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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体模具(1)

书籍名:《纸新娘》    作者:马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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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面对马琳轩,张晴天的内心变得复杂了。

  不单单是昨晚的梦,主要还是因为坤哥的那些话,虽然那些话听起来带有挑拨离间的色彩。

  “你怎么了?”马琳轩问。

  “没什么。”张晴天勉强笑了笑。

  两个人坐在食堂里,饭菜都摆在桌上,二人却丝毫没有用餐的欲望。

  “难道昨晚你又做噩梦了?”

  “是的,我还梦见了你……”

  “梦见我?我怎么了?”马琳轩放下筷子。

  “在梦里,我分不出你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也分不清哪个是马琳轩,哪个又是杜兰朵……”

  马琳轩脸上出现一种别样的不安,她低下头,掩饰着随便吃了几口米饭,又抬起头,说:“只是梦而已,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行吗?”

  “嗯,昨天……”

  张晴天想把见到坤哥的事情告诉马琳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昨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说,既然尔东死了,我们也报了警,警方自会去处理,你我应该信任警方,我们……”张晴天吞吞吐吐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想再帮我了对吗?”说着,马琳轩的眼圈泛起红晕,看得张晴天心里很难受。

  “我不是不想帮你,可我毕竟不是警察,我也没有那种侦破案件的能力……”

  “好了,别再说了!”马琳轩好似变了一个人,原先的温柔顿时褪去,“算我看错了人,没人帮我我就自己查,这年头,本来谁都靠不住,亲人靠不住,朋友更靠不住,什么都得靠自己!”

  “你别生气,”张晴天的心是软的,他见不得女人伤心,“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琳轩用力咬着下唇,似乎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只是个外地的女孩子,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死了,凶手逍遥法外,我必须要让凶手受到应有的惩罚。”马琳轩把手按在张晴天的大手上,“在这里,我无依无靠,可我认识了你,缘分也好,巧合也罢,可我们毕竟相识了,我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没说我不帮你,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毫无理智地陷进去,不但耽误学业,也有可能受到伤害,也许那些凶案背后,还隐藏着我们无法预知的秘密……”张晴天又犹豫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坤哥私下里找你了对吗?”马琳轩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似乎她也觉得过于唐突,于是自顾自又解释道,“也许是我太敏感,我多想了。”

  “你说对了。”张晴天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坤哥昨晚确实找了我,可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仅仅是猜测吗?”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马琳轩睁大眼睛问。

  “他跟我说……”张晴天停下来,反问,“你能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吗?”

  “坤哥的眼神,在酒吧见面时,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我就猜出他心里肯定藏着事,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主动联系,没想到却私下里找到了你,也许因为你是男人,坤哥更喜欢跟同性打交道……”

  “原来是这样。”张晴天相信了马琳轩的话,“坤哥说你姐姐曾经找过他,想典当一些东西换一些钱,但生意没谈成,你姐姐就离开了。”

  “就这些吗?”马琳轩似乎心有不甘。

  “呃……就这些。”张晴天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很简略,因为他不忍心把姐姐图财害命的事情告诉妹妹。

  “好了,我也告诉你我查到的一些事情,那家关门的店铺主人确实是艺术学院的一位教授所有,他就是绘画系的系主任,陆纯初。”

  “怎么是他?”张晴天掩盖不住惊讶。

  “你认识他吗?”马琳轩立刻问。

  “不……我不认识,我……”

  “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事啊!”

  张晴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看到马琳轩那急切的眼神,他不得不把昨晚坤哥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马琳轩。

  那些话令他们都没了胃口,于是两个人低头默默不语地走出食堂。

  “我之所以不想完全告诉你,”张晴天先说话了,“是担心在你心中,抹杀了你姐姐的形象。”

  “她不可能杀人的!”马琳轩咬着牙打断张晴天的话。

  “也许吧,但陆羽死掉了,你姐姐有嫌疑,假如她没有死,那么肯定被警方认为是最大的嫌疑人……”

  “够了,别再说了!”

