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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乌鸦乌 鸦

书籍名:《失败之书》    作者: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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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小城名叫戴维斯。它实在没什么特点,看看这儿的明信片就够了:难看的水塔、大群的牛羊,农贸市场,要不就是城市的标志——老式自行车,前轮大后轮小,达·芬奇设计的那种,它用铁管焊成,戳在城市的主干道第五街上。要说特点也有,乌鸦多。
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头苦干,开车跑步逛商店,视线都是水平方向,有个把漂亮女郎经过,也绝不会像夏嘎尔画中的那样升起。赶上刮风下雨,看天气预报,打伞出门。乌鸦叫声特别。开车的听不见,跑步的戴着耳机,拒绝接收自然频道。于是乌鸦拉屎,用墨绿灰白的排泄物轮番轰炸,人们终于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冬天的树上,骤然飞起,呼啦啦一片,遮天盖地,如地狱景象。我进城提心吊胆,尽量不把车停树下,还是免不了遭殃。若糊住挡风玻璃,用雨刷刮,视线更模糊。乌鸦粪腐蚀性极强,不及时冲洗,会留下永久痕迹。
据说市政厅规定,杀一只乌鸦,罚五百美元。谁没事撑的,想吃乌鸦炸酱面?
小城有小城的思路。铺开地图,当我们和乌鸦处于同一视角,即可看清。帕幽塔(Putah Creek)河代表历史,从城南流过;两条铁路交叉处构成等边三角,如文明的困境。市中心经纬分明,以字母ABCDE和数字12345交叉,像学龄前教育——识字和数数。随岁月向外延伸,思路趋于复杂。美国总统、印第安部落和树木加入街名。还有戴维斯最早的居民,他们纵横躺下,变成街道。查尔斯侧卧在铁路和八十号高速公路旁,不得安宁。
查尔斯(J.B.Chiles)上校为什么决定迁移到加州来?对我来说还是个谜。也许这是天性,有人像家雀儿,不愿意挪窝;有人像候鸟,永远在路上。自一八四一到一八五四年,在老家密苏里和加州的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河谷之间,上校七次横跨大陆。这么折腾,胃准有毛病。他极瘦,鹰眼勾鼻,像林肯总统。他的祖先瓦尔特(Walter Chiles)也是只候鸟,一六三八年驾多桅帆船从英格兰来到佛吉尼亚。
这些天阴雨连绵,帕幽塔河一定涨得满满的。
我很少出门,隔日去趟健身房,顺便借两盘录像带。我在研究我们小城的历史。起先很枯燥:年代、数字、面积、事件、生死,一旦深入进去,景致发生变化,人物由静到动,好像被冻僵了,在阳光下慢慢复苏。我和他们熟络起来,并建立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久而久之,要想区别事实和想象反倒很困难。我不得不在与想象有关的部分加上括号,以正视听。
所谓卓克(Sir Francis Droke)爵士一五七九年首次发现加州的说法,现在听起来有些可笑。最新考证表明,早在公元四五八年,晋代高僧法显已在西雅图附近上岸,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早了一千年。另据徐松石教授的说法,印第安人的祖先,大部分来自中国。四五千年前由于黄河发大水,他们从中原出发,经西伯利亚、白令海峡、千岛群岛、伊留申群岛,进入北美大陆。这个说法也值得怀疑,印第安人的纯朴和中国人的精明成鲜明对比,莫非是在另一块大陆走出汉字的格局?不管谁是谁的祖先,直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印第安人逐水草而居。帕特文(Patwin)部落就驻扎在帕幽塔河两岸。
若历史学家是法官,那么乌鸦就是人类迁徙的目击者。但再怎么过堂,也还是问不出来的。
从一八四○年起,东部人开始向西迁移。那有点儿像现在的旅行团,三五十人,有人领队。查尔斯上校加入最早的移民行列。那时候旅行惨了点儿,乘马车,没道,颠簸不说,一上山只能弃车保卒。从密苏里出发,两千英里的路走了半年。
没有人给上校写信。他长相凶,别人都有点儿怕他。一八四一年秋天,在路上跋涉了五个月,他们在险峻的聂华达山脊(Sierra Nevda)上过夜。他想念孩子们,特别是最小的女儿玛丽(Mary),她只有六岁。妻子在玛丽出生后不久病故,抛下了四个孩子,上校决定不再另娶。出发时他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夜降临,他回帐篷,睡下。一夜风声。
一个人变成一座城市,这事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说的还不光是命名。
J·C·戴维斯西行,是被地形考察队召募去的。要说钱不少,又开眼界。上路时,心情平静,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在俄亥俄州的农场长大,厌倦了那里的冬天和地平线。身为长子,他很早“下海”,做买卖、开旅店。中西部的气氛保守,直到二十三岁他完全没有恋爱经验。他口讷、实干,对生活不存奢望。关于加州,有很多说法,比如遍地是黄金,他怀疑。
