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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齐云箴释录》    作者:南泥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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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明箴却抬手止住了席正的话,他看见那个孩子盯着油纸包的眼睛里水光闪动,眼眶却瞪得大大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伤心,却心疼他小小年纪连哭泣都不愿现在人前的倔强。于是一手拎着油纸包,一手牵起上官释的手,声音越发低柔:“带我们去看看你娘亲,刚才听外面那些孩子的意思,你娘病得很重?”
  上官释低头站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边上静静等待着的青年,终于一拉握在一起的那只手,向楼梯走去。
  被留在桌边的席正见此情状,也知这个看似泼皮无赖的孩子必然身世堪怜,叹了口气,拿起搁在桌上得两个青布包袱,跟在那一大一小身后下了楼。
  一行三人到了镇外的土地庙,齐云山是道教名山,山下百姓多敬太上老君,这土地庙便日渐破败,渐渐成了乞丐和流浪汉的聚集地。
  推开虚掩的庙门,尘土的腥味混着尿骚馊饭的异味便冲了出来,走在最后的席正不由地抬起手来捂住了鼻子,却看见席明箴跟着上官释走进了破庙深处。转到彩塑斑驳的土地菩萨身后,席明箴一眼就瞧见了杂草堆里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布团。走近看时,已辨不出原色的破烂被絮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个人身上,连眼鼻都被掩住,只露出一把干枯纠结的发丝。
  席明箴伸手,在上官释大叫着“不要!”的同时,撩开了那人脸上的被子,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身后的席正探身看了一下,惊声叫道:“杨梅疮!”
  原来被下是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露出来的脸上,颈脖上布满了一粒粒的赤色肉豆,有的已经溃烂外翻,状如杨梅。席明箴看这情形,也不再动手继续撩被,想来下面更加不堪。只把食指探到女人鼻下,然后回脸不解地对上官释道:“你娘已经断气了?”
  见上官释点头,席明箴脸上疑惑更甚:“那你为什么还为一只烧鸡,和人拼命。”说完看见对面孩子拽着腰带的手一紧,心中若有所悟,伸手一把拉下那根布带,上上下下一阵摸索,果然发现带尾处有一个针脚歪斜的暗袋,翻出里面的东西一看,竟是两小粒碎银,掂了掂也就二,三钱。
  把托着钱的手掌伸到上官释眼下,席明箴道:“偷鸡是假,实则是为了这点银子吧。”
  上官释见把戏被拆穿,也不分辩,只站在那里看着两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席正瞟了眼枯草堆里的死人,再看看衣衫褴褛的上官释,心下十分同情,想着该不该求个人情放了这孩子。席明箴虽然年轻,却善恶分明,最恨鸡鸣狗盗之辈。今日不过是看着上官释年纪尚幼,为了一只烧鸡,叫人卸了胳膊,落个终身残疾,罪不至此才出手相救。
  正在计较之际,却见席明箴一边把腰带重新系到上官释身上,一边对自己说:“席正,帮我找辆车。”
  见席正跨出庙门,席明箴才转过身,弯下腰对一直站在那里冷眼看着他们的上官释说:“这么点银子哪里够掩埋你娘的,我带你去买棺木,然后咱们把你娘葬了。这天越来越热,你娘的尸身不能再放了。”
  席明箴看着上官释的脑袋慢慢低了下去,视线顺着往下,便看见满是沙土的地上,溅上了一个又一个小小圆圆的湿痕。
  心下叹了口气,席明箴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面前这个终于落泪的孩子,左手抬起又慢慢放下垂在身边。

  第 3 章

  3
  等席正推着花钱借来的木板车走到土地庙的时候,看见席明箴和上官释两人站在庙门口,身后放着一口薄木棺材。
  两个青年将棺材抬上车,席明箴又抱起已经停止哭泣,脏污的脸上挂着两道白痕的上官释,将他放在车上坐好,这才和席正两人推着车,往他打听好的坟地方向行去。
  在散乱坟起的大小各异的土堆中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三个人拿了席正一并借来的铁锹锄头挖了个长长方方的土坑。把棺木放下去之前,席明箴问站在旁边,正往一块充当墓碑的木板上写字的上官释:“还有什么要放进去的吗?”
  上官释从袖中拿出一支金钗,颜色晦暗,打造成普通的梅花式样。掀开棺盖,把钗轻轻放在女子颈边,然后合上棺木,站到一旁。
  站在另一头的席正见了,便问道:“你娘的遗物你不留在身边吗?”
