯乐说: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过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满屋子摆着油罐、盐罐、酱油瓶子、醋瓶子,他一点也不觉得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无天日的,是在楼下梯口的一旁。这座房子组织得很奇怪。不但是马伯乐的房子没有窗子,所有楼下的房子也都没有窗子。

  马伯乐租房子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缺点,正因这有这个缺点,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没光线眼睛是要坏的,关起门来没有空气,人可怎么能够受得了,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大缺点,房租才会便宜的。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马伯乐想,逃难的时候,就得做逃难的打算,省钱第一,别的谈不到。

  所以对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点也不觉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开电灯不可的,那屋子可说是暗无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风下雨也都不能够晓得,哪怕外边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马伯乐也受不到轰震。街上的汽车和一切杂音,坐在这屋子里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世界是不会发声音的了,世界是个哑巴了。有时候,弄堂里淘气的孩子,拿了皮球向着墙上丢打着。这时候马伯乐在屋里听到墙壁啪啪地响,那好像从几百里之外传来的,好像儿童时代丢了一块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贴在井口上所听到的那样,实在是深远得不得了。有时弄堂里的孩子们拿了一根棍子从马伯乐的墙边划过去,那时他听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这是从哪儿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马伯乐用力辨别也辨别不出来,只感到这声音是发在无限之远。总之马伯乐这屋子静得似乎全世界都哑了,又好像住在深渊里边一样,又黑又静,一天到晚都开着电灯。就是夜里睡觉,马伯乐也把灯开着,一则开灯是不花钱的,他想开着也就算了;二则关起灯来,也不大好,黑得有点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马伯乐失眠之夜,他看着墙上有一点小东西发亮,不但发亮,而且还会浮浮游游地动,好像有风吹着似的,他忙去开灯看看,一开灯什么也没有。他又关了灯再睡,那小亮东西,又看见了。和先前一样,是浮浮游游的。他开了灯,到墙上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什么,过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萤火虫了,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从那时起就永远开着灯睡觉。若关了灯,也不是不能睡,不过,觉得有点空洞,有点深远,而且夜里开灯房东又不加钱的,所以就开着睡。

  所以马伯乐过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为着,他以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昼,亮通通的,电灯好像小太阳似的照着他。

  他以为这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逃难的时候,你若不俭省还行吗?”他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个念头。

  他为了俭省,他不到外边去吃,饭馆的饭无论怎样便宜,也没有自己动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买了炭炉、小铁锅、锅铲之类,就开了伙了,开初是在厨房里做,过几天,他发现油也有人偷着用;酱油摆在那里,头一天还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着用,不然用不了这么快。因为上海的厨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厨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见了,房东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鸡蛋。

  于是他就把炉子搬到自己屋里来了,就在床头上开了伙,油、盐、醋、酱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摆满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酱放茶杯中忘记了,马伯乐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绿茸茸的毛了。拿到鼻子上一嗅,发着一种怪味。他想这实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来,挖出来,挖在一张破报纸上丢掉了。那个被挖出辣椒酱来的杯子,没有去洗,就装上辣椒油了。在灯光之下,也看不见这杯子是不大干静的的,因为是用揩布揩过了的。揩过了的,也就算了,将来逃起来,还不如现在呢!

  所以马伯乐烧饭的小白锅,永久不用洗,午饭吃完了,把锅盖一盖,到晚上做饭的时候,把锅子拿过来,用锅铲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阵,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饭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饭时也是照样地刮。锅子外边,就更省事了,他连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烧饭的白沫,越积越厚,致使锅子慢慢地大起来了。

  马伯乐的筷子越用越细,他切菜的那块板越用越簿,因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缘故。小铁锅也是越刮越簿,不过里边簿,外边厚,看不出来就是了。而真正无增无减的要算吃饭的饭碗。虽然也每天同样地刮,可到底没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现象来,仍和买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还在保持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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