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东观沧海(1)
这是春夏之交很凉爽的时候。上午上班很长时间了，初升的太阳还是不急不躁地挂在东方，很吝啬地释放着它的热能。
郭一清站在窗户边，一边品着刚刚泡的铁观音茶，一边欣赏着东方的美景。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王玉打来的。王玉这样主动给郭一清打电话是不多见的。上级领导打电话，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有公事，比如，省委领导要来调研或者参加什么活动，你们的方案做得怎么样了，传过来看看；要么是有私事，比如，我有个朋友或亲戚要到你们的什么景点游玩，请多关照，这就需要安排吃住游购玩，送别时有的还要送礼品。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领导的小蜜出来潇洒，领导没空，只好让下级作陪。
但是，王玉这次电话纯粹是聊天，先聊一起去越南时宁雪纯和董梅是如何地开放，再聊郭一清送的那本相面书是如何玄之又玄，又聊到从越南回来后就把桌子和床换了个方向。
郭一清忽然反应过来了，说：“王主任是不是有大喜事儿了？”
“哪有。哪有。”
“你不说我可问办公厅值班室了。”
“别，别，这点小事，不值得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不好。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开省委常委会了，我又挂了个副秘书长的头衔。”王玉似乎是用手遮着话筒在说话。
郭一清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还是小事？祝贺你，离正厅级不远了。你应该感谢我，我为你算的一卦准吧？本来我应该给你祝贺祝贺，但我觉得你应该请我客才对。”
王玉忘乎所以了，说：“那是，那是，一定请。”
“那我以后该叫你王主任呢，还是王秘书长呢？”
“叫哥吧。回头再说，有人来了。”王玉挂断了电话。
郭一清的心情也清爽了不少，将来王玉不管到哪个厅去任职，自己去办事都气气派派的。不过，王玉的年龄也成问题，他今年都五十岁了，再晃几年都该切了，最多也是个虚职。
比比王玉，郭一清又想起了自己一挫再挫的职务。自己从当初的想退到今天的思进，要说也是一个飞跃。特别是能在十年之间完成从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到正处级干部的擢升，应该说也不错了。有的公务员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许退休时仍是普通科员。自己之所以比别人多跨了一步，正是由于在领导身边，在常委办主任这个人见人羡的岗位上。再退一步说，天下还有那么多劳苦大众，人家是怎么过的。就说父亲吧，他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就卖个茶鸡蛋，但也无怨无悔，与世无争，乐呵呵地平安地度过了一生。他冬天享受过暖气吗？
他夏天享受过空调吗？都没有。知足吧，自己一定要敬畏这个岗位。
郭一清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知是哪根神经又出毛病，又胡想海想了这么多。他想抚平一下自己的思绪，又随手翻了一下桌子上的古诗词选，翻到南宋词人姜夔的一首《暗香》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这首词意境寒冷，恰恰送来了一丝清凉。
把玩词意，郭一清想起了同娟红，不知道她现在生意如何？正想把电话打过去问个究竟，佟悦来却先打进来一个电话，让郭一清到他办公室一趟。
郭一清一进佟悦来的办公室，就先报告了王玉兼任省委副秘书长的消息。
