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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自杀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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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母亲水漂萍是个人类学家,重点研究蛊惑寨和四川阿坝的桃盘羌寨,来过闽西多次,跟蛊惑寨的群众感情很深。干尸手上的刺木鼓槌提醒我们,它可能就是你的母亲水漂萍,只是我们没有更有力的证据。你还记得省厅的痕迹专家老周吗?他把干尸的数据材料带回公安厅,跟死亡档案一核对,水漂萍的死亡时间正好在四十年前,而且是死因不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还有,你父亲有重大嫌疑,我们肯定要得到他的口供。不料,你父亲却自杀了,我们找到跟你们父子见最后一面的吴医生,请他通知你尽快回来。”

  水发把一张纸推到我面前,掏笔让我签名。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搜查证。我签上自己的名字,坦诚地说:“你们尽管搜好了,根本不用证。”

  郑彪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们已经搜过了,没有找到水漂萍在这里生活过的任何痕迹,我们分析,是你父亲有意要抹掉对她的记忆。”

  “不对,是要抹掉我对她的记忆。”

  四个警察陷入了目瞪口呆的沉默,我把这次阿坝之行的情况跟他们说了,尤其是鼓匠七斤讲的那些话。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郑彪:

  “我听出来了,七斤是个神经病,他的话你也信?”

  这就让我为难了,我认为七斤的话极其重要,郑彪却认为是疯人疯语。好在水发不这么认为:“七斤不是神经病,他的这种症状按心理学的提法应该是意识解离。”

  “还是我们的研究生有学问,能讲出新名堂。”老虎雄嘿嘿嘿笑了,“可是我们要的是证据,除非我们能拿到七斤的有效供词。”

  水发不愧是研究生,脑子转得快,他拍拍我的手说:“你刚才见过吴医生了?”我点点头,水发又说:“认真回忆一下,吴医生有没有转达杨教授的什么话?”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父亲的信还攥在我手上,已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这封信是吴医生转交给我的,你们看看有什么线索。”我把信推到老虎雄面前,他却不接,理由是:

  “遗书是写给你的,按规定要你先看。”

  我撕开信封,里面虽然有厚厚的十几张纸,字数却不多,因为父亲不会用电脑,信是手写体,字写得很大。信的全文如下:

  讨食客:

  我的儿子!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母亲。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但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历史,你这次去阿坝,想必是找到七斤了,想必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是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唯有一死,才能乞求你的原谅。

  讨食客,1950年我参加了闽西清风山的剿匪,裤裆中过一枪,医生告诉我,只有找到自己心仪的漂亮女人才能恢复性能力。第一次见到水漂萍,她的美貌和气质就让我折服,我心想,我要找的女人原来近在眼前。我祖上五代单传,我父亲晚年的唯一盼望就是能抱上孙子,所以,明知道水漂萍资本家的身份会影响我的前途,我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把她追到手。但是,她的美貌并没有让我重振男人的雄风,我自卑啊,绝望啊,私底下四处求医,吃了各种各样的秘方,除了身体越吃越胖,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讨食客,水漂萍一怀孕,我就知道是七斤的种,但是我没有点破,因为我需要一个儿子来安慰父亲,需要一个儿子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男人。水漂萍有两个把柄抓在我手里,一是她写给我的一封信,表达了她对党的怀疑;二是她写的《桃盘寨考察报告》,宣传了封建迷信思想。这两个东西只要我交上去一个,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的用心被她识破后,七斤把你和那封信抢走了,她和七斤抱着你一起私奔了。我一下就猜出来你们肯定在阿坝的桃盘羌寨,因为水漂萍最熟悉、最有感情的就是蛊惑寨和桃盘寨,蛊惑寨太近了,你们只能在桃盘。可惜七斤是个文盲,他没有抢走《桃盘寨考察报告》,而是抢走了另一篇论文《蛊惑真相》。《蛊惑真相》是破除迷信的,七斤犯了一个大错误。

  讨食客,我把《桃盘寨考察报告》交给造反派,告密你们的去向,并非仅仅是为了与水漂萍划清界限自保,更多的是出于嫉妒心,我不愿意让她跟七斤过安稳的日子。还有,我希望造反派能找到你们,重新得到你,让你回到我的身边。但是,我的目的没有达到,因为当我带着红卫兵把你们从阿坝押送回来的时候,我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了。水漂萍受到怎样的迫害,安葬在哪里,七斤流落到何处,我真的一无所知。当我在家门口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忆了,谁都不认识,包括我在内,你根本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几十年来,我是多么渴望获得真相,但我不能去追问,如果我获得了真相,要完全隐瞒你就会成为一个难题。可能出现的情况是,我获得真相之日,就是失去儿子之时。

