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禁城 9
有庞艳斯提供的内线线索的协助，一场反黑风暴正在汴京平静的空气里酝酿着，生了庞艳斯这种反骨女，也是老庞上半辈子修来的。
丁月华在翻看钟雄遗稿的时候，发现了半篇没有完成的论文，草草看下来，丁月华双眉紧锁，想了想还是去找展昭商量。
“我想再看一次那尊鼎。”
突然听到这种要求，展昭和白玉堂都很奇怪。
“怎么了？”
丁月华递出了手里的文本，钟雄在这篇未完的文章里，提到了一种文物做赝的方法。当然做赝是通俗的说法，官方说法是仿品，出于保护文物，研究发展，辨识赝品，还有制作工艺品的需要，高精度仿品一直都是文物界研究的重头之一。高精度仿品需要有高精度的细节，这就是为什么博物馆里的展品不被允许用三脚架拍摄，而手持相机拍摄出来的照片的精确度，根本不足以拿来做能蒙事的仿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仿品的品相，比市面上最好的赝品的品相，平均要高上一个层次。不过钟雄在遗稿里提到的方法非常不上道，赝品跟仿品很多时候只是一体二面，而钟雄提到的这个随便谁看也知道不是路。
这个方法主要用于金属器作伪，先塑型翻模脱蜡浇筑开模做旧，制作一个最高精度的仿品，然后用高压水刀线切原件真品，再把仿品以同样的方式切开，最后氩气保护，脉冲焊接，这样的焊缝用普通目镜也看不出痕迹，最后还要在高倍目镜下做修正，虽然用精密仪器还是能检查到，但是谁会动用声波扫描去检查一件没什么疑点的器物呢？这两件半真半假的文物，加以适当的手脚，就是上仪器检测年代都没问题，俨然两件真品，遗憾的是，真品其实已经被毁了。
三人回到宋博，再次申请查看那件铜鼎时，却遇到了麻烦，钟雄死后，理事会空降了一个馆长下来，因为钟雄的死因不甚体面，所以新馆长是个专业的危机公关人士，和博物馆原来的考古界内自成一体的深厚人脉格格不入，新官的三把火还没烧热，先吃了不少王八气，正找不到人杀威呢，丁月华好死不死送上门来。申请调阅馆藏品？不好意思，请回去走公文程序，没有十五个工作日下不来，都是国宝重器，你当是你家院子里的墙角砖啊，说看就看。
展昭眼皮一垂，开始合计手上的资源，够不够申请一张针对此鼎的协助调查证明，白玉堂职业性地开始打量这个他实在是很熟悉的展馆，琢磨今晚有没有时间过来散个步顺便带点东西回家，丁月华盯着展柜里的铜鼎，一筹莫展。
这时候，安静的展厅突然喧哗起来，一群孩子涌进来，几个老师尽力维持秩序，一把温柔的女声在三人身后说：“月华丫头？”
丁月华一回头：“赵阿姨。”
对方是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满眼含笑地上下打量丁月华，说：“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遇见你。”
“这些是你的学生？”
“是啊，今天是社会实践日。你怎么了？眉都皱起来了。”
丁月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麻烦。”
听丁月华讲事情经过，赵阿姨回头低声对身后的随从说了句话，五分钟以后，一行人被请入贵宾室，十五分钟后，铜鼎被安放在一个氮气箱内推了进来。
丁月华检查的时间，赵阿姨出去照顾孩子们，白玉堂摇着头暗叹道：“十五天和十五分钟啊，太势力了~汴梁还有赵姓豪门？没听说过嘛……”
展昭无奈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白玉堂醍醐灌顶：“赵！”剩下的话转而用口型说，“郡？县？”
展昭摇摇头，觉得他的好奇心未免太多，但还是口型回答说：“长。”
月华调整目镜，戴上手套，通过电离口接触到鼎身，轻轻举持，翻覆掉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展昭看到她额头上泌出一层汗，过去问道：“有问题吗？”
丁月华的眼神挣扎，嗓音带抖说：“不太好。”她放下铜鼎，考虑了片刻又说，“我想申请一次铅磁性超导检查。”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一眼，知道大局已定。
搜查令和逮捕证顺利地签发，接下来的几天，汴梁警局缇骑四出，低调抓人。
展昭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时候，丁月华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月华，我听你赵阿姨说在馆里碰见你了？”
“嗯。”
“最近工作累不累？”
“没有，我休了好长时间的假了。”
“休假？为什么？”
丁月华张口结舌，因为遇袭休假和后来受惊吓休克的事情，迄今为止都瞒着妈妈，一旦暴露，恐怕休想再自由自在地一个人住了，好在丁妈妈没纠缠这个问题，她打电话来有她的目的。
“月华，你几个阿姨都说，今年的运程很好，不如你跟展昭就在春节前完婚吧。”
“妈~~” 丁月华都傻了，“好好的您说什么呢？”
“什么什么，你多大了，订婚那么多年不结婚算怎么回事。”
“我，我，我……”
“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也没有那么快，你有时间慢慢习惯。”
“不，不，不是……”
“明天我带你去量尺寸订衣服。”
“我不结婚！”丁月华一口气终于喘了过来，刚噎得差点就掏出速效救心丸来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平静下来，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一样，丁妈妈用压抑得很好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问：“月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妈妈。”
“我，我……老师刚去世，我没心情说这个……”
