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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齐云箴释录》    作者:南泥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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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休宁镇,正是晚饭时分,上官释牵马停在白岳楼外,将马交给迎出来的店小二,交待他将马寄放在马厩内数日,然后走上二楼,打算先吃点东西垫垫,再上齐云。
  小二将米饭、清茶、蒸鱼以及两盘素菜一一放上临窗的饭桌,方要招呼一声“客官用饭”。却看见眼前正值风华正茂的青年,正怔怔地看着窗外,神色古怪,虽是唇角微勾,然而不知怎地,竟带着萧瑟惨淡之意。这个小二向来以善察言观色自诩,此时探头看了看楼下,便道:“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按亩征银。原先的县太爷不愿得罪城里的大户,便拖拉着没有实行,被京里来的钦差大人就地革职,赶回了原籍。你若是来寻亲的,殷师爷还在里边当差,倒是可以去找他问问。”
  上官释闻言而笑,摆了摆手遣走小二。县衙、殷师爷,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想不到今日偶见,竟还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放下满怀感慨,上官释很快地吃完了饭,走出了白岳楼。
  冬日天短,上山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上官释走的是上“小壶天”的小路,他的打算是先去见了师父,明日一早再到正殿去见各位师兄。
  到了山顶,一座掩在黑黢黢的夜色里,黄墙黑瓦,小小的报朴道院并便出现在眼前。上官释上前拍门,谁知木门竟然一触即敞。踏进院子,就看见窄窄的门廊上站着须发皆白的乜渊,以及山羊胡已由墨变灰的何具庙,两个人都是欢喜欣慰的神色,微笑着望定愕然立在院子中央的上官释。
  回神后的上官释上前行礼,叫了声:“师父,大师兄。”
  何具庙从廊上奔下来,拉着他的手哽咽不能语,只重复着说道:“好,好,回来就好。”
  倒是乜渊,大声笑骂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赶紧进屋。”说完,自己率先转身回了房。
  何具庙依然拉着上官释的手,把他当作小孩子似的带进正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坐回蒲团。方才方从丞的徒弟梅稷进来说,在山下看见小师叔牵着马进了镇时,师徒二人正对坐晚课,听了梅稷的话,便一直坐在屋里等着,直到听见门外隐隐的脚步声。
  师徒三人叙了离情,又说了会儿闲话,乜渊便吩咐何具庙先回太素宫休息:“接任掌门一事,你还是再斟酌下。我知道你视陆简如同己出,这些年忧思郁结,又常常关在房中打坐练气,一心修道。然而你向来明大局,识大体,待人以圆,律己为方,由你掌管齐云派是我最放心的。”
  何具庙答应着告辞,上官释跟在师兄后面送他出门。站在门口,上官释见师兄一步三回头,黑夜中的眼眸带着慈父般的温暖,不知道是看着自己,还是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龄的青年。
  “师兄!”上官释终于没有忍住,跑到已经下了台阶的何具庙面前,认错般的低着头道,“这些年,陆简一直在银柱峰上。”
  话音方落,胳膊便是一阵发紧,抬头看见何具庙满脸不敢置信的震惊,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上官释越发愧疚,道:“只是他断了左臂,又失了记忆……”
  “不记得了吗?”何具庙喃喃自语,脸上忽悲忽喜,上官释见了更加不知所措,连一句劝慰之辞都说不出来。
  最后,何具庙终于平静下来,道:“没关系,平安就好。陆简那个孩子,心胸宽阔,乐观开朗,便是不记得从前,只要还是原来那个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陆简,我就放心了。”
  看着步下台阶时,师兄完全放松下来的宽厚脊背,上官释的耳边却响起了临去时席明箴的声音。摇了摇头,他转身走进了道院。
  这日雪初晴后,皑皑白雪映着冬阳,亮金色的光点天上地下地闪烁跃动着,落在窗前暗金色的长发上,交相辉映,互不失色。
  上官释上山已有两、三日,每日里陪着师父打坐吃斋,闲时就坐在房中看书,倒也清静自在。
  “今日天气晴好,你不如去后山转转,不用陪我早课了。”回过脸来,见是乜渊站在门边看着自己,又听见他说,“一大早就起来用功吗?这《百战奇法》看着眼熟,从哪儿找来的?”
  上官释正要答言,不想眼睛扫过床边的木柜,柜门微敞,隐隐可见里面的青色包袱,心下叹了一声:果然如此。掉转视线,看见乜渊还是笑意盈盈地靠着门框,一如小的时候抓到自己做了坏事,等着自己开口承认时的那种带着点得意的慈祥笑容。
  脸上堆起讨好求饶的笑,撒娇似地用着软软的声音对他师父说:“从师父房中翻出来的。师父,你不会怪我吧?”