  上官释摇头,轻轻说道:“她不是我娘。”见两人露出讶异之色,他拾起脚边的木板给两人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秦姑春梅”四字。“姑”在其时是称呼未出嫁的女孩儿的专称,席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冒险,于是一个“那……”字冒了出来。
  上官释也不管席正,只抬眼盯着面前的席明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记得我父母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时大火,有个人把我从火场中救出来,等我醒来时,边上只有个老乞丐在喂我喝水。我跟着他过了大半年,冬天的时候,他冻死了,我就在街上跟着一群乞丐打混。娘……春梅姑姑是京城艳凤楼里的姑娘。”说着停下来看了一下对面人的神色,席明箴在看了春梅脸上的毒疮之时,已然猜到她是风尘女子,此时便微微颔首,鼓励上官释继续说下去。
  上官释见他并未露出轻视之色,于是接着说道:“我常常在艳凤楼门口行乞,她路过时总是塞个馒头给我,直到有一天她拿着包袱走到我面前,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她说她的家乡在齐云山,当年被人贩子卖到京城,如今得了病被鸨母赶出来,想回乡探父母。我若肯跟她回来,也能把我交给她兄长照顾。所以我就跟着来了,谁知道到了这里才知道,她父母知道她被拐走,忧虑伤心之下,早早地便归了西,兄长也于五年前卖了地和房子从了军。”
  上官释说到这里,竟然笑了一下,不无嘲讽地道:“真是傻,若是留在京城,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点的大夫,多活几年。”
  席明箴看着眼前故作满不在乎的上官释,心下释然:原来这孩子并不是生性凉薄,只是小小年纪便命运多舛,流浪街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这口不对心,讥诮愤世的性子。他原不必和春梅南下,一个身染恶疾的女子,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白眼呵斥,乃至欺辱打骂,她能一路平安地回到这里,眼前这孩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出了多少力。不过是几个馒头的恩情,却徒徙千里,一路扶持照顾重病的女子回到家乡,最后还要在异地他乡为她筹钱入殓。
  席明箴示意听呆了的席正把棺木抬进坑中放稳,一边往坑内填土,一边问:“你今年几岁了?”
  “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小时候脖子上有挂着个白玉小羊,不过后来被老乞丐拿去换烧鸡了。”上官释抻起袖子,在墨迹已干的木板上轻轻擦拭。
  席明箴在心里算了一下,原来上官释不过八,九岁年纪。看着他把手上的木板插进隆起的土堆中,席明箴拎着铁锹上前,把两边的土拍拍紧,这才退下来。
  上官释跪在坟前,规规矩矩地磕头。站在他身后的席明箴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自己,晃晃悠悠地靠在管家伯伯的腿边,看着下人们把娘亲的松木棺材一点点掩埋,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在席正收拾铁锹锄头的时候,席明箴对已经起身的上官释说:“跟我上山吧,师父会答应照顾你。你武功已有根基,再加上名师指点,总有一日会龙翔九天。”
  看着露出犹疑探究之色的小孩,席明箴拿起挂在衣带上的腰牌,不无自豪地说道:“我是戚将军麾下千总,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率部在台州九战九捷,倭寇闻风丧胆,戚家军之威直达天听,民间更是街传巷闻,便是上官释这样的垂髫小儿也是耳濡目染,随口便能说出横屿,牛田这几个远在福建的地名来。上官释见眼前人正是自己暗下里崇拜着的抗倭将士,又帮自己解围,还出钱给秦春梅买了棺木,便抿着嘴不出声,默许了他的提议。
  三个人回到镇子上,已是薄暮时分。席正因为与山上众人不熟,便在白岳楼里要了间房,日间随意走走,方便自在,等席明箴三日后下山,再同回徽州府衙。
  与席正道了别,席明箴带着上官释上山。循着羊肠小道进山,一路上草木葱茏,碑石林立,因为是百姓们上山敬拜的必经之路,虽崎岖蜿蜒,倒是阶清石净,不算难走。
  走了约大半个时辰,一座依山而建的巍峨道观便出现在眼前,正是齐云派众人所住的太素宫,取其天地质朴之意。又上了几十级台阶,席明箴便看见迎客松下站着个着黑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衣袂飘飘,颇有临仙之态。
  席明箴紧走几步,赶到那男子面前,满面带笑地说道:“大师兄,果然是你,越发仙风道骨了。”
  被称作大师兄的正是乜渊门下的大弟子何具庙,只见他长眉善目,圆脸方鼻,蓄着山羊胡,望之可亲。
  何具庙上前一步,拉了席明箴的手,上下打量着。他比席明箴年长十几岁,内功心法,马步站桩都是由他一招一式领着席明箴入门的,也因如此,两人比之其他师兄弟更加亲密。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何具庙笑着道:“按你信上所说,应该是中午就可到的,我看天色已晚,就出来迎你了。路上可还顺利?”
