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禁城 12
明天是汴梁菊花节首日，作为汴梁市花，菊花节仅次于春节，几乎是汴梁的第二大节日，不光举城狂欢，连平日养在深宫人不识的皇帝，也会在开幕式上露个小脸，可见菊花节在人们心目中地位之特别。
皇帝是大宋很另类的一个职业，不但终身制无法选择，而且从宪法订立之后，皇帝还属于国家，国家却不属于皇帝了，只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这样的法律条文：为了确保帝统，皇帝可以在皇后之外另纳贵妃。理论上承认皇帝凌驾于法律之上，可是实际从未有皇帝援引此条，试图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社会里招人恨或者招人嫉。这条法律渐渐蜕变成另一个惯例，如果皇后不幸死了，或者幸运地离了婚，那么继任者最高只能加到贵妃的尊号，皇后只为皇帝的原配保留。
天色渐晚，繁星浮现，时针一点一点指向十二，白玉堂开始兴奋，全套装备已经结束停当，准备了这么久马上要见到成果，虽然庞艳斯从潜园搬回庞府，使之前大量对地形的熟悉工作都白费了，不过聊可作为补偿的是，展昭这两天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害白玉堂白白期待了很久的阻挠根本没出现，白玉堂庆幸之余甚至略感无聊。
离预定出发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白玉堂打开了阳台窗，夜风卷起长长的窗帘，城市静谧无声，白玉堂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时，那个全世界最会煞风景的人回来了。
看着眼前的白玉堂一身黑色紧身衣，背着那个奇怪的滑翔翼弹出装置，靠在窗边一副随时要跳楼的架势，展昭最后一次试图口头说服：“你没改变主意？
明天皇帝出巡，今夜东京戒严，不用再考虑一下？”
“得了，话说到这份上，你也算善尽朋友之谊，要是栽了我只怪自己经师不到，绝对不埋怨你背后下黑手。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吧！”
展昭终于死心，一个黑色丝绒盒子被递到白玉堂面前，白玉堂有点意外，而且很明显一点也不想接。
“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求婚的话不是要跪下吗？”白玉堂翻着大白眼说。
“打开看看。”展昭又往前递了递。
这样面对面的出招，白玉堂的性格不容他回避，虽然脑子里警铃大作，白玉堂还是接过盒子，拇指微用力推开盒盖，里面的东西瞬间仿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二十四个面，四十四条棱，乌黑色煤精质地，朱红的印文遍布周身，近乎球形的印章。
白玉堂立怔当场。
如果要形容，大概只有白玉堂苦苦追求丑小章很久，渐行渐进，自以为计得，眼看美人就要在抱，猛一回头，却看见丑小章小鸟依在别人怀里，对方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要拱手相让，白玉堂一口血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差可形容。
展昭耐心等着白玉堂的反应，看白玉堂的脸色由白变红再变白，从僵硬到笑得像要择人而噬，然后沉静，面具一重重破碎，再看向展昭的眼神异常冰冷，微笑的唇边带着淡淡戾气，他的掌心倾侧，印章和盒子一齐滚落地板，再没有可做之事，这趟东京之行简直是个笑话。
“展昭，你有种。”
随着话音落下，白玉堂跳上阳台栏杆，轻踮脚尖，整个人跃入汴京的古老夜空中，短暂的上升后失速下坠，展昭紧跟着冲到栏杆边，只见一顶滑翔翼怦然展开，像深海里开放的花。
还能指望什么样的结局？
展昭回身看到白玉堂的笔记本和手机还放在一边桌子上，他轻装离开，当然没办法带上这些东西，于是走过去启动电源，同时简单浏览了下手机的菜单，通讯记录号码簿所有能留下讯息之处全删得一干二净，电脑更彻底，给格成了裸机，展昭不指望能从白玉堂删过的硬盘上恢复出点什么来，原来不管有没有自己的阻碍，或者窃取成功与否，白玉堂今晚之后都不打算再回来。
夜风卷起长长的窗帘，城市静谧无声，空旷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丁月华，也不再有白玉堂了。
展昭在窗边站了一夜。
天一亮，汴梁就陷入狂欢的情绪中，庞艳斯本来约了展昭喝茶，展昭很早出门，还是堵得差点迟到，在露天茶座找到庞艳斯时，展昭的目光职业地落到庞艳斯前后左右上十个普通打扮的顾客身上，顺便还瞄了一眼广场的制高点，正式成为家主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不带保镖四瞎溜达。庞艳斯知道展昭看出来，只好报以苦笑：“连喝个茶的自在也没有了。”
这两个人和周围往来的欢乐人群格格不入，都有淡淡的黑眼圈，和一副习惯于随时紧张起来的表情。两人简洁地互相通报了一些情况，庞艳斯忽然问道：“白玉堂呢？”
“没来。”
“是吗？”庞艳斯无视这个回答多没营养，“很少见你们俩不在一块。”
展昭没接话茬，继续说工作的事，但是庞艳斯有点走神，等展昭告一段落时，庞艳斯突然挑了一下眉，展昭感觉她有话要说，停了下来，桌面上有片刻冷场。然后庞艳斯开口说：“有件事碍难启齿，可是不说又不行，我一直在考虑怎么开口，直到刚才发觉一件事，我这么迟钝，你别笑我。”
