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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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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猪牯结婚,张少冰的棺材店这天没有营业,只要唐镇人办喜事,他都会把棺材店关上,这是他做人的原则。而且他从来不张扬和凑热闹,就是人家请他去喝喜酒,他也显得十分低调,悄悄地去,坐在无关紧要的那些人的席位上,不吭不哈吃完酒席就悄悄离开。这天也一样,中午时分,他随着贺喜的人流走进了洪福酒店,签到交了礼金后,就无声无息地找了个偏僻的席位坐下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张少冰今天出门时就感觉不对劲,身体的那个部位很不舒服,坐在酒席上,看着闹哄哄的人们,他的背脊一阵阵发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甚至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一个想法: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这个想法令他心惊肉跳,在人家的结婚喜宴上这样想,是对主人的不敬。张少兵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被人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不好交代,于是脸上堆起了笑容,掩盖心里的慌张。可是,无论他怎么掩饰,内心就有个声音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张少冰如坐针毡,希望酒宴赶快结束,逃离这个地方。

  唐镇有个习俗,新娘子是不参加结婚酒宴的,她只能在洞房里等着丈夫。

  猪牯在自己新婚的酒宴里忘记了一切恐惧,在酒杯里找回了自己。可就在他开始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时。有人进来说,在唐镇的上空发现了很多死鬼鸟。猪牯没有理会,他端着酒杯去给客人敬酒。

  还是有不少人走出了洪福酒店,那些人里大部分都是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员。他们走出洪福酒店,果然看到了一群一群的死鬼鸟蝗虫般在天空中怪叫着盘旋,而且越来越多,仿佛整个山地的死鬼鸟都不约而同地往唐镇上空聚拢。黑压压的死鬼鸟几乎把灿烂的阳光都遮蔽了,那些保安队员们个个面如土色,难道这些死鬼鸟在预示着什么灾祸的来临?这是他们队长大喜的日子,也是唐镇的节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不祥的死鬼鸟遮天蔽日呢?

  其中有一个保安队员说:“应该赶走这些死鬼鸟!”

  加上他喝了酒,脑袋正发着热,就举起了枪,朝天空中盘旋的死鬼鸟放起了枪。

  他的枪声一响,那些保安队员们也效仿他纷纷朝天空中放起了枪,枪声爆竹般凌乱地响成一片,子弹在死鬼鸟群里呼啸地穿过。唐镇很多没有参加喜宴的人见到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心惊胆战,这种异像令他们恐惧,他们不知道在二月二出现这样的情景,对这一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听到密集的枪声后,他们纷纷涌到皇帝巷来看个究竟。

  天空中落下了纷纷扬扬黑色的羽毛。

  还有些死鬼鸟被子弹击中,落在了地上和屋顶上。

  洪福酒店里喝喜酒的人听到枪声后,也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他们借着酒劲,对着天空在枪声中四处奔逃的死鬼鸟大吼大叫。

  镇长王秉顺也走出了洪福酒店,看到那些死鬼鸟,他的右眼皮直跳。王秉顺活了几十年,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景,一片黑色的羽毛在他眼前飘落,仿佛从天空中落下的一柄利剑,让他胆寒,难道他的厄运从此开始?王秉顺周围喧闹的人们仿佛不存在了,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那密集的凌乱的枪声也仿佛不存在了,此时是那么寂静,他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王秉顺恐惧而又凄惶地朝镇公所走去,似乎在穿过一条漫长的死亡通道。

  王秉顺离开猪牯的酒宴后就没有再出现在洪福酒店。

  还有一个人和镇长王秉顺一样逃离现场,那就是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张少冰心中一直在重复着那句话:“是不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外面的枪声响起后,他心中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无论用什么样的笑容掩饰都无济于事。

  张少冰趁乱随着人流溜出了洪福酒店的大门,抬头看到那黑压压的死鬼鸟,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他不知道是怎么挤出皇帝巷拥挤的人群回到家里的。

  逍遥馆里的春香也听到了那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她脸色铁青,胃里有什么东西在上窜下跳。春香跑到院子里,看到李媚娘手里拿着黄铜水烟筒,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死鬼鸟,浑身筛糠般颤抖。春香知道今天是猪牯大喜的日子,她曾经梦想过有这么一天,和猪牯成亲,可自从那个晚上陈烂头闯进她的房间后,这个梦就肥皂泡般破灭了。唐镇任何人办结婚这样的喜事,都不会请逍遥馆的人去吃喜酒的,猪牯也一样。哀伤的春香来不及抬头望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呕吐起来,边呕吐边发出野猫一样的凄惨叫声。

  皇帝巷鼎沸的人声和凌乱而密集的枪声把春香的呕吐声和惨叫声淹没了。

  李媚娘的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又落到了春香的身上。

  李媚娘叹了口气,嘴角的那颗黑痣抖动着:“可怜的孩子,都是我害了你呀,我要是不把你买进逍遥馆,你也不会遭如此的大罪!”

