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体递进(2)
“杀人动机也很明确——那女生怀孕了，男生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不但不肯，还以此为由要挟男生一笔钱。”
“这种俗不可耐的动机啊。”“是啊，但生活便是如此，不平凡总是少的，平凡总是多的。”“那说了半天，这案子没有任何疑点啊。你究竟还在纠结些什么呢？”“分尸的理由。”梦晓还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我不知道男生为何要把尸体分成五份。”“分尸……”
“嗯，分尸。根据监控录像显示，男生杀害了女生后，本来已经夺路而逃了。但却在大约五分钟后又折了回来，手拿一架小型电锯，开始切割起女生的尸体。”
“等等，电锯是哪里来的？”程曦开始感觉到这案子的蹊跷之处了。“是从隔壁医务室里拿来的。”
“医务室里没有人吗？”“没有，医务老师刚好有事离开了。”程曦想了一会儿，说：“你继续吧。”
“嗯。当男生切割完尸体后，女生的尸体变成了五份。男生拿出五只垃圾袋，把尸体装了进去。”
“哦，原来如此，”程曦自信地笑了起来，“那你所谓的分尸动机就显而易见了。”
“啊！程老师知道了吗？”梦晓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是什么动机？”
“切割尸体是为了方便运输啊。化整为零，一块尸块一块尸块地运，如此五次，岂不是比搬动整具尸体要轻松得多。”
“程老师真聪明啊。”梦晓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又把头转了回去，“但是，根据之后的情形来看，这个分尸理由在逻辑上是解释不通的。”
程曦索性不说话了，静静地等待着，又捡起一块石片，打了个水漂。“在这之后，医务老师发现了休息室里的血迹。感到不对劲的她立刻打电话报警，警方到达后顺着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直来到沼泽边，沼泽的对岸是一大片空地。而穿过空地，就是我们寝室区的后门。”月光抚摸着梦晓的脚丫，“那些装有尸体的垃圾袋，就这么散陷在沼泽里。有些已经沉没，有些还漂浮着。”
程曦这下终于明白梦晓所谓的逻辑不通是什么意思了——若分尸是为了方便运输，而运尸的目的是为了把尸体埋藏在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那么这整个逻辑就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即凶手分尸后只是方便了运输尸体，却根本没有顾及藏尸这一点。就梦晓的描述来看，藏尸显然并非凶手的目的，那既然不是为了藏尸，又何必为了方便运输尸体而分尸呢？这样的分尸不是毫无意义吗？
凶手在杀人以后的第一行动是迅速逃离现场，这点很符合逻辑。但为何又跑回来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分尸呢？分成五份，他起码要切割四次吧。如果运尸的目的不是藏尸呢？难道是为了缩小体积好利用某个缺口将尸体一块块放进完整的尸体无法进入的房间，形成密室？还是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呢？看起来都不对啊。
“所以，程老师也明白了吧，我的困惑。”梦晓的眼帘低垂，“从最后尸块呈现出来的状态来看，分尸显得一点必要也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嗯，因此，你才会疑惑——为何要分尸，对吗？”
“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对事实真相的揣测，但实在想不到什么合理的解答。”
“怎么说呢，除了那个男生是个变态以外，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了。”
“他不是变态！”梦晓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但很快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程老师，请相信我，他是有一点偏执，但绝对不是变态。”
“喜欢过他吧。”程曦瞥了她一眼，“那个男生。”“啊，那倒没有。”梦晓的手指又神经质地划了起来，“只是，他是我哥哥，比我早几分钟出生的哥哥。”河面依旧平静，但程曦恍然间，却感觉到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哥哥……很温柔。”梦晓划着草地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我母亲怀上我们不久，父亲就因为车祸死了。”晚风吹过来，微弱到辨不清方向。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泥土的气息似有若无的飘散开来。
“虽然母亲的工资很微薄，一家人过得很艰辛。但哥哥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梦晓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有力，“哥哥也很懂事，高一开始就打零工补贴家用。我记得高二时我过生日，他还买了一只蛋糕给我。程老师，你知道吗？那可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啊。那是哥哥用奖学金买的，当然啦，之后我也有送袜子给他，那是我和母亲做包装纸盒赚来的。”