  还没等席明箴回答,就听见一声“师叔!”,只见道观大开的门洞里跑出一个十岁上下,也穿着黑色道袍的少年,欢叫着跳到席明箴身上。
  席明箴被人突袭,下意识地放开了一直拉着上官释的右手,两手合围抱住了猴到身上的孩子,也高兴地提高了声音:“小简,两年不见,长高了这么多。”
  那个叫小简的小道士狠狠地搂了一下席明箴的脖子,这才跳下地来,手伸进道袍前襟,掏出个东西,挥舞着对他说:“师叔,师叔,你走了这么久都不回来看小简。你看这皮筋都快断了,这次要给小简做个大的。”原来是一个弹弓,正是两年前席明箴下山前夜为他赶制的。
  何具庙沉声对欢天喜地的孩子说道:“陆简,赶紧去给你师叔和这位……”说着询问地看了一眼重新牵起上官释小手的席明箴。
  “上官释,我带来让师父看看是不是习武之才。”席明箴答道,一边扽了扽掌中的小手,让他叫人。
  何具庙看了一眼上官释,见他面色阴沉,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哈哈笑道:“这小孩子还认生。”又接着对陆简说:“赶紧去给你师叔和这位上官小弟打水洗洗,再吩咐厨房多做两个素菜。”
  陆简答应了一声:“是的,师父。”就往后厨的方向跑去了。
  这边何具庙带着两人跨进门洞,边走边说道:“师父师弟们都已开始晚课,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先行洗漱用饭之后再去见师父不迟。”
  等席明箴洗完了澡回到房间,见上官释趴在窗下的榻上,脸朝里躺着,湿漉漉的头发散了一枕,不禁又想起下午看见的奇景来。凑上去细看了看,虽然略黄些,却和自己的发质一般无二。站起来退到摆在房间正中的八仙桌边,发现桌上的几碟子菜蔬只略动了几口,倒是一碗白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席明箴此时也不觉得饿,看上官释已经在榻上睡熟,便从另一头的木床上抱了被子,给他盖好,又关严了窗户,这才提上青布包袱,掩上门出去。
  跨进师父居住的正院,一眼便看见乜渊在老君像前打坐。席明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跪下磕头道:“师父,弟子席明箴回来给您拜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一件东西,推到乜渊脚下,原来是一柄做工精致的带鞘倭刀。
  乜渊手握刀把,“呛啷”一声抽出刀,但见昏暗的房间里猛然间精光一闪,只觉一股冰冷肃杀之气袭入鼻端。暗赞了一声“好刀”,乜渊还刀入鞘,缓缓开口道:“你在军中所为,我也略有耳闻,吾心甚慰。你少有壮志,为师是知道的,所以当日你要下山,也未加拦阻,我知你宁荡敌寇,不求仙道,连这武林江湖也一并弃于脑后,以你的资质而言,实在是可惜。”
  明箴的悟性在他的几个弟子之中,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他又肯用功,夙兴夜寐,上山不过十年已将他的功夫学去了五,六成,只有内功尚欠着火候,若能潜心修炼几年,将来可成一代宗师。可惜明箴志不在此,两年前听说戚家军招募新兵,便想偷溜下山,被自己抓住后,还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篇男儿志在四方,武以致用,保家卫国方是侠之大者的宣言,逼得自己不得不同意他还俗除名,从此以后成了齐云派云云俗家弟子中的一员。
  席明箴见师父隐有悔叹之意,连忙敛眉正色道:“弟子虽在军中,师父的教诲铭记于心,日夜练功,不敢懈怠。要不然弟子给您走一套‘廊崖八卦掌’看看。”原来这 “廊崖掌”正是乜渊自创的一套掌法,从传统的六十四式“阴阳八卦掌”中取其精髓,删繁就简,又加上了其自创的八式,合为三十六式,是乜渊十多年前,在齐云山的最高峰廊崖峰上闭关研究数月而得,并以此为名,是他一生武功的精髓所在。在席明箴下山之前,乜渊抓着他将所有的口诀心法全数传授,看着他念会背熟才放他离开。
  说着席明箴站起身,双足略分,左足向前虚点,左手成掌向右划弧至丹田,右手同时向前探出,已成第一式:绕云推手。
  乜渊摆了摆手,说道:“不必了,方才我看你进门时的步法气息,颇有进益,混元功已过第五层,便知你没有偷懒。赶紧坐下,跟我说说你这两年是如何过的。”
  席明箴收式站直,暗地里松了口气。好在自己于月前顺利突破关口,要不然今日还不知怎么让师父操练呢。于是走到乜渊身边,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乜渊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弟子,笑着说了声:“比在山上时黑多了。”便不再说话,只半闭着眼,认真倾听席明箴低声叙说两年来的战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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