佟悦来的额头放出光来，说：“好事！这人实在得很，今年春节我去拜年时，把他喝得拎着皮鞋在街上走，创下了零下四度赤脚步行五里地的记录，汽车见他都一路鸣笛让道。你什么时候代表我去祝贺祝贺，再喝倒他一回。”
郭一清卖好说：“刚才在电话中，我已经先把你的美意传达过去了。”
佟悦来首先戏谑了一句，说：“到底是常委办主任，脑袋瓜子就是管用。”
接着安排任务，“咱这两天也有好事了，一个是倪市长要高升为山前市市长，今天晚上苗书记要饯行，你也要参加。一个是三天后中组部派来一个挂职的副书记，行政科正在给他收拾办公室，你找一套资料放到他办公室，比如京汉市情和近两年的工作总结、汇报材料等。看咱还出版有什么与京汉市有关的书，充实一下书柜，多多益善。”
苦尽甘来，倪向前终于修成了正果。晚上的饯行安排在美伽蓝酒店最大的贵宾厅，这个厅有一个三十五人座的大桌子。按照组织规定，像倪向前这样副市级干部到外地任职是不能开全市领导干部大会的。但是，饯行的规格，组织上没规定。为了表达心意，苗不居要求在家的副市级以上领导都要参加晚上的饯行。
马小岗在酒店负责宴会安排。领导的坐签已摆好，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场了。
佟悦来是第一个到的。他巡视了一周，看到酒时皱起了眉头：“怎么上这种酒？”
郭一清目光也落在酒上，那是京汉市本地产的酒，是市委、市政府接待专用酒。
马小岗解释说：“这是按规定的接待标准上的。”
佟悦来“噫”了一声，说：“今天是什么事情？是倪市长的好事，是京汉市的大事。你也该让倪市长换换口味了，该喝茅台酒了，我的马秘书长。”
马小岗立即吩咐服务员去取茅台酒。
佟悦来看着马小岗和郭一清，谆谆教导道：“不是我又批评你们了，做任何事情一定要多用用脑子。接待有标准吗？标准是写在纸上的，但执行起来是活的。咱们为了宣传本地酒，才指定了接待用酒。再说了，今天是送行，不是接待。你们啊，教条僵化，墨守成规。要是在二千多年前，别说送十条干肉了，就是送十只羊，孔子绝对不收你们这样的学生。”
马小岗不失时机地敬了一个礼，说：“向佟秘书长学习，准备送十头牛。”
晚宴上，苗不居、高风浩、倪向前和山前市来迎接的一位常务副市长分别讲话后，就开始相互敬酒。礼节进行完后，宴会便戛然而止。
坐电梯到了一楼。苗不居对倪向前说：“京汉市永远是你的娘家，希望你常回家看看。”
倪向前很是感慨，说：“我会的。非常感谢苗书记和高市长在我困难时期给予我的帮助，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在山前市来接的车队前，倪向前一一与市领导握手道别，然后挥泪而去。
高风浩也泪洒车前。这一幕与送别于中柳的场景极其相似。所不同的是，送于中柳时，高风浩是在常委会和领导干部大会上几度洒泪。郭一清想起鲁迅的一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战友情、兄弟谊。
古景线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晚了，没有跟上送倪向前，恰好碰到郭一清。
郭一清先是吃了一惊，这老兄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但话不能挑明，诓骗说：“刚才，倪市长跟你握手告别，找不到你，说在山前市等你。”
古景线信以为真，说：“他那臭手，不能握，一握他的手，打牌就不会赢。今天晚上没有别的事儿了吧，我请你打牌去。”
郭一清立即找了个理由，说：“谢谢，我等一会儿还要回办公室处理几个文件。哎，这次倪市长一走，把‘常务’两个字留下了，机会来了吧？”
古景线指了指头顶，说：“兄弟，我这儿还扣着个‘黑锅’呢！”
郭一清心里自然清楚，古景线说的“黑锅”就是因为孙洼矿难所背的记过处分，但还是极力讨好地说：“那有什么，一掀掉不就没有了。”
古景线自度量力说：“那得上面有人。看过电视剧《武林外传》吗？能喊出‘我上面有人’就行了，像咱这贫下中农成分的人只能听别人喊，过过耳瘾。不过，时代不同了，风气也变了。现在你光上面有人也不行，这人必须得‘硬’。光‘硬’也不行，你必须得‘出血’。光‘出血’也不行，你必须得会喊爹。”
