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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马伯乐 (5)

书籍名:《》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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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伯乐过来说不要紧。

  “这花算什么,没有一点好花。”

  可是大家的话题仍没有打断。那丢烟尾的人发表了更丰富更正确的关于那家书店的来历,他说他有一个侄子,从前到过海参崴,学了很好的俄国话回来。他是那书店老板的翻译。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的,叫做什……多宁克……有一次,我到那书店里去,侄子还给我介绍过,现在想不起了,总之,是个纯粹的俄国人。从他那哈哈大笑的笑声里,就可以分辨出来,俄国人是和别国的人不同的,俄国人是有着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话越说越远,于是把话拉回来:

  “那书店不是什么美国人开的,也不是从南京路来的,而是从莫斯科来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关于这样一个大家认为前进的书店,马伯乐若不站起来说上几句,觉得自己实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说什么呢!其实他刚来上海不久,连这书店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看也未曾看过,实在无从说起,又加上已经被人确定是俄国书店了,大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马伯乐看一看这情景,也就闭口无言算了。

  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马伯乐要设法把空气缓和下来,正好门口来个卖西瓜的,就叫了佣人来抱西瓜,他站在门口招呼着:

  “选大的,选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样子,让佣人拿了四五个进来。

  一会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了。

  马伯乐说:

  “随便扔,随便扔。”

  他觉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这才能算做好交情。办公桌上的墨盒盖没有关,有人不经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马伯乐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他妈的这些东西真碍事。”

  他走过去,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图章、墨水壶之类,都一齐往一边扒拉着,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碍事。

  过了没有多少日子。马伯乐这书店有些泄气了。他让会计把帐一算,他说开销太大了。他手里拿着帐单,他说。

  “是这个数目吗?”

  他说:

  “有这么多吗?”

  他拿起铅笔来,坐在办公桌那儿算了一个上午。这是他开书店以来第一次办公,觉得很疲乏,头脑有点不够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来接着算。无论怎么算法。数目还是那么多,和会计算的一样。于是他说着:

  “这真奇怪,这真奇怪,可是一两千块钱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没有买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呀!并没有浪费呀!钱可到底是哪儿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帐单是很清晰的,不但记明了买的什么东西,还记明了日子。马伯乐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甚至于买了多少听子烟招待客人他还记得的,的的确确没有算错帐,一点也没有错,马伯乐承认帐单是完全对的。虽然对了,他还奇怪:

  “这么多,真这么多!”

  他完全承认了之后,还是表示着怀疑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很好的紧缩的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租贴,上边写着:

  余屋分租,抽水马桶,卫生设备俱全。

  租金不贵,只取四十元。

  因为“租金不贵”这四个字,马伯乐差一点没跟会计打起来,会计说:

  “写上‘租金不贵’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写上‘租金不贵’这多难看,朋友来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们书店开不起了似的。”

  马伯乐打定了主意必要写上。

  写好了,在贴的时候,差一点又没有打一仗。马伯乐主张贴得高一点,会计主张贴得低一点,贴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见。

  马伯乐说:

  “贴得低,讨厌的小孩子给撕了去,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马伯乐到底亲自刷了胶水,出去就给它贴上了。他是跷着脚尖贴上的。

  因为那招贴刷了过多的胶水,一直到招来的房客都搬来了,那招贴几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来,后来下了几场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来了的时候,仍是拉开楼下客堂间的门就进去,并且喊着:

  “伯乐,不在家吗?”

  常常把那家房客,闹得莫名其妙。

  马伯乐很表示对不住的样子,从二楼下来把客人让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楼上来了。”

  他想要说,把营业部都一齐搬到楼上来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没营什么业,所以没有说出来。

  从此朋友也就少了一点,就是来了也不大热闹。因为马伯乐不像从前常常留他们吃,只是陪着客人坐了一会,白白地坐着,大家也没有什么趣味。显得很冷落,谈的话也比较少,也比较有次序,不能够谈得很混乱,所以一点不热闹。

  二楼摆着三张办公桌子,外加一个立柜,两个书架,七八张椅子,还有马伯乐的床,可说连地板都没有多大空处了。乱七八糟的,实在一点规模也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也随便起来,连领带也不打了,袜子也不穿,光着脚穿着拖鞋。

  到后来连西装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着睡衣,睡衣要脱下去洗时,就只穿了一个背心和一个短衬裤。马伯乐是一个近乎瘦的人,别人看了觉得他的腿很长,且也很细,脖子也很长很细。也许是因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缘故。

  他早晨起来,不但不洗脸,连牙也不刷了。一会靠在椅子上,一会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连精神也没有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别人不大知道,也许指的是到书店关门的时候。

  经过这样一个时间,他把三楼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间也租出去了。

  全书店都在二楼上,会计课,庶务课,所有的部门,都在一间房子里。

  马伯乐和两三个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书店的职员。

  马伯乐觉得这不大雅观。

  “怎么书店的经理能够和普通的职员住在一起呢!”

  本来他想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省钱就好。但是外边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费了好几块钱,买了个屏风来,用这屏风把他自己和另外的两个人隔开。

  经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过了,楼下出租四十元,三楼出租二十元,又加上两个亭子间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从大房东那里租来是七十五元。

  马伯乐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开心极了。

  “这不是白捡的吗?他妈的,吃呵!”

  经过了这一番紧缩,他又来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吃得马伯乐满嘴都冒着油,因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着,他说:

  “这真便宜!”