戴维斯于一八四五年底来到萨克拉门托河谷,在帕幽塔河边定居。第二年秋天他服了两个月兵役。这一点,官方文件和家族记载有冲突。家人认为他从军的时间长得多,看来当兵光荣。那时候地便宜,一点二五美元一公顷,不到现在一盒烟钱。父子俩购置了两万公顷地,其中带围栏的占七千多公顷,有两千头牛、两百匹骡马,六百只羊和一百五十口猪,于一八五八年被评为加州最好的农场。
(乌鸦开始落在他们家树上。)

我感到烦躁。
我到B街的商会兼游客中心。铃铛一响,一位小姐迎出。我说明意图,她指着花花绿绿的架子,让我随便挑选。都是垃圾。再问。“问得好,”她打开电脑查找,很快,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本市的历史资料。”我回声般的作了删节:“没有历史。”
一八六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对戴维斯是个转折点:加州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在这里通车。最初在图纸上,铁路从戴维斯农场西边四英里处擦过。终成人间正道,除了父子俩施加的影响,恐怕主要还是出于地势上的考虑,避开洼地。历史有时是由空间决定的,否则戴维斯只是人,而不会变为城市。
J·C·戴维斯请客,上等的那帕(Napa)葡萄酒和烤鹿肉。三位铁路公司的客人中,有个留小胡子的最讨厌,带纽约口音,不停地说下流笑话。戴维斯知道,他是决策人。小胡子喝得烂醉如泥。临走,戴维斯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信封,其中数目他从未告诉任何人。
我开车去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老城的火车博物馆。那些擦得铮亮的蒸汽火车头——现代古董,吸引着参观者的注意力。在背景的雕塑群中,三两个留长辫的华人在山上搬运石头。但所有文字说明都没有提及,华人是当年修铁路的主要劳力,历史学家在度假,多少悲欢离合,乌鸦看到了,不说。
铁路给戴维斯带来迅速的繁荣,当年有人作如下描述:“小镇整齐,五百余人。橄榄街是主街,建得较密,木结构,多为一层。小镇有木料场,车铺铁匠铺,商店发廊,三家旅社,一个饭馆,还有马棚鞍具店和几处小市。教堂正在建造中,本季度竣工。”
一八六九年十月二日,小镇因J·C·戴维斯得名。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加州,粮食代替了黄金,成为资本积累的主要来源。像戴维斯农场这么大块地,谁在上面干活?最初的劳力是印第安人,逐渐被华人取代。铁路修成了,赶上下岗,工转农,正好。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三万华人在萨克拉门托和圣华金河谷当苦力,占加州农业人口的87.5%。
(J·C·戴维斯学会了几句中文“你好”、“吃饭”、“干活”,还有中式英文“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甚至会用中文点菜“炒碎”。)
我注意到语言交换的结果。在周末的农贸市场上,常见到在青纱帐潜伏了好几代的华人来卖菜,除了不会说中文,他们跟北京街头的乡下小贩没什么两样。
J·C·戴维斯开了全县第一家乳酪厂,又和查尔斯上校等人在河上建起缆绳摆渡,如日中天。
他付给船夫托马斯十六美元的夜班费,搭船从萨克拉门托过美国河到北岸的查尔斯上校家,这笔开销传出去,令人咋舌。去干吗?上校有三个女儿,戴维斯是众多的追求者之一。戴维斯头一次在上校家见到小女儿玛丽,她还是个孩子。没几年工夫,让人另眼相看。上校对女儿们管束极严,他很少有机会跟玛丽说话。在上校家的一次舞会上,他请玛丽跳舞。他多喝了几杯,动作笨拙,逗得玛丽直笑。他们溜到后花园。玛丽的笑声引起了查尔斯上校的注意。他对戴维斯的印象不错,话不多,精明强干。他派人调查过,仅摆渡一项,每月收入近万元。
戴维斯于一八五○年和玛丽结婚。据一八五○年人口普查上记载,戴维斯二十七岁,来自俄亥俄州,乳酪制造商;玛丽,十五岁,密苏里人。
其实乌鸦和人有一种共生关系,它们热爱人类,循其足迹,蹭吃蹭喝。有人类的弱点,怕孤独,呼啸成群。它们肯定有自己的社会结构,只不过人对此没有耐心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
从统计表来看,本市人口,一八九一年七百,一九一七年近千,一九四○年一千六,一九五○年突变到九千,现在翻了几倍,约五万。继铁路出现后,一九○六年开办农业学校,又转成加州大学的分校,这是人口急剧增长的原因。
我贪杯,在黑暗中,像吞吃了烂果子的乌鸦,摇摇晃晃。我们的主角被遗忘了。我敢说,本市居民,很少有人知道他——J·C·戴维斯,他的一生,他的悲欢离合。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阳光闪耀在帕幽塔河上,风车转动。)
J·C·戴维斯和玛丽的独生女,三岁的阿美利亚(Amelia),和父亲在磨坊玩耍时,摔成重伤,不治。心碎的父亲发疯似地拆掉磨坊。玛丽告诉别人:“孩子死后,我们做父母的再也没有成功感了。”
连年的干旱和病虫害,加上内战后的高税收,农场开始走下坡路,J.C.戴维斯把地陆续卖掉,搬到萨克拉门托。他晚年担任公职,官拜街道专员(相当于我们的街道居委会主任)。他死于一八八一年十月五日。
我得承认,到目前为止,研究进行得不顺利。原因很多,比如缺乏史料,我英文不好。更主要的是,死者拒绝敞开内心。我的嗓音有点儿异样,带有乌鸦叫声中的烦躁。我自以为可以获得乌鸦的高度,那完全是一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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