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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书籍名:《》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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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猴族长走到那房间门口,说:“游武强,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他伸手推了一下门,门里面没有反闩,洞开了。

  瘦猴族长第一个走了进去,房间里的光线不好,显得十分昏暗,这个房间历来都是镇公所用来关人的地方,地上铺满了稻草,稻草十分潮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瘦猴族长看到房间的一角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他认为这个人就是游武强,过去朝那人就是一脚。那人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瘦猴族长叫人把他拖出了房间。

  到了房门外,大家都呆了,这个被捆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团黑布的人根本就不是游武强,而是唐镇的保安队长猪牯。猪牯口里塞着的黑布被瘦猴族长拿掉后,他就沙哑着嗓子叫道:“狗嬲的!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有两个人就弯下腰七手八脚地给他解身上的绳子,好不容易把紧紧捆着的绳子解开后,猪牯站了起来,扑进了房间,嘴巴里嘟哝着:“狗嬲的!我的盒子枪呢,我的盒子枪呢?”

  猪牯在房间臭烘烘的稻草上找着枪。

  这时,王秉顺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这时却跟了不少人,有保安队员,还有镇公所里的闲杂人员。他走到房间门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简直要造反了!”

  钟姓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游武强不见了,他们无法嚣张了。

  只有瘦猴族长低声说:“游武强逃跑了。”

  王秉顺心顿时一凉:“啊——”

  猪牯找到了他的盒子枪,从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在王秉顺面前站住了,王秉顺的眼睛里冒着烈火,怔怔地注视着他,猪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感觉到王秉顺眼睛闪射出的愤怒火星。

  王秉顺突然紧握双拳,挥舞着拳头,暴怒地朝猪牯吼叫道:“你这个吃屎屙番薯的废物!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千叮万嘱让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人,你怎么就让他给跑了!我要枪毙了你这个狗东西!”

  猪牯低下了沉重的头,沙哑着嗓子说:“夜里,我们把游武强从逍遥馆抬到这里后,我就把房间门锁住了。我想,游武强被五花大绑着,门又铁将军把门,他应该跑不掉的,我就想,保安队的弟兄们辛苦了一夜,我就让他们回家睡觉去了,自己留在这里看守游武强,我自己累点不要紧。狗嬲的!没有想到,保安队员们走后,我刚好卷了一根纸烟,正准备点火,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阴森森地飘过来,我来不及拔枪,就头一晕,倒在了地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房间里,嘴巴也被堵住了,喊也喊不出来。狗嬲的!”

  王秉顺沉默了,浑身颤抖,喘着粗气,不知道是被猪牯气的,还是听到那白色影子吓的。

  瘦猴族长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游武强,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阴霾的天空一如棺材店老板张少冰的心情。他坐在棺材店里,脸色苍白而阴郁,口里细声地说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游武强被抓又逃脱的事情在唐镇很快流传开来,张少冰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游长水死的时候,他给游长水送了一副上好的杉木棺材,那时,他就想,游武强听到游长水死后会怎么样。张少冰这些天里,一直担心游武强会回到唐镇来调查游长水的死因,并且为他报仇,他太了解游武强了,尽管他和游长水多年来没有来往,并对他异常的敌视,可游长水毕竟是他的亲叔叔,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张少冰希望游武强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到唐镇来了。可现在,张少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游武强还是回到了唐镇,尽管他逃跑了,张少冰认为他还会回来的。游武强又卷入了一场阴谋和是非的旋涡,张少冰就更加担心他的安危了。

  棺材店对面的猪肉铺前围了不少人。

  他们神情紧张地听郑马水讲那白色鬼魂的事情。

  郑马水正绘声绘色地讲着,突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是疯婆子胡二嫂。大家马上躲闪开了,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热闹。如果说刚才郑马水讲的关于鬼魂的事情使他们胆战心惊,那么,疯婆子胡二嫂的到来或者可以给他们上演一出闹剧,来缓解他们受过惊吓的心灵。其实,胡二嫂有一段时间没有独自在镇街上游荡了。

  胡二嫂痴痴地对郑马水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剔骨尖刀,大声叫道:“滚开,你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对他手中的剔骨尖刀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她还是痴痴地说:“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郑马水气得眼珠子突兀出来:“你去吃屎吧,疯婆子!赶快给老子滚开!”

  胡二嫂突然喃喃地说:“吃屎,吃屎,吃屎……”

  郑马水和围观的人都异常吃惊,胡二嫂竟然不停说着“吃屎”这两个字,转过身,朝尿屎巷缓缓地蹒跚而去,一阵风飕飕地刮过来,把胡二嫂花白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们心里都明白,胡二嫂又要去尿屎巷吃屎了,可没有一个人阻拦她。

  “三癞子今天怎么把胡二嫂放出来了?”

  “是呀,三癞子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呀?”