  “那还是明箴下山时留下的,想不到你们的兴趣还真是相近。”乜渊说着转身出门,又回过身来对半垂着眼,盯着桌上兵书露出茫然神色的小弟子说道:“去香炉峰顶走走吧,天寒路滑,少有人这个时候上去,正适合散心思考。有的时候‘快刀斩乱麻’,难免做出轻率的决定,心浮气躁,万念俱归之际,‘壮士断腕’是最容易的。如今你远离是非之地,还应登临绝顶,一舒心中块垒,也许会有新的转机也未可知。”
  见依然站在桌前的上官释微微颔首,乜渊才往后面的厨房走去。
  用过早饭,上官释接纳了师父的建议,一个人到了后山。拾级而上,山道一边枯枝寥落,寒蝉凄切,间或有几株常绿松柏,披霜挂雪,苍翠欲滴;另一边则是光滑石壁,触手冰冷。
  忽然脚下一滑,上官释连忙扶壁而立,手下是密密麻麻的石刻。心中一动,他蹲了下来,又倾身向前,几乎是贴着石壁一点一点的往前寻找着。手指越过无数前人手迹,终于在台阶上尺许的地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指间轻轻摩挲过上面浅浅的刻痕,线条扭曲,若不是那个大大的,明显比其它几个字深入的“欺”字,他还真不想承认那样幼稚的字迹是自己的手笔。这是他九岁那年刻的,那时他刚刚认全了席明箴留下的《失言戒》,缠着陆简,被他又拖又拽地带上香炉峰,却迟迟没有见到答应了要回来看自己的那人的身影,愤怒之下,在下山的途中刻上了这句:龙门有明箴,恳恳岂欺我。还满怀恨意地将将那个“欺”字刻的大大的,划了又划,为此被陆简笑了一个夏天。
  放过手下刻字,上官释半站起身接着往上寻找,上了十数个台阶,又找到一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字迹圆润端正了许多。继续前行,居然还让他找到一句: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上官释记得那是自己在过了舞勺之年后,最后一次从香炉峰上下来时刻的。那时的自己已经明了多年的期盼思念代表着什么,那后一句便怎么也刻不下去了。当时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席明箴,心下暗自决定从此不去香炉峰上等待,谁知道第二年就在武当山上与他重逢,继而两情相悦,又轻易相别天涯。
  冬日寂然无声的山道上,隐隐传来流水清音,上官释也不用听音辨位,已经腾身往水流处飞去。虽是雪后,山中的溪涧却未封冻,溪水带着冰棱积雪源源不断地汇入底下的深潭。上官释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下,突然听见身后有细微的剥啄之声,回头正要出声之时,不想竟被眼前枯黄一片的灌木丛震住,秃枝摇曳,仿佛一错眼就会有人手里拎着锦鸡钻出来,不免又想到陆简、何具庙,眼见着纷繁思绪就要涌上心头,上官释动作迅速的站了起来,脚落身飞,向着香炉峰顶一路飘然而上。

  第 32 章

  32
  六角亭依旧亭亭而立,厚厚的白雪掩盖了斑驳的红漆,给人眼前一亮之感。
  立了片刻,上官释对着空旷的峰顶沉声道:“出来吧,跟了这一路,不叙叙旧吗?”
  白雪中慢慢地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整洁的玄色道袍,雪白的绑腿,正是齐云派第三代弟子阴通伦。
  见了来人,上官释冷笑道:“既已得了药,怎的还辛辛苦苦地跟我到此。”
  “你何时发现的?”阴通伦惊讶地问。
  “药吗?”上官释反问,见对面的人点头,才接着道:“卧房日日遭人光顾,包袱天天被人翻弄,想要不知道也难,我猜那掐丝银盒内的药丸被你掉了包,东西已经在往京的官道上了吧。”
  说着,一指脚下的横江官道,等着阴通伦恼羞成怒。谁知那人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得意地道:“知道了又怎么样?解药送到席寺卿手中,他便能助我师父当上齐云掌门。”
  “你猜我会不会将解药放在包袱之内?” 上官释冷“哼”一声,看着对方变了脸色,声音越发冷硬起来,“不过是我搓的一个雪泥丸而已,吃了最多是拉个一天肚子,你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阴通伦闻言,又急又气,丸药已在路上,现在再追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一定要在席岱与发现解药无效之前将十日后的掌门之事做实。于是,他抽出腰间长剑,气急败坏地扬声道:“大师伯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和陆简,如今陆简死了,他便心如槁木,若是你再没了命,便是将掌门之位捧到他手里,他都未必有此心力接手。二师伯醉心武学,早就宣布不参加掌门甄选。顺延而下便是我师父叶察雨了,那样他百年之后,整个齐云派就会落到我的手上。”