  她心里十分明白春香为什么呕吐,那天,她叫人请来了郑雨山,郑雨山给春香看完病后,把结果悄悄告诉了李媚娘,李媚娘到现在也没有把结果告诉春香,她也束手无策,不知道任何是好,她内心充满了恐惧。

  猪牯敬完一桌酒,见客人纷纷走出洪福酒店,也走了出去。

  他看到天空中的死鬼鸟在枪声和人们的喊叫声中惊叫着潮水般退去,顿时哈哈大笑,笑完后,就大声吼道:“狗嬲的,连死鬼鸟也来给老子贺喜呀!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猪牯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猪牯的脸在人们眼中,一片蜡黄,没有一点喜庆之气。

  死鬼鸟退去后,天空艳阳高照。

  枪声平息了,人们的叫喊声也停止了,皇帝巷顿时鸦雀无声。

  春香的呕吐声和野猫般的惨叫声却从大门紧闭的逍遥馆里传出,人们的心又被揪痛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逍遥馆里的这个小妓女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也听到了春香的声音,他突然轻轻地说:“狗嬲的,这都是命!”

  接着,猪牯的声音粗壮了:“大家不要在外面站着,回去喝酒,喝酒!狗嬲的!大家要痛快地喝呀,我猪牯也结婚了,有老婆了哇,我是真的高兴,高兴哇——”

  游武强也听到了从唐镇传来的凌乱而密集的枪声。

  他站在乌石岽的高处往唐镇眺望。唐镇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游武强不知道怎么走出黑森林的,他没有精力去想这个问题,也许本来就是一场幻梦,那个叫山洞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叫上官玉珠的白衣女子也根本不存在。此时,他只想找到一个人,为自己的亲叔叔游长水报仇!

  游武强的眼睛里喷着火焰。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记得李媚娘在那个晚上和他说的话:“我和你叔叔听到了呼吸声,呼吸声很重,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我抱着你叔叔,浑身发抖。你叔叔在我耳朵边轻轻地说:‘是不是凌初八?’我没有回答你叔叔,我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你叔叔的声音里,也感觉到他的恐惧。我们知道,那神秘人或者鬼就站在床前。你叔叔斗胆说了那么一句:‘你是人是鬼给我说话?’你叔叔的话刚刚说完,我就听到了一声冷笑,那绝对不是凌初八的冷笑,我知道了,那是个男人!我突然想起了春香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这个男人是不是那个凌辱春香的人?也许是他记错了地方,摸到我的房间里来了。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春香的房间的,可我话还没有说出口,你叔叔的脚就被他抓住了,他把你叔叔拖到了床下,我听到你叔叔掉在床下沉闷的声音,我又心痛又害怕。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一会,我就听到了你叔叔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还有他手脚挣扎的声音。我缩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救不了你叔叔,那个时候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叫一声什么的力气也没有……你叔叔被那个男人活活地掐死了。掐死你叔叔的那个男人就是土匪陈烂头。他掐死你叔叔后,点亮了灯,他还撩开蚊帐,把脸凑在我面前,阴沉地对我说:‘老婊子,你看清楚我这张脸!我叫陈烂头,是我杀了游长水这个老东西!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他!他的额头上有条蚯蚓一样的刀疤。我尿了一裤子,晕死过去……”

  游武强发誓要找到陈烂头,这个传说中狠毒的在这百十里山林里风一样独来独往的土匪成了他最重要的敌人,他就是有三头六臂,游武强也要把他拿下,用那把刺刀割下他的头,放到叔叔游长水的坟前,否则叔叔死不暝目。陈烂头为什么要杀游长水?难道仅仅是因为游武飞带兵剿过他?游武强从李媚娘的口里还知道了一些关于王秉顺的事情,会不会是王秉顺……他必须拿下陈烂头,只有拿下陈烂头,一切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

  如果不是上官玉珠让那条青蛇把他引诱到黑森林的山洞里,也许他已经找到了陈烂头,他无法怨恨上官玉珠,尽管他对她根本就产生不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被她控制着,那条青蛇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他面前,把他领到黑森林的那个山洞里去。

  上官玉珠用了什么魔法把他控制?游武强无头无续。

  只要杀了陈烂头,就是上官玉珠把他弄死,他也无所谓了,家仇不能不报!

  陈烂头一定藏在这百十里山林里的某个角落里,游武强要找到他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游武强只要找到他的味道,就可以把他从深山老林里挖出来。陈烂头一定不止一个藏身的地方,狡兔也有三窟,何况他是一匹狡猾而又凶恶的野狼。

  大群的死鬼鸟从唐镇方向掠过来。

  游武强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也许通过她,可以抓住陈烂头。

  三癞子在二月二这天没有出门,一天都没有出门。他没有起祭拜土地公公,也没有去祭拜河神,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整天,他守着胡二嫂。胡二嫂在这天晌午时分,疯病发作。三癞子用绳子把她捆了起来,放在了床上。他就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胡二嫂,胡二嫂疯病发作,就不是一个人了,连猪狗也不如了。

  三癞子的手一次一次地伸向胸口,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矛盾的一天!