  “谁去告诉三癞子一声吧,胡二嫂也挺可怜的,不要让她再吃屎了,让人想起来就恶心。”

  胡二嫂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会在意他们说什么,她只是在飕飕的风中走向尿屎巷。

  胡二嫂走了后,围观的人们也四散而去,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活着是那么的不容易,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必须付出很大的精力。这年会的粮食会不会有好的收成,生意会不好好做,都是一个未知数,就像那个白色的鬼魂会不在某个晚上降临到自己面前一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有可能像胡二嫂那样突然变疯,到尿屎巷里去吃屎。这是唐镇人内心恐惧的根源。

  整整一天,猪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躺在眠床上沉睡,熏苦艾草的气味从门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透进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追问为什么冯如月要隔三差五地在她和她父亲的房间里熏苦艾草,也没有力气在这个阴霾的日子考虑和冯如月结婚的问题。

  猪牯在沉睡的过程中一直在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深陷在一片烂泥潭里,四周一片漆黑,那黑暗中有人在狞笑,在密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怕事情。他在腐臭的泥潭里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他高举着双手,沙哑地叫喊着,他面临着灭顶之灾。这个泥潭里的烂泥仿佛都是腐烂的尸体化积而成,他在下陷的时候,有还没有腐烂的死人骨头划伤他的皮肤,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被死人骨头划破时瘆人的声音。他渐渐地深陷下去,腐肉化成的烂泥将要将他吞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直到深夜醒来之前,他一直做着这个恐怖的噩梦。

  他在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两个太阳穴针扎般疼痛,头上的颅骨像是在分裂。猪牯的嗓子干得冒火,他呼出的气息只要碰到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点燃。他在浓郁的熏苦艾草的气味中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那么酸痛,每一个关节似乎发出奇怪的脆响。猪牯咬着牙走出了卧房,他看到冯如月一个人坐在厅堂的方桌旁,凝视着桌上那盏小油灯。

  猪牯一脚踏出房门,心里就一阵发酸。

  冯如月为什么还不睡?难道是在等他起床?

  冯如月听到猪牯出门的声音,目光迅速从油灯飘摇的火光中移到了猪牯发黄的脸上。

  猪牯走到她面前,沙哑着嗓子说:“如月,你怎么还不睡?”

  冯如月站起来,眼睛里飘着一丝忧郁的云彩,白瓷般的脸上却挂着微笑:“哥,你注意起床了,你昏睡了一天,我一天都听到你在房间里说梦话,叫喊着,听得我心里发慌,我想进去叫醒你,你把门反闩上了,我没有办法打开你的门。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敲你的房门,在门口叫你,你就是听不到敲门声和我的叫唤,人家心里可着急了,不知道你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猪牯张口正要和她说什么,话没有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冯如月赶紧绕到他的身后,给他捶背,边捶边说:“哥,你是太累了,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干什么要那么搏命呀,整夜整夜的熬,是钢铁也被铸融化了!”

  猪牯咳得眼泪汪汪的。

  他推开了冯如月,快步往厨房走去。

  冯如月跟在了他的身后。

  猪牯进入厨房,来到水缸前,一手抄起水缸木盖上放着的葫芦瓢,另外一只手打开了木盖子,将葫芦瓢伸进水缸里,舀出了满满的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着,他需要用冰凉的水把喉咙里的烈火浇灭。

  冯如月站在他身后,心疼地:“哥,我给你泡好了茶呀,你不能喝生水的,你要闹肚子了多不好!”

  猪牯牛一样喝完那满满的一瓢冷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有股清凉之气从他头顶上徐徐升腾出去。猪牯感觉自己从一种困境中摆脱出来,他转过身朝冯如月露出了笑容:“狗嬲的!我以为我死了。现在好了,没事了。”

  冯如月目光凄迷:“哥,你饿吗?”

  猪牯在喝水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他的确知道自己饿了,他朝冯如月点了点头。冯如月走到灶台前,打开了锅盖,锅里还热着饭菜,猪牯这才发现灶堂里还有火。

  冯如月和猪牯一起把饭菜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饭桌上。猪牯坐下来,端起饭碗,就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工夫,就把饭菜一扫而光,连一粒饭粒都没有剩下。

  冯如月一直坐在他的对面,脸带微笑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

  冯如月柔声说:“吃饱了吗?”

  猪牯不假思索地说:“狗嬲的!饱了。”

  冯如月又柔声说:“好吃吗?”

  猪牯语塞,他用手挠着头,这个问题他实在无法回答,因为吃得太快了,光顾用饭菜塞饱肚子,吃完后竟然不知道刚才吃的东西是什么滋味的了。猪牯尴尬地笑笑:“好吃,好吃,你做的饭菜当然好吃。”

  这时,猪牯和冯如月都听到了一种声音,他们同时把头扭向了一边。那声音不是屋外传来的飕飕的风声,而是猪牯父亲王秉益房间里传来的叫喊声。王秉益的叫喊声凄厉而有可怖,绝望而又无助……猪牯不禁毛骨悚然,冯如月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猪牯赶紧走到父亲的卧房门口,伸手推开了房间门,他知道父亲的房间门从来不在里面反闩的,就是怕他人老了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让人好及时进去。猪牯来到了父亲的床前,撩起了夏可防蚊冬可防风的蚊帐,冯如月正好端着油灯跟在他的后面。