  马琳轩大声喊叫起来,有点歇斯底里,引得路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俩。

  “对不起。”张晴天用眼神示意对方安静下来,“现在你也知道凶杀案背后的事情有多么复杂了,就算你一意孤行继续查下去,我不反对,但我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加倍小心。”

  “你说得对,”马琳轩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们必须要时刻小心谨慎。”

  “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陆羽真的死了吗?”马琳轩忽然问道。

  “反正坤哥就是这么说的。”张晴天耸耸肩。

  我和她之间的感情,算得上是我的初恋。

  那是个春天,正是桃花开始吐蕊的时节。

  当时我刚刚留校任教,思想单一、执拗,而且很穷,但我与她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因为我爱她实在太深,我也知道她爱我,我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可她却断然拒绝了我。

  当时,我内心的冲击,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幻影,心痛难愈。不,不只如此,经历了这件事,我终于醒悟,目前我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完全失去。

  于是,我把对女性的爱,那股原始的冲动,全部投入到了我的雕塑创作之中,每天都在忘我地工作。

  这期间,我受邀去北京798参观了一次小型艺术展览。

  自从参观了那次展览之后,展览上那股排山倒海而来的气势,让我几乎一整年的时间完全丧失了继续创作的勇气,我从此对卢浮宫里的那些堪称世界杰作的人体雕塑作品完全没了兴趣。

  那是一场关于纸质人体雕塑的装置艺术展览。

  纸质装置作品呈现出的那种逼真程度,让我忘却了眼前出现的人物只是一件件白纸制造的物品。按理说,纸制人像应该给人以轻薄的感觉,可是那些作品却呈现出来十足的重量感。令我最难忘的是一系列叫作《重生》的作品。

  一个中年女人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水中,她怀抱着一个被溺死的孩子,甚至孩子的衣服和头发看起来还湿答答的,而在那女人旁边,还呆立着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古怪的是,地上的孩子没有眼球,目光空洞,面目阴森,他的一只手抓住女人衣角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掐在了怀里孩子的脖子上。

  我看过作品简介之后才明白,原来这是《重生》的作者的一段真实的童年经历。

  养育他的小山村有一条河,七年前河水里淹死过一个小男孩儿,而后,男孩儿的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子,可悲的是,孩子也在同一条河里淹死了……

  看完《重生》的介绍,加之三个人物所表现出的那种差别极大的心理状态,我被瞬间感动了,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那种震撼的经验!

  罪人到底是谁?

  是无辜的河水还是不负责任的父母?

  我更愿意归咎于后者。

  参观完那个展览之后,我身心所产生的虚脱感,大约持续了几个月。我觉得目前自己潦草的创作绝对无法超越类似于《重生》那种作品,最终,我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创作一件真正的、脱俗的、有灵性的雕塑作品。

  作品的主人公将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我将要把那件雕塑作品命名为《杜兰朵》。

  我相信创造《杜兰朵》的艺术成就,必然可以凌驾《重生》之上。

  杜兰朵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没错,她就是拒绝我而我依旧深爱着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因为我看过一部歌剧也叫作《杜兰朵》。

  作品还未开始创作,我就已经为之命名为《杜兰朵》,其实那是另有新意的。

  歌剧《杜兰朵》里面的公主是个被仇恨浸染得铁石心肠的女人,即便杜兰朵冷若冰霜,但最终还是被王子的真心所感动,杜兰朵嫁给了王子,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希望我即将创作的这件作品,同样也会感动现实中的杜兰朵,让她那颗不敢去爱的心,从那阴霾的过去释放出来,接受并敢于承担爱情的责任。我真心地想对现实中的杜兰朵说,过去并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我和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将来。

  “这是今天上午收到的,依旧没有寄信人地址。”马琳轩说。

  “字体和信纸都是一样的,”张晴天看着手里一叠带着撕扯痕迹的条格纸,信还很长,他并没有读完,但此刻有种异样的恐怖袭上心头,他说,“从开头的内容看,信无疑是‘杜兰朵’的作者写的,但尔东已经死了,那么这封信又是谁寄给你的呢?”

  “我怎么知道,”马琳轩摇摇头,“你先把后面的内容看完再说。”

  纸新娘,一个听起来如此让人深感荒诞的名称。

  新娘,对于女孩子的一生来说,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神圣同时又庄严的称呼。

  她揖别了呵护她成长的父母,在红地毯的迎送下开始走向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鲜花上挂满了祝福,笑容里滋润着甜蜜,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最灿烂、最温馨、最陶醉、最纯洁、最庄重、最神圣、最自豪的角色。

  人们总是把美好的愿望寄托给新娘,用最漂亮的衣裳装扮新娘,把最庄严的承诺许给新娘,把最隆重的礼节献给新娘……

  记得杜兰朵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情,确切地说,那应该是她做过的一个梦。

  她说梦里的她慌慌张张在人群中奔跑,惊恐的原因是身后有人在追杀她,结果,她没有摆脱魔爪,而是被一柄匕首刺进了胸口里,却没能看见刺伤她的人究竟是谁。

  杜兰朵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倒地的同时,她还在想,难道自己就这么死掉了?她不甘心呀,因为她还没有嫁过人,她很想做一回新娘,真真正正尝一尝穿婚纱的滋味。