  讨食客,我害得你母亲死不瞑目,我害得你终身没有出息。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恢复记忆,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但我又担心你一旦记起往事不能原谅我。所以,我既要请吴医生来,又要制止他治疗;我怀念水漂萍,又不能在家里留下她的任何蛛丝马迹。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能失去你。孩子啊,我心里的苦有谁知道?我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到了阴曹地府有什么脸面见水漂萍呢?我既不是一个男人,又没有良心,阎罗王不丢我进油锅那就怪了。

  现在好了,我可以死了。我可以告慰水漂萍,文武已经知道真相,而且与七斤父子相认了。关键的是,我一口气吃了五粒万艾可,水漂萍见到我的时候,我至少是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汉。

  讨食客,我现在死还来得及,你才刚到五十岁,还有机会做一个正常人,还有机会结婚生子。如果我再拖个十年八年不死,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儿子啊,我对你虽然没有生育的功劳,但毕竟有养育的苦劳,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唯一的要求:不要公开否认你是我儿子。你的名字已经上了杨氏族谱,连我父亲的墓碑都是用你的名字立的,一夜之间否定了我们的父子关系,让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再次说声:对不起!

  你恶贯满盈的养父:杨仁杰

  文字结束了,遗嘱要表达的语意可没有结束,泪水,豆大的泪水一滴紧接一滴滚落在信笺上,洇湿了杨仁杰的名字。与他有关的种种猜测,现在都有了答案,包括那五粒伟哥。这个可怜的老人,爱一个女人,却不知她的下落;抚养一个儿子,却不是亲生;背叛自己良心,却要自食其果。遗嘱给我留下答案的同时,仍然给我留下一个屈辱老人的悬念,比如水漂萍的死因、我的病根。我听不到自己的哭泣,似乎没有哭,只是我的泪珠成串成串地跌落纸上,宛若绵绵细雨中的屋檐水。

  杨仁杰说得好,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尽管罪不可赦。我年过半百,不会去做改名换姓的无聊事;我的生活单调无趣,几乎没有朋友,不可能为自己的身世四处张扬;至于娶妻生子,就好比买桃花彩选中奖,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杨仁杰已经得到他应有的下场,不用我来惩罚他,也不用我来报答他,但至少,我不能公布一个古稀老人的内心隐痛。

  想到这一层,我把信笺折好装回信封,擦干眼泪对老虎雄说:“对不起,这封信我不能给你们看,因为涉及我们家的隐私。”

  四个警察面面相觑,老虎雄整个前额的头皮都在剧烈跳动,眉宇间阴鸷的杀气慢慢浮现出来,看样子他是要生大气,发大火了。我不怕他,我连死人都不怕还怕一个活人?我把信塞进黄布包,再将黄布包横在胸前抱紧,看他老虎雄能把我怎么样。事实上老虎雄没有把我怎么样,他的脸上甚至堆起笑容,因为说的话只有满脸堆笑才能与内容相配。他说:

  “我们努力的最后目的就是尽快破案,把盗墓人逮捕归案,还你母亲水漂萍一个尊严,这就需要你的积极配合。因此,你要转变思想,改变观念,不能认为是为我们工作,而是为你自己工作。水漂萍是国家的公民没有错,她更是你的母亲,难道你愿意她死不瞑目尸体受人污辱吗?”

  老虎雄自以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却无动于衷,盗墓人是谁对我并不重要,更不愿意因侦查工作大动干戈使我母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甚至对盗墓人心存一丝感激,要不然光靠七斤的自言自语,我不一定能在闽西的崇山峻岭中找到竖无字碑的老坟头。

  说动我的是水发,知识分子就这样,态度更谦卑,说话更平和,声音更柔软,让我费解的是他的话更有杀伤力。好比一个壮汉推不动水牛,一个儿童却能牵着它的鼻子走,这叫抓住要害。水发是这么说的:

  “停止土葬提倡火葬是一项移风易俗的好政策,我们海源市前几年就成立了殡改队,殡改队对土葬有起尸火化的权力,而且要向家属收取五千块的强制费用。你母亲的坟墓既然被盗了就不可能在原位安葬,这叫二次葬,二次葬也是严令禁止土葬的。还有,你母亲现在要火葬也是不允许的,她的干尸冰冻在殡仪馆的冷柜里,我们已经立案就要破案,不破案,作为最重要物证的干尸就不能火化。我问你,你愿意让她一直冰冻在冷柜里吗?另外,配合我们的工作也是你自愿的,你回忆一下,在蛊惑寨的寨墙外,我们就达成口头契约了。”