与其说她是在对程曦倾诉，倒不如说她正在把一卷卷回忆拿出来放映。
“但是，”梦晓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这么优秀的哥哥也有犯错的时候。人类就是如此悲哀，无论如何优秀，总是不能够达到完美的程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也抓起一块小石片，在手里把玩着，“林喻心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当然，她也很会吸引男生。女生都会这样吧，会和女伴们比较自己的男朋友。如果自己的男朋友比别人的优秀，那她也会很有面子的。她主动向哥哥提出了约会的邀请，哥哥一开始当然是拒绝啦。但是在她的坚持下，他们开始了约会。她是个美女，又会哄男生开心，哥哥自然就渐渐喜欢上了她。这有什么错呢？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互相爱慕的情况实在太常见了。”是啊，到现在为止，还是一段常见的罗曼史。程曦拔出一根小草，在手指上绕着：“后来呢？”
“后来……后来，也就是在我生日后的几天，有一天放学，我在上厕所的时候……”梦晓似乎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似的，语气平淡得不带任何感情，“那时候，我听见了林喻心的声音。当然，因为我在隔间里，她看不见我。要是她知道我在，一定不会说的吧。我听见她和她的女伴说，说……”她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水面，“她怀孕了。”
程曦手里的小草断了，虽然之前就知道了死者已经怀孕这一事实。但由于过分沉溺于梦晓的叙述，竟还是不可遏制地惊了一下。
“如果这件事情被校方知道，那么，按照学校通常的‘惯例’，会将当事的男女学生开除。这样哥哥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程曦能够体会到当时梦晓的心情——哥哥作为全家的希望，一旦他的前途倒塌，那便意味着希望至此破灭。哀大莫过心死，哥哥的失败，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死。这一点作为“希望”的她哥哥本人，也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在学农时的那间小屋里，他才会想到要杀人吧。
“我一直无法接受哥哥是个杀人犯的事实，直到现在依然不能。”梦晓低着头，程曦看不见她的表情，月亮似乎也不想见到这一刻她的表情，躲到云层后面，“明明一周前还给我买蛋糕过生日的；明明还那么温柔地喂我吃蛋糕的；明明很宝贝地把我送的袜子收好的；明明很耐心地教我做作业的；明明……”月亮探出了头，把梦晓的脸镀上了一层银白色，但她的眼睛，已经有明显的闪亮的痕迹，“为什么在一周之后要杀人呢？”
“因为害怕啊。”程曦叹了口气，躺了下来，“因为总是带着你们的梦想在飞行，所以知道一旦坠落，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失败，是三个人的心碎。因为知道前途不单是自己的，也是你们的。因为知道你们是一个共同体，他不想由于自己的错误给你们造成伤害。因为害怕，害怕让你们失望伤心。”他看着天空，澄清、浩瀚，“我想他一直要保持优等生的姿态一定很疲倦吧，是什么支撑着他一路走来呢？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让你们失望吧。”
梦晓很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唉，对不起啊，程老师。我们偏题了吧。”
“嗯？”“我们之前一直在讨论的，当然，也是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不是‘哥哥为何要把林喻心的尸体分成五份’吗？”“哦，是啊。”程曦依旧凝望天空，他常常在想，若是自己能有一对翅膀，能翱翔在天空里，该多好啊。“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吧。”梦晓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为什么一定要分尸不可呢？总该有个理由吧。”程曦看着她，想着——悲伤和痛苦又埋回心底了吗？那是怎样的一颗心呢？那么浓稠的悲苦一遍遍地埋下去又泛出来，应该已经非常坚韧了才是。他这才明白，她的纤弱只是外表而已。内心世界的坚强，大约许多男性也望尘莫及吧。
“总该有个理由吧……”梦晓很偏执地重复，“不然绝不可能那样分尸的。”
“那种理由，”程曦说着，握起她垂在草地上的手。好凉啊，他不由吃惊了一下。而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抽开了。他撇撇嘴，有些失落，“那个理由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哦？是什么？”梦晓这次并不像前两次那样兴奋了，大概是因为程曦之前错过太多次的缘故吧。