  听到这些话,我还简单地以为她是在故意暗示我,结果证明,我想的都是错的。

  这就是纸新娘与杜兰朵两种元素相结合的原因。

  然而这一次,残忍的我要把新娘华贵的婚纱卸下来,让她收起甜美的笑容,披上经不起风雨,脆弱得让人感到凄婉的纸裙装。

  我要让那件作品神情忧郁,眼神恍惚,让观看她的人都倍觉悲凉。

  这世上,或许没有一位新娘会沦落到披上一身纸衣裳,这是多么的寒楚和荒诞,但我要让世人在这荒诞面前清醒地沉思,认识到这种荒诞离我们并不遥远,那种荒诞正是透出了人们想说而未曾说出的隐秘真实。

  所以,我必须要完成我的《纸新娘杜兰朵》,或许只因为我有一颗被爱激怒了的期待复仇的心。

  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大概无法理解那种痛苦已经超过生理现象的领域,也超越了羞耻心或荣誉感等微不足道的精神层次。到了那种时候,我才逐渐领悟到:其实在我的身体里面,很显然地,寄生着一个和我的意志唱反调的魔鬼。

  魔鬼赐给了我不尽的灵感,有了灵感,我开始夜以继日地工作,或许这样才能让我暂时摆脱那女人带给我的痛苦,可是,即便我很努力地去学习和尝试用各种材料创作雕塑作品,但塑造出来的作品无一令我满意。

  也许我的企盼过高,也许我还不擅长运用除了泥巴之外的综合材料,反正制作出来的人像丝毫没有灵魂,那段时间,我完全陷入人生的低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着还是否有意义。

  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她,她的身体,完全得到了她的身体,可惜她的灵魂不复存在了,因为此刻的她,已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虽然我可以用双手、用思想去创作一些东西,但我不是神,起死回生的事情我做不来,我更无法挽回那件可怕的事情……

  假如把一个人分作两份,肉身为一份,灵魂为一份,它们组成一个整体,才有了所谓的意识。但灵魂与肉身永远都有一根细细的红线牵连,当肉身毁灭的时候,灵魂会到哪里?当灵魂消散的时候,肉身会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悲痛吗?

  当活着的人感受到了一种自身灵魂消散的死感,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觉得我现在的感受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我该怎么办?

  谁能够给我一种救赎,灵魂的救赎?

  她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她还是那么美,只不过皮肤比之前更白皙了。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贴身的衣物是用裁纸刀划破之后才脱下来的。我用温水打湿了毛巾,从她的脸部开始,一点点帮她擦拭身体。

  然后,我取来石膏,分层次地涂抹在她洁白的身体上,我知道,当那些石膏干涸凝固之后,我就能得到一具真实的人体模具。

  别笑我,作为艺术家,我居然用倒模这样一种卑劣的作假手段,但那充满灵性的身体,即便我的艺术造诣再高,也制作不出上帝的杰作。

  灰色的石膏逐渐变成了白色,它干涸了,坚固了,我慢慢把身体各部位的石膏从尸体上分离开,我就这么得到了一套完整的石膏人体模具。

  有了这一切,我终于可以开始“杜兰朵”的制作了。

  首先,我选择上等的纸浆,过滤出最细腻的部分,而后在纸浆里加入黏合剂和快干剂,我用一只特质的浅勺子舀起纸浆一点点倒入模具里,然后轻轻摇晃模具,让所有的纸浆尽可能均匀地附着在模具表面。而后便是耐心等待,等待纸浆成型后,我轻轻地用镊子把那如同人皮般洁白的轮廓小心地从模具中剥离开来。

  这一切都做得相当小心谨慎,当我完成身体所有部位的倒模之后,毫无察觉外面的天都大亮了,而我却没有一丝疲惫。

  接下来便是把琐碎的人体慢慢拼接,这道工序最难也最费时间,很多地方和部位的结合处并不妥帖,我需要很有耐心并且根据人体的解剖结构予以修整,仅仅拼接头部,就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制作“杜兰朵”总共用去了多少天,我只知道天很快黑下来,而后又快速亮了,几天下来,虽然我一点儿没有饥渴的感觉,但为了更好地工作,我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一些食物。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集中精神做过一件事情,这一回,似乎有股天外的力量在支撑着我的身体,或者那股力量的来源,正是寄居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个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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