郭一清听着前半部分像黄段子，最后一句又不明白了，就问“喊爹”是什么意思。
古景线嘲笑道：“你怎么可爱得跟《天下无贼》中的傻根似的，‘喊爹’
就是卖身投靠啊！”说完便要转身下台阶，结果一下子撞在柱子上。
郭一清急忙赶过去，说：“撞上大运了吧？”
古景线捂着额头，也不答话，摇摇晃晃地坐到了车上。古景线真是喝多了，他是熟醉。
一看时间还早，郭一清不想回家，就给同娟红打了个电话。同娟红正在虹一山庄打理生意，本想晚上忙乎完后住在山庄，但一听郭一清说非常想她，只好向爱投降，让他开车去接她。郭一清从电话中听到山庄里人声鼎沸，心里非常高兴。同娟红不想让服务员见到他，让他把车停在刘涧河水库边上。
月光皎洁，银辉洒满大地。郭一清停住车后，就上到了刘涧河水库的坝顶。借着月光，他看到停车场停满了车，有的车只好停在了路边，路边的青草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清香。山庄周围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他觉得同娟红好像天生就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当时这片荒凉的水域和坡地在农村人看来根本就是一块做桌子剩下的边角料，但同娟红却别具慧眼，把它作为潜力股来投资，如今其价值正在飙升，绩优股的态势已显现。等将来虹一山庄有实力了，再把生态游搞起来，就能锦上添花了。
同娟红出来已经快十一点钟了。郭一清揽过同娟红，在她性感的唇上吻了一下，才发动车往西郊别墅奔去。
郭一清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像你这样的总经理级身份，应该有一辆车了。我资助你买一辆吧。再说了，这样的如花似玉身，整天风吹雨淋挤公交车，我也心疼啊。”
同娟红也以同样的口吻回敬说：“哟，怜悯本大人是吧？告诉你吧，小女子尽管目前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但终于挣脱了官场的羁绊，心里很充实。再说了，也有人有给小女子买车的打算，开发生态游项目已经有眉目了。
郭大主任就甭操心了。”
大鳄
一夜缠绵之后，郭一清和同娟红都睡得很死。直到佟悦来打来电话问给新来的副书记的资料找得怎么样了，郭一清才醒来，一看表，都八点过十分了，赶紧起床。
洗过脸后，郭一清推了推仍蜷缩在被窝里的同娟红，说：“用不用送你去虹一山庄？”
同娟红又吊住郭一清的脖子，轻声说：“不用，我上午要去别的地方办事。”
郭一清这才发现同娟红瘦了许多，原来丰润的面庞也变得清瘦无光。他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同娟红也意识到了郭一清感情的微妙变化，亲了他一下，说：“快点上班吧，小心苗书记炒你鱿鱼。”
郭一清走后，同娟红给刘涧村村主任姬中严和村支书刘石头分别打了个电话，让他们九点半赶到太济路的画中画股份有限公司楼下等她。她又睡了一会儿才起床，简单化妆后，坐二路公交车往画中画股份有限公司赶去。
画中画股份有限公司是专门经营字画生意的，董事长是姜首发，总经理是时买。同娟红跟他们认识好几年了。公司刚刚起步时，姜首发和时买经常带客人在京汉宾馆住，后来公司步入发展期后，他们都把客人带到了五星级的美伽蓝酒店。同娟红到京汉银行工作后，与他们公司联系得更紧密了，公司就在京汉银行开了账户，从日进日出的资金流看，生意应该是很兴隆的。为了开发刘涧村的生态游项目，同娟红首先想到了该公司。经电话沟通后，公司的两位大鳄都非常感兴趣，就商定了择机面谈有关事宜。
在画中画股份有限公司办公楼门前，同娟红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姬中严和刘石头会合了。刚进一楼大厅，一位漂亮的导引小姐就迎上来问：“请问，你们找谁？预约没有？”
同娟红说：“找你们姜董和时总，早上已约好。”
导引小姐拿起内部电话进行联系后，引他们到了五楼。姜首发和时买一看同娟红带着村主任和村支书过来，寒暄了几句，就直奔主题。