  上官释摇头道:“三师兄虽然精于计算,却谨遵本派门规,不购官田,不入官商买卖,又怎会容你和席岱与勾结,让齐云派变成官府鹰犬。”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不过是仗着师公,师伯们疼你,魔教余孽都留在派中,还有什么立场说我。今日,我为中原武林除去害群之马,便是我侠名鹊起之时。”说完,剑尖上指,飞身扑到上官释身前,长剑横劈而下,出手便是削顶断颈的杀招----罗汉降龙。
  上官释也不闪避,待得阴通伦近至身前,突然矮身,脚下如壁虎游墙,贴地滑出,同时两掌向上托起,拍向对方大开的腋下,正是一招“老君托碑”。
  阴通伦只觉腋下一阵劲风袭来,这才记起师父跟他说过,上官释身负其母二十余载功力,而且还是神秘难测的墨九域神功。想到自己刻苦练功十几年,那时候的上官释却是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不亦乐乎,到了如今内力却在自己之上,而且身法诡谲难测,想到这里更是忌妒心起,怒从中来,手下一招狠似一招,招招均往上官释的命门要穴而去。
  片刻之间,二人已交手数十招。阴通伦见上官释只守不攻,更是得势不饶人,一招“紫燕穿林”,挥剑直指被自己逼到邻近悬崖处的上官释左腰。在对方腾身闪避之时,从其左侧疾速穿过,接着使出“尺背单鞭”,左脚前踏,重心左移,右手长剑便要从左臂尺骨下穿出,转身反刺上官释后心。不想大雪下了整夜,积雪早已从崖边伸出寸许,阴通伦左脚方踏实,惊觉足掌下塌,人就要往前扑出。
  恰在此时,还未来得及跟随身体前探的左腕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阴通伦双脚腾空,右手长剑划过一个圆弧顺着手臂垂在崖下,只有左手还算露在峰顶积雪之上。
  上官释情急之中,伸右手拉住阴通伦后,却也挡不住其下坠之势,被他拖着又往前滑了几步。好不容易使了个墨九域硬功中的“雄狮抱石”稳住下盘,这才探身,再伸左手握住阴通伦左臂,双臂运劲,就要将人拉上来。哪想到,阴通伦虽然身处险地,却心念电转,左手借着救援之人的双臂稳住身体之后,左脚脚尖连连试探崖壁落脚之处,右手长剑悄悄上扬,就要插入探着大半个身体,一心救人的上官释,那毫无防备,空门大露的后背。阴通伦的打算便是刺死上官释后,借着剑尖扎入身体之力,左足蹬崖,便可上翻,同时将上官释甩下悬崖,一举两得。
  正凝聚真力准备一搏之时,听得一声怒吼:“通伦!”
  阴通伦耳膜剧痛的同时,只觉右手脉门被重物所击,长剑脱手落入崖底。上方的上官释却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双臂一掀,将阴通伦甩上了峰顶。
  二人趴在地上喘息半晌,方能站起身来。回身看时,山道处站着乜渊、何具庙、方从丞和叶察雨等人。
  只听乜渊沉声道:“通伦,我一直知道你心高志远,嘱你师父对你多加劝引,就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误入歧途。不想你竟然不思悔改,反倒一错再错,今日甚至还要致你师叔于死地。若不是我及时制止,岂不是铸下‘弑师欺祖’的大错?”
  阴通伦低头看看自己至今无力下垂的右腕,果然见脉门处还有一小团残雪,看来是师公用来阻止自己的“暗器”。
  见事已败露,阴通伦干脆大声道:“说我欺师灭祖,违反门规,那他……”说着左手一指边上的上官释,接着道,“魔教孽子且不说,放着亲生父母的血海深仇不报,却与仇敌卿卿我我,同性相奸。道义公理,人伦五常,他遵循了哪一项?师公师伯们却一叶障目,只一味宠爱放任,又置齐云门规于何地呢?”
  乜渊与身边的何具庙、方从丞对视一眼,回头看着梗着脖子,倔强地立在那里的阴通伦,忽觉痛心疾首,缓了一口气才道:“父母之仇,所爱何人,不过是上官释一己相关,是非荣辱都由他一人承受。然而你,你枉顾人命,狗盗鼠窃,轻取他人性命只为讨好巴结京中权贵,以求自己出人头地。任你如此下去,败坏的却是我齐云百年来‘习武修道,不涉官场’的门风家声。”
  最后,乜渊对身边的弟子道:“从丞,将他带到端一处,将香炉峰之事的前因后果交待清楚,由他发落,严惩不贷。”
  闻得此言,阴通伦顿时丧了气焰,今日这样一闹,逐出师门看来是免不了了的,只是解药既未到手,又摆了席岱与一道,京城是不用指望了,惟今之计,只有自己师父叶察雨才可能说动师公收回成命。于是,他哭丧着脸,转身面向站在方从丞边上,始终震惊无语的叶察雨,声嘶力竭地唤了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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