  他是勉强说出来的,他的嘴里挤满了包子。

  这样下去,朋友们也不大来了。马伯乐天天没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适。

  但那住在三楼的那个穷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华侨不是南洋华侨,广东人不是广东人,一天穿着木头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让人睡觉。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骂着。

  会计说:

  “那小子是个穷光蛋,屋里什么也没有,摆着个光杆床,算个干什么的!”

  马伯乐一听,说:

  “是真的吗?只有一张床。那他下个月可不要拖欠咱们的房租呵!”

  当天马伯乐就上楼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穷小子的屋里来了一个外国女人。马伯乐跑下楼来就告诉他同屋的,就是那会计。

  “那外国姑娘真漂亮。”

  会计说:

  “你老马真是崇拜外国人,一看就说外国人漂亮。”

  “你说谁崇拜外国人?那个王八蛋才崇拜外国人呢!”

  正说着楼上的外国姑娘下来了。马伯乐开门到洗脸室去,跟她走了个对面,差一点要撞上了。马伯乐赶忙点着头说: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国人那样。撞到中国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妈的中国人!”

  可是过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听说哪条街哪条街也挂了牌子。而最使马伯乐觉得不开心的,是和他对门的弄堂房子也挂了书店牌子。这不简直是在抢买卖吗?这是干什么!

  马伯乐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

  没有几天,马伯乐的书店就先关了门。总计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大概马伯乐的腰里还有几百,确实的数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书店是一本书也没有出,就关了门了。

  马伯乐说: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难似的在几天之内,把东西就都变卖完了。

  这变卖东西的钱,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马伯乐又回家去了。

  马伯乐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说:

  “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当地的朋友问他在上海开书店的情形,他伤心的一字不提,只说:

  “没有好人,没有好人。”

  再问他:“此后你将怎样呢?”

  他说:“上帝知道,也许给我个机会逃吧!”

  马伯乐刚一回到家里,太太是很惊疑的。等她晓得他是关了店才回来的,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并没有和他争吵,且也什么不问,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的脸和熨斗熨过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她用了斜视的目光躲避着他,有时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对着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生人一般。吃饭了,老妈子来喊的时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来就走了,并不向他说一声“吃饭啦”,或“吃饭去”。

  只有雅格伏在太太的肩上向他拍着手,一面叫着爸爸。马伯乐看了这情景,眼泪立即满了两眼。

  他觉得还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他坐在桌上吃饭,桌上没有人开口和他讲话。别人所讲的话,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亲说:“黄花鱼下来了,这几天便宜,你们有工夫去多买些来,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应着说去买。

  父亲这几天来,一句话不说,银筷子碰着碗边嘤嘤地响。父亲吃完了一碗饭,梗妈要接过碗去装饭,老爷一摇头,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了。

  大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跳到父亲离开的软椅上蹲着,咕噜咕噜的。那猫是又黑又胖。马伯乐看看它,它看看马伯乐。

  马伯乐也只得不饱不饿地吃上一碗饭就退出饭厅来了。

  后来父亲就不和马伯乐一张桌吃饭,父亲自己在客厅里边吃。吃完了饭,那漱口的声音非常大。马伯乐觉得很受威胁。

  母亲因为父亲的不开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妈子站在旁边是一声不敢响。

  雅格叫着要吃蛋汤时,马伯乐用汤匙调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饭碗里,孩子刚要动手吃,妈妈伸手把饭碗给抢过去了,骂着那孩子:

  “这两天肚子不好,馋嘴,还要吃汤泡饭。”

  雅格哭起来了。马伯乐说:

  “怕什么的,喝点汤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连睬也没有睬他。

  全家对待马伯乐,就像《圣经》上说的对待魔鬼的那个样子,连小雅格也不让爸爸到她的身边了。雅格玩着的一个小狗熊,马伯乐拿着看看,那孩子立刻抢过去,突着嘴说:

  “你给我,是我的。”

  苹果上市的时候,马伯乐给雅格买来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妈妈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说:

  “我不要……妈说妈买给我。”

  马伯乐感到全家都变了。

  马伯乐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太太房间,搬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什么也没有留,连箱子带衣裳带鞋袜,都搬过去了。他那跟着他去过两次上海的化学料的肥皂盒,也搬过去了。好像是他与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声也没有响,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用声音同时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没一点反对他的意思,好像说,他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与她是一点也不相干的。

  马伯乐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时,他故意表示着恶劣的态度,他很强横的样子,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眼睛是横着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镜台上,他假装看不见,他假装东找西找,在屋里走来走去,开遍了抽屉,他一边开着,他一边用眼梢偷看着太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马伯乐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说一句话呢?就这么狠心吗?”

  到后来他简直乱闹起来。在他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力气是很大的,弄得东西乒乓地乱响,可是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简直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举起来摔在地上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等了一会,他想太太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声没有响,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

  马伯乐看看,是一点办法没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来,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从此他就单独地存在着。

  马伯乐很悲哀地过着生活。夜里打开窗子一看,月亮出来了,他说:“月亮出来了,太阳就看不见了。”

  外边下雨了,他一出大门他就说:

  “下雨了,路就是湿的。”

  秋天树叶子飘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来了风,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这时马伯乐在床上左翻右转,思来想去。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

  马伯乐东西乱想,把头想痛了。他起来喝了一杯茶才好一点。他往窗子外边一看,外边是黑沉沉的,他说:

  “没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听落叶打在窗上,他又说:

  “秋天了,叶子是要落的。”

  他跟着这个原则,他接着想了许多:

  “有钱的人是要看不起穷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风停了,树叶就不落了。”

  “我有了钱,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钱,父亲也是父亲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

  “活着就是活着。”

  “死了就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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