  借着油灯昏红的光芒,猪牯看到了父亲惊惶的模样:王秉益睁大浑浊的眼睛,眼睛里的血丝却清晰可见,瞳仁像是在渐渐扩散,仿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人模糊的影子,那模糊的影子狰狞极了;王秉益整个身体战栗着,两腿不停地抽搐,双手弯曲着掌心向上,似乎他的身上压着一个人或者一块沉重的石头,他在使尽全力企图推开身上的重压;王秉益张着嘴巴,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叫声,脖子上的血管和筋脉蚯蚓般突起,随时都有可能爆破……猪牯用力地推着父亲的身体,说:“爹,你醒醒,你醒醒——”

  过了一会,王秉益浑身突然松弛下来,两只手也自然地垂下,放在了两边,双腿不在抽搐,嘴巴也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猪牯焦虑地问:“爹,你怎么啦?是做噩梦了?”

  王秉益侧过头,双眼无神地瞟了瞟儿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没事,也没,没有做梦——”

  猪牯听了父亲的话,更加紧张了:“那你刚才是?”

  王秉益答非所问:“你,你赶快和如月结婚吧,结婚——”

  此时,冯如月端着油灯,站在猪牯的身体后,冷漠地注视着有气无力地说话的王秉益,白瓷般的脸上像下了一层寒气逼人的冷霜……

  就在猪牯站在父亲的床前,和他说着话的时候,三癞子正提着一桶清水在县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顶着飕飕的冷风往前飘移。他大清早就来到了县城,一整天都在县城里游荡,打听警察局长赵有山的住处。穿着灰布长衫的三癞子显得不伦不类。因为他的脸相长得丑陋,许多人都躲着他,所以他问了很多人,人家都不理他,反而逃也似地跑掉。这让三癞子异常的着急,如果他办不成白衣女人交给的任务,他肚子里的蛇就会毫不留情地噬咬他的五脏六腑,而且,他希望从白衣女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将化为泡影,胡二嫂也将一直这样疯癫至死。

  三癞子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见他都像见了鬼一样,而且还用手把鼻子捂起,仿佛他是一堆臭狗屎。

  到了下午,他还没有打听到警察局长赵有山的家庭住址,心里十分焦虑不安,他站在县衙门对面的一个骑楼底下,注视着县衙高大庄严的门庭,警察局就在县衙里面,还不时有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里面走出来,那时,他真想像一条猎狗般扑过去,逮住那个警察,从他口中掏出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他那样做,无异于是找死。你为什么要知道赵有山的家庭住址,你想图谋不轨?警察有可能会把他抓起来,像凌初八那样砍头。三癞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嘴巴里喃喃地说着:“土地公公,土地公公——”

  可他光叫土地公公是没有用的,土地公公根本就不可能显灵带他去找赵有山的家,况且,三癞子念叨的是唐镇的土地爷,他还管不到县城里的事情。三癞子在骑楼底下无能为力心焦如焚的时候,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身上。

  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是个乞丐,坐在离县衙不远处的一块石板上,身前放着一个缺个角的破海碗,目光痴呆地望着往来的人。

  三癞子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找这些要饭的人呢,县城哪个地方他们会不知道,老乞丐应该不会像城里人那样鄙视他不理睬他吧?

  三癞子朝他走过去。

  他在老乞丐面前蹲下,笑着对老乞丐说:“老人家,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老乞丐瞥了他一眼,也许连他也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人,笑起来龇牙咧嘴,比哭还难看。老乞丐皱了邹眉头,说出了一句让三癞子心惊肉跳的话:“行行好,你离我远点,你这个人一脸倒霉相,不要把晦气传给我了,行行好!”

  三癞子听了老乞丐的话,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割着自己的心,连老乞丐都嫌弃他,他有些绝望,可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陪着难看的笑脸说:“老人家,我只是想打听一个地方,我是外地人,县城里很多地方我都不熟悉。”

  老乞丐又皱了皱眉头说:“行行好,你赶紧走吧,你这个人很臭,身上有股死蛇的味道,我闻到这种味道就想吐,行行好,你走吧!我也是外乡人,要饭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还能知道什么地方呀,行行好,你赶快走吧!你在这里影响我要钱,过路的人看到你就被吓走了,闻到你的臭味也被熏跑了,行行好,你走吧!”

  三癞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个老乞丐铁定是不会告诉他警察局长赵大有的住址了。他无比沮丧地站起来,抬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说:“土地公公,我的命怎么会这样苦呀,连要饭的乞丐都瞧不起我,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三癞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人们都用古怪而厌恶的目光瞟他。

  三癞子走着走着,想到老乞丐说话的口音,从他口音来分析,他根本就不是外乡人,而就是县城里的人。三癞子越想越不对劲,你一个老乞丐凭什么要骗我,凭什么要侮辱我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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