同娟红让姬中严把刘涧村生态游开发规划图拿出来，照图宣讲。姬中严第一次见到这么有派头的老板，仰视之下心里直打哆嗦，本想把村里的远景规划细细讲一下，结果越着急，话越说不成。同娟红只好上阵，一边指着图讲规划，一边把郭一清描绘的宏伟蓝图一一展现。
姜首发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极力透出一线光来，问道：“我和时总已经先期去看过这个项目，前景很好，我们肯定要做。只是有两个问题得弄清楚，需要多少投资？怎样运作这个项目？”
同娟红把概算讲了一下，说：“项目共分三期，总投资一千万元左右，第一期投资大一些，需要五百万元，包括基础设施建设。在运作上，我有个建议，就是你们成立一个班子，或着叫公司分部，进驻刘涧村，将来等开发完成后，就转入经营阶段。”
姜首发脸上堆满笑意，说：“你真是为民请命，大公无私啊！”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现在我们公司人手比较紧张，就委托你全权代理，我们出一个副总配合。至于资金往来有关事宜，还得请你协调京汉银行。时总有什么意见没有？”
时买说：“按姜董的意见办，等村委会和我们公司签了协议就可以实施了。有一点先说到前头，这两千亩地的租金，公司按年拨付。我们能用村民务工的尽量用，如果用不了，请村里做好稳定工作就行了。”
姬中严拍了拍胸脯，说：“俺开过村委会了，都同意土地流转。放心吧，村民都听俺的。有哪个敢说个不字，俺把他的蛋子给挤了。”唾沫星子喷到了规划图上，图纸上星星点点。
同娟红迂回了一下，说：“这一看，姜董和时总真是干大事的人。将来这个项目做成了，你们可是刘涧村的功臣啊。”
刘石头来劲了，说：“俺刘涧村的村民给你们俩立功德碑！”
姜首发说：“那倒不用，将来你只要让政府给俺发个牌子就行了。”
接下来，姜首发带同娟红、姬中严和刘石头仨人见了副总厍正系，说：
“今后你们两个具体运作这个项目，包括合同的签订和项目的管理等事宜。”
同娟红是哼着小曲走出办公大楼的。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没有想到今天的谈判出奇地顺利。走在路上，同娟红还在一直问姬中严和刘石头有什么感觉。
姬中严嘴角仍然溢着白沫，说：“那俩老板是个爽快人。不过，我注意到好像他们眯缝着眼，没怎么听你讲，就拍板了。不知道是真听明白了，还是假听明白了？”
刘石头说：“那是胖，都吃得跟水桶一样，眼睛被肉包住了，在里面转圈，思考问题呢。倒是那个一楼的什么导引小姐有点不像话。”
同娟红回了一下头，说：“导引小姐怎么了？”
刘石头哼哧了一会儿，说：“她穿的裙子开叉太大了，一上楼梯，大腿都露出来了。”
同娟红笑了笑，说：“人家穿的是旗袍。你还别说，将来生态游开发后，恐怕村里还真得招一些这样的导引小姐。”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趁刘石头去开车的工夫，走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给郭一清打电话，把今天商谈的结果告诉了他，只是保密了该公司的名称。
郭一清无意问更多的细节，只是提醒了一句，说：“与生意人打交道要多个心眼。”
同娟红有些不乐意，说：“你怎么老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当成坏人，好像就你一个好人啊！好人也整天干坏事，假好人！”
郭一清听出来了，这是指自己昨晚的疯狂，便讨好地说：“假好人今天开车送送真好人行了吧？”
同娟红脸上也热热的，说：“不用，村主任开着车。你在干嘛？”
郭一清说：“我正在给新上任的副书记准备有关材料，中午就下飞机了。”
同娟红还想问什么，看见刘石头的车来了，就赶紧跟郭一清拜拜。
法则
郭一清抱着一摞子材料到新来的副书记办公室的时候，马小岗正指挥着行政科的人擦拭新买的三组书柜，公务班的两个女服务员正在屏风后面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