  水发是在提醒我,我曾经在寨墙外领过他们的线人经费,话讲到这个份儿上,我的脑子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明白他们要装炸药了,更何况我的脑子需要他们拿炸药来开窍吗?这才叫绵里藏针哪。

  我想,不合作是做不到的,问题是我拿什么来跟他们“合作”呢?有了,就是我随身带的《桃盘寨考察报告》。我毕恭毕敬地将母亲的手抄论文献到老虎雄面前,告诉他们:

  “这是我在自己家里找到的唯一跟水漂萍有关的东西,反正你们搜查过了,我没骗你们。”

  自己装订的这本旧书纸质焦黄脆弱不堪,看起来险象环生。老虎雄托在手上轻轻翻动,郑彪和水发站在他的身后看。郑彪首先发现不对劲:

  “这不像是女人写的字。”

  老虎雄的头皮跳了两下,牙缝“嗞”的一声:“你把那封信给我看看。”见我没动静,老虎雄张开手掌说:“不是要看内容,我只看一眼信封上的字体。相信我,拿来。”

  我两只手伸进黄布包,把信笺抽出来,给老虎雄一个空信封。他们并不在意,把信封上的字体与手稿上的字体反复比对。老虎雄一拍大腿说:

  “我敢断言,这本书稿是杨仁杰抄的。”

  这就对了。“杨仁杰在遗嘱中说,为了向造反派告密,他把水漂萍写的书稿交上去了,因为这本书宣扬了封建迷信。”我说。

  对此,水发又有话说:“一方面,杨仁杰为了自保,不得不把水漂萍的书稿交上去;另一方面,他深知这是水漂萍的心血,不愿意让它失传。这本书稿充分暴露了杨仁杰的矛盾心理,值得玩味。”

  “我们现在哪有空玩味?还是谈工作要紧。”郑彪问我:“除了这本《桃盘寨考察报告》,水漂萍难道没有其他任何只言片语留下来?”

  “有。”我说,“按七斤的说法,他从杨仁杰家抢出了水漂萍写给杨仁杰的信,还有一本叫《蛊惑真相》的书稿。”

  老虎雄迫不及待地追问:“信呢?书稿呢?”

  “信被七斤吃了,至于书稿……”

  《蛊惑真相》?《蛊惑真相》?说到这里,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它。突然,我的脑海像夜幕有电光闪过,又好比密室拉开一缝窗帘,天哪,是魔公,没错,是魔公。我在死尸店扶乩的时候魔公曾经取出一个神秘的玻璃瓶给我看,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玻璃瓶,瓶盖是精心削好的木塞,瓶口封了厚厚的一层蜡,里面装了一本笔记,隐约可见“蛊惑真相”。我怎么就没有把这件事跟七斤说的《蛊惑真相》联系起来呢?

  我如此这般跟他们一说,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郑彪想抢先分析案情,被水发打断了:

  “肯定是这么回事儿,七斤安葬了水漂萍,把她最喜爱的刺木鼓槌和《蛊惑真相》作为陪葬品,放进了棺材。盗墓人请魔公赶尸,魔公以为装书的玻璃瓶值钱,就收起来了。鼓槌在魔公看来只是一根木棍子,所以没要。”

  老虎雄嘿嘿一笑:“我就说嘛,葬师做我们的线人是称职的。”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笑,笑容就立即消失在老虎雄的脸上。板起脸孔的蒋副局长严肃地指示:

  “布控魔公的行踪。葬师要想方设法跟魔公接触,弄清楚到底是谁请魔公出来赶尸。”

  我正要开门,郑彪拦住我,给我一部崭新的手机,打开示范说:“我和老虎雄、水发三个人的电话号码都存在里面了,你先摁右边的查找键,再摁中间的OK,你看,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就出来了。你要找谁就选中谁的名字,再摁通话键,好了,拨出去喽。”

  水发调侃说:“这年头要找一个不用手机的人比找一个恐龙蛋化石还难。对了,充电器有没有给你?”

  “我这就给。”郑彪递给我一个四方形的纸盒,“会用吧?会用就好。第一次一定要充满,第一次不满以后永远满不了。”

  老虎雄的右手搭在门把上,皱着眉头说:“手机这几天无论如何要随身带,出现紧急情况联系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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