“就像你说的，‘一和二，二和三，三和四，四和五，五和六……九和十有什么区别呢？’”
梦晓没想到，竟然突然又绕回到自己口中不断重复的问题上来了，她不禁语塞。
“这个问题我很早就解答啦。有‘量’的变化啊。二比一多，三比二多，四比三多，五比四多。就是这样啊，这不是非常显而易见的吗？”程曦好像在念绕口令一样，“分成五份的尸体就是五份尸体，没有分割的尸体就是一份尸体。五就比一多啊，我的意思是，一旦把尸体分成五份，就能得到比原来份数多的尸块啊。”“那又怎么样呢？”梦晓显得有些失望。“所以分尸就是一个从‘一’变成‘五’的过程。”
“要这个过程干吗呢？我觉得无论是一具完整的尸体还是被切割成五份的尸体都是一样的，既无法改变哥哥杀人的事实，也无法掩盖什么。”
“这倒是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程曦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那当天的天气如何呢？”
虽然觉得程曦的这个问题十分无聊，甚至有些白痴，但梦晓还是做出了回答“基本是晴天，但下午有过一场暴雨。不过是阵雨，一会儿便停了。”
“所以当时在小屋里，当然，也包括用来肢解的电锯上，都没有查出你哥哥的指纹吧。”
“是啊，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程曦突然又把话题绕回到谋杀案上，梦晓的失落感却又增加了几分，“但我不是说了吗，监控录像拍到了他杀人分尸的全过程。”
“哦，那就对了。”程曦点点头，“我知道你哥哥为什么要分尸了。”“程老师，你不止一次这么说过了。”“但这一次我的逻辑完全通顺了。”程曦自信满满地说，“虽说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这番推理，你当然也可以说这是我胡扯的。但我觉得如果站在你哥哥的立场来思考，就存在一个必然要把尸体分成五份的理由。”
“是……什么？”梦晓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我们就从最初的问题开始解答好了。一份变成五份是‘一’到‘五’的量变，但变成‘五’之后，就会直接变成‘十’了。所以，你哥哥追求的不是‘一’到‘五’的量变，而是‘一’到‘十’的量变。”
梦晓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杀人的时候带着手套，所以才没有留下指纹。而且，他杀人后的第一行动是赶快逃离现场。这一切都说明，如果没有那个监视器，而且那女生没有吞食他的戒指的话，警方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凶手吧。即便他是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那根据‘疑罪从无’的法律条款，他也不会被判有罪。所以，要思考他接下来的行动，就要排除掉这两个已知因素，因为他并不知道有监视摄像头和戒指被吞食这两件事啊。对于杀完人的他来说，他当时的状态并不是等着被抓，而是自认为可以摆脱嫌疑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会做什么呢？他会一口气跑回寝室，继续装病。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程曦停下来，世界仿佛也随之安静。他可以听见了，河流的声音。于是，他继续说道：
“但是呢，就在他回寝室的路上，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沼泽。我想，可能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吧，原本跨越沼泽的小木桥垮塌了。他急着赶回寝室，一时间又想不到其他办法——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帮助他穿越沼泽。情急之下，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跑回小屋，把尸体肢解成五份，用垃圾袋装好。这样，他手里就有了五份尸块。他把这五份尸块扔进沼泽里，一点点接近对岸，尽可能排成‘一‘字形。然后，他就踩在这些尸块上，跳过了沼泽地。”
此刻的梦晓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分解尸体的原因啊——因为‘一’永远只能是‘一’，而‘五’就可能变成‘十’。他在分尸时内心也很痛苦吧。为了保全自己，残忍地进行分尸。我想，那时他应该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毕竟那一具，是曾经带给他爱并且怀着他孩子的女人的尸体。但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永远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所以‘害怕’才会是如此强大，将我们一次次击倒。”
程曦止住声，识趣地盯着并不美丽的夜空。因为他听得见，河畔隐约可闻的女子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