  解药应不应该给胡二嫂吃?

  这是漫长的一天,犹如他苦难的一生。

  他把胡二嫂捆绑起来后,听到了从碓米巷猪牯家里传来的喜庆的鞭炮声。猪牯今天结婚的事情他也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中午时王家要在洪福酒店摆喜宴。猪牯是不会把请帖发给他的,唐镇也从来没有人给他发过办喜事的请帖,只有死人了,唐镇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听到那鞭炮声,三癞子没有如何欢喜的感觉,他无法融入唐镇喜庆的氛围,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和唐镇格格不入的人。相反的,他在鞭炮声中感觉到了寒冷,奇怪的是,他的内心竟然想起了丧鼓的声音。

  丧鼓声有节奏地响着,敲得他的心有些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胡二嫂苍白扭曲的脸,喃喃地说:“你要死了,我会怎么样呢?土地公公!”

  胡二嫂不会回答他这个奇怪的问题。

  三癞子虽然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守着胡二嫂,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屋外天空中灿烂的阳光,也感觉到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他抽动着狗般灵敏的鼻子,有种游丝般的尸臭被他吸入。

  他轻声对胡二嫂说:“唐镇有人死了,胡二嫂,我又该有钱买肉喂你了——”

  不久,屋外就传来了凌乱的枪声。

  他还听到了死鬼鸟的尖叫。

  三癞子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邪恶的笑容,不过,这种邪恶的笑容很快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三癞子闭上了眼睛。他刚刚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胡二嫂躺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脸面朝着天空,天空中死鬼鸟盘旋着怪叫着俯冲下来,落在了胡二嫂身上。不一会,胡二嫂的身上就密密麻麻地趴满了死鬼鸟,死鬼鸟用锋利的喙撕咬着胡二嫂的皮肉,三癞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死鬼鸟把胡二嫂的肉体撕碎,胡二嫂的叫喊声撕心裂肺,而三癞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胡二嫂的声渐渐微弱下去,直到死寂,那些死鬼鸟一只一只地从胡二嫂身上飞走,阳光下,呈现在三癞子眼中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地上还散落着人肉的残渣……三癞子惊惶地睁开了眼,胡二嫂还是躺在床上,偶尔挣扎。他又一次把手伸向怀里。

  三癞子在这天入夜后,在唐镇的喧闹声中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子。胡二嫂此时已经平静了,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双眼痴痴地望着三癞子。三癞子守了一天,没有人来敲门,让他去给死人挖墓穴或者画像,他想,自己再不去给死人挖墓穴了,他只会去给死人画像。

  胡二嫂突然伸出枯槁的手,在三癞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块般划伤了三癞子粗糙的脸。

  胡二嫂呐呐地说:“我,我要吃肉——”

  三癞子的心突然柔软,眼睛一热,泪水滚落。

  他想,如果自己不在了,有谁会给胡二嫂肉吃?三癞子擦了擦眼睛说:“二嫂,今天没有肉吃了,看明天吧!如果明天还没有人请我去给死人画像,我赊账也要给你肉吃!”

  胡二嫂孩子般憋了憋嘴,然后大哭。

  胡二嫂的哭声如一万支箭,穿过三癞子的心脏。

  他又把手伸向怀里,颤抖地掏出了那个小纸包,长叹了一声说:“唉——胡二嫂,我上辈子一定欠你的债,今生要还!这包解药就给你吃了吧,只要你好了,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我也安心了!”

  三癞子给胡二嫂服药时,猪牯家里正在闹洞房。

  胡二嫂服下了那包药,身体一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三癞子吃惊地睁大眼睛,这药难道是毒药,难道那个白衣女子欺骗了他?可她为什么要欺骗他呢?他伸出颤抖的手,放在胡二嫂的鼻子底下,胡二嫂已经没有了鼻息,完全是个死人了。

  三癞子突然觉得绝望。

  他吼叫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三癞子没有想到今天死的会是胡二嫂,可他怎么也闻不到胡二嫂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哪怕是一丝一缕。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扯着,喉咙里呜咽着,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黑色的死亡的潮水在把他淹没。

  突然,胡二嫂的身体动了一下。

  是的,胡二嫂的身体是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胡二嫂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三癞子呆立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茫。他竟然不知道胡二嫂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胡二嫂抽搐着,肚子渐渐地鼓胀,越来越大,像一个即将要吹破的皮球。她的体内传出尖锐的声音。

  那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刺穿三癞子的耳膜。

  胡二嫂猛地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绿……胡二嫂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头往前一倾,一口绿色的粘液从她张开的口中飙出来,紧接着,大口大口绿色的粘液吐出,吐了一床。绿色的粘液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呆呆地望着痛快呕吐的胡二嫂,那张脸扭曲成一棵老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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