展昭示意她继续说。
“对庞家及关系人的调查，请到此为止。”
展昭简直觉得庞艳斯在说梦话，但是语出惊人，必有其原因，所以静等下文。
庞艳斯笑笑说：“白玉堂，就是锦毛鼠吧。”
慢闪秋波之间有刀光剑影。
展昭莞尔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年轻，英俊，身手好到可以做极限攀岩的教练，我下属查过他背景，除了你说的，什么也没查到，本身就不正常，前一段有人提醒我，江湖上有传言，说锦毛鼠对我的私章有兴趣，我没当一回事，后来你希望我把它送给你，我接位之后私章要换，送给你也没什么，可是给了你之后，你身边的白玉堂就不见了。他不是锦毛鼠，难道你是？”
“这是配合狂欢节讲的故事吗？很有趣，大小姐你以后不当家主，可以去电台说书。”
“你说，包局知不知道自己的刑警队长在和一个通缉犯同居？如果不知道，怎么也算渎职，如果知道，更好，丑闻。《汴梁周刊》一定高兴，说不定包局就是继副市长后第二个辞职的市府官员。”
“大小姐，抛开真假暂且不论，你在威胁一名警察，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劝你，这很不明智。”
“你这么镇定大概是仰仗锦毛鼠不会落网，他纵横江湖确实鲜少失手，我本来很佩服，但是既然背后都是展队这样的人在护驾，又没什么好惊奇的，魔术揭穿了真不好玩。我是不是选错了人质，如果我说我要动月华，你还会不动如山吗？”
最后这句，才真是开玩笑，展昭知道，但是这句话说出来，形同翻脸，彼此间再没有缓和的余地，合作结束了。
展昭不愿再多说废话，起身准备离开，留给庞艳斯一句：“不管是月华，还是玉堂，我都不会让他有一丝闪失。”
庞艳斯微笑着对他的背影说：“我等你改变主意，我等你二十四个小时。”
一天一夜倏忽而过，展昭未对庞府有回应，庞府很守信地，通过公安厅，发出红色通缉令。展昭只能希望白玉堂已经离开汴梁，最好是已经离开国内了。
锦毛鼠是秘密身份，白玉堂的言行举动，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都是有痕迹可查的。第一个倒霉的是颜查散，司法界精英，曾经万众瞩目的“史上最年轻大区检察官”，当被查出有陷空岛背景，停职调查时，司法界的人昏倒一片。包局现在上下班戴个鸭舌帽，知道的人是天气越来越凉了，不知道以为他的头发已经掉秃了。
展昭接到庞艳斯的电话：“怎样，展队，要不要帮我，如果你答应，我仍然有办法挽回局面。”
“你太高看我了，案件不是我一个人在做，推行或者停止也不是我说了算。”
“我当然知道很难，但是别说不可能这种话，我们都清楚。”
“爱莫能助。”
“死硬。”
第二个倒霉的是展昭自己，解除佩枪，停职协同内务部调查，但是汴梁警局愿意为展昭证明他和白玉堂的接触是从白玉堂协助警方对入境的珠宝窃贼布防开始，以高效地保护了文物告终，并且咬死己方不清楚白玉堂的秘密身份，所以二人之后的交往算普通朋友。失察我们认了，多余的都是废话，这是公孙女王亲口对同事们交代的。要从一群有充分反刑侦经验的有组织的人嘴里套话，内务部有事做了。
警局里大部分人都知道白玉堂和警察合作过的事，但是也有不少不能理解展昭之后不避嫌疑的不检点行为。被停职的展昭活动并没受限，平生首次这么悠闲，跟繁忙的世界完全脱节，闲到没法假装看不见外界的疏离和敌意，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在短暂的几天里，月华，玉堂，庞艳斯，警局全都离他而去，众叛亲离。
展昭不愿陷进负面情绪中，反正也没事，干脆去看花展，他在汴梁长大，可是上次看花展不知道是不是十年之前。所谓冤家路窄，或者说人逢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庞艳斯就是那口凉水，展昭为了散心来菊花展，公园里少说也有三万人，这样居然都能跟庞艳斯走个面对面，就在展昭打算点点头走开时，一个红点从庞艳斯的眉间掠过，展昭本能地抓住庞艳斯肩膀把她罩在自己身影下，庞艳斯吓了一跳，散落在人群中的保镖立刻聚拢，庞艳斯抬手制止，展昭浑身肌肉绷紧，本能过后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一秒一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展昭和庞艳斯在很近的距离上紧紧对视，心跳过十下，展昭终于能呼出口气，确信不会有子弹洞穿自己后脑勺，放下手臂，展昭为了掩饰自己突兀的举动，只好勉强敷衍说：“大小姐，好久不见了。”
庞艳斯也礼数周全地说：“你也是，请多加保重。”
情绪一放松，冷汗随之而出，展昭扫视周围地形，在这个古城区的中心地带，唯一显著的高层建筑就是宋博旁边的大宋皇家图书馆，他排开周围稠密的人群，往公园出口走去。庞艳斯在保镖的保护下回到车里，回想展昭刚才的表现，疑点众多，他发现了什么？如果发现了，为什么没声张？考虑了一会儿，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庞艳斯吩咐手下：“报警，就说我们发现白玉堂的踪迹。”
远处的宋图顶楼，某间正对公园的杂物间，一支狙击枪连支架被推倒在窗前的地上，白玉堂冷然站在旁边，左手紧握着右手腕，右手无法控制地发抖，刚才差一点点就扣动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