“钟老啊，是可惜了，不过你老师也愿意看到你幸福吧。”
“妈~~我不想说这个，我挂了。”
丁妈妈听着被切断的信号音，温和的神情慢慢收敛，改拨了另一个号码。展昭正在出外勤，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没接听，所以丁妈妈的电话也始终没拨通。等展昭想起回电时，丁妈妈脸上的霜已然比粉厚了。
“丁妈妈。”
“工作很忙吗？”
“抱歉刚才不方便接听。您最近身体还好吧。”
“我当然无所谓，我们这些老太太什么都没有，有的是时间。”
“改天我带月华回去吃饭，您打电话过来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我和月华说起你们的婚事，那个傻丫头竟然跟我说什么不要结婚，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了，街面上是有些风言风语，可那些怎么能信呢？”丁妈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傻丫头我是拿她没办法了，她从小最听你的，你去劝吧，每次和她说话都气得我胃疼。”
展昭寒暄了几句就挂了，抬头看看警局外面的商业街一片烟尘喧哗，警车还在身边鸣着笛，张龙押着一个蔫头耷脑的嫌疑人从车子里钻出来，公孙主任拿着本月财务报表擦肩而过，招呼说：“白班啊。”实在不像是做梦。可不是做梦，怎么会有个长辈意思含糊旁敲侧击地通知你：你快结婚了。相比之下，丁妈妈特别着意的“风言风语”，对展昭几乎没有杀伤力，而“月华抗婚”这件事，其不真实性更高一筹，不是他当下晨起低血压般的大脑能理解的。
公孙策同情地看着展昭略显苍白的脸，鼓劲地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大家压力很大，包拯也是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不过大家放心，哪怕包拯掉成秃头，也会顶住上面的压力，大家只要办成铁案好了。晚上一起去吃火锅吧，包拯请客。”公孙美人的号召力不是吹出来的，晚上去聚餐的人之多，一顿小酒喝下来，结账时局长大人差点吐血。
所以展昭这样的好同志，就没去给领导添乱，回家吃自己了，看着丁月华整个脸埋到碗里扒饭，展昭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心情复杂地给她夹了一顿饭的菜，俩人之间的暗潮看得白玉堂直乐。
和丁月华住一起之后，展昭养成了心情不好上天台的习惯，因为家里不能抽烟，没想到今天天台也被人占了。三脚架上支着一台风力测速仪，旁边的水泥地上亮着白玉堂的笔记本电脑，白玉堂本人拿着遥控器手柄，指挥一架模型滑翔机上下远近地盘旋，白色的机翼反射城市的灯光，即使在夜空下也很显眼，白玉堂测试一会儿就在笔记本上记录数据，顺便拿起旁边的啤酒喝上几口。
展昭安静地站在出入口前面看着白玉堂跑来跑去，直到白玉堂注意到他，一边控制模型机一边叫他过来。展昭自顾自打开了一听啤酒，刚喝一口，就被收回了滑翔翼的白玉堂一把夺走，白玉堂笑得假假地说：“失恋了？失恋了喝啤酒才哪儿到哪儿啊。”说着一个抛物线那啤酒罐就越过天台护网飞走了，惊得展昭立刻往楼下探看，寻找某个被高空坠物砸死的倒霉蛋，背后笑坏了白玉堂，展昭回头一看，啤酒罐还在白玉堂手里，脸一黑，却没心情计较。
然后白玉堂另只手一亮，变魔术般拎出两瓶二锅头，扔给展昭一瓶。看着瓶子里清澈透明的液体，一点也不嗜酒的展昭突然间豪情万丈，磕开瓶盖仰头咣咣咣灌了一大口，顿时觉得一条火线顺着食道顺流而下，同时脑袋让人敲了一砖，夜空从来没黑得这么深邃，星星仿佛毫无污染的远古时代一样明亮活泼，耳朵能听到的声音全是脑子发出的，等舌头恢复知觉的时候，眼泪也出来了，然后拼命咳嗽，英雄是那么好装的？白玉堂帮他顺气，差点笑趴下。
最后天台上所有的瓶子都空了，俩人都喝高了。
“打点起精神来，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不明白……”
“你看你点出息，不就是月华想甩你吗？这不还没甩吗？”
“……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哈，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是月华本人告诉我的。”
“……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你想做的事是不是没有做不到的？”
“嗯……也不能这么说。”
“哦？”
“你电脑里的资料用软件加密了，我就一直没能破解。”
“……”
“不如你告诉我密码。”
“白玉堂……”
“我就帮你去给月华当说客。”
“你去死~~~~~”伴着玻璃瓶砸到脑袋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白玉堂站在浴室的镜子跟前查看脑袋上酒瓶子底大小的一圈青痕时，展昭已经上班两个小时了。白玉堂大人有大量，决定暂时不追究展昭酒后伤人，先去跟丁月华打听一下到底为什么拒婚，等掌握足够内幕消息，不愁整不死展昭。
“因为，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想拖累哥哥。”
“……等等，你才知道你身体不好啊？少拿这种理由糊弄我。”
丁月华笑笑说：“我原来也不当回事，以为我就是死了，哥哥有车有房，老婆早亡，还是二手好男人一个，可是……老师出事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太辛苦，我不希望哥哥将来……”
丁月华抬起头，泪盈于睫，白玉堂沉默了，踌躇如何对展昭启齿其中幽微，尤其涉及到丁月华的病情，他对平时最佩服的展昭的理智也不抱多少期待，没想到展昭听说以后，沉思半晌，轻轻苦笑说：既然月华决定了，那就照月华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