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汶川 (2)
“我的好姐妹达达明天要出嫁，晚上的曜初基可热闹了。曜初基知道吗，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你第一次来羌寨，多吃点。”
我被四姑娘扯得跌跌撞撞，说话也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吃饱了，不想吃花夜。我要找剪纸的人。”
“晚上来的姑娘个个会剪纸，你要找哪一个？”
达达已经知道四姑娘要过来了，一上她家门口的石阶，达达就迎了出来，欢笑着牵起四姑娘的手，请她走进火塘间。厅堂里，两张一大一小的桌子上围坐着十几个有些年纪的老人，他们边吃东西边哼唱着“哎咿呀”的腔调。我从那群黑衣黑帕绣彩花的女人中，观赏那些灯光下摇晃红润润的酒脸唱歌的人们，再目不转睛地观察火塘旁的这伙吹拉弹敲打的羌乐手们。我的脑子几乎昏乱，完全没有平时的冷静明晰，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先听歌呢还是该先琢磨这些羌族的乐器。心乱如麻的感觉又一次挤到了痛恨自己无能的境地，我的心跳和那跳跃在羊皮鼓上的鼓点一样激动。
四姑娘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带我来到曜初基。这里张灯结彩，唢呐声不断，一派喜庆的气氛。达达家的亲戚朋友和男方接亲的队伍都集中在曜初基准备花夜。我看到墙上一张巨大的红纸剪的《四喜人》，虽然红色让我难受，但我还是多看了一眼，因为它太独特了，四个身体，却怎么看都是两个娃娃。
新郎身穿一套深灰色西服，脚穿黑色皮鞋。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向主持仪式的礼堂送上礼钱和六尺红绸，礼堂大声叫礼：
“大舅礼钱两百元，六尺红绸一根。”
新郎请大舅喝三杯酒，大舅教育新郎说：“父母养你不容易，娶了媳妇以后要孝敬爹妈，尊敬兄长，家和万事兴。”
在礼堂的主持下，达达及其长辈先在神龛前磕头，叩拜天地和先人祖宗，告知达达的婚事。男方的迎亲人抬出半边猪膘，再抬出青龙坛盛装的咂酒，酒坛口用红绸扎封，一面放着一根用箭竹精心制作的吸杆。在神龛前开启酒坛，插入箭竹吸杆，由新娘达达先吸一口咂酒，再由男方接亲人请其他人喝咂酒。喝完一轮后在坛内加入温开水继续喝，我也应邀喝了一口。男方的迎亲人送一个用小麦面做成的“太阳馍”，女方则回送一个“月亮馍”。
礼堂高声说：“太阳馍象征太阳，月亮馍象征月亮，太阳和月亮永远光照人间，夫妻永远恩爱，白头到老。”
达达的同龄姐妹给她送添乡馍、布料和云云鞋，并围坐在方桌四周，上方为新郎的娶亲队伍，下方为新娘的同龄姐妹，桌上放核桃、花生、糖果、白酒和咂酒，边吃边饮边唱歌。先是齐唱《花日呐吉》：
一张桌子四角方嘛花日呐吉，刚刚坐到哟呵八姊妹嘛姐姐儿呐。
八姊妹来八双筷嘛花日呐吉，八双筷子哟呵八个杯嘛姐姐儿呐。
八个杯来九个盘嘛花日呐吉，九盘九碟哟呵九样菜嘛姐姐儿呐。
新打酒壶上面搁嘛花日呐吉，新人斟酒哟呵多吃杯嘛姐姐儿呐。
男吃三杯醉昏昏嘛花日呐吉，女吃三杯哟呵脸通红嘛姐姐儿呐。
然后，新郎和达达开始对唱：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圆圆尔吉勒呀哦在天勒边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太阳圆圆尔吉勒呀哦在天勒边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圆圆尔吉勒呀哦在天勒边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月亮圆圆尔吉勒呀哦在天勒边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圆圆尔吉勒呀哦手上勒戴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圈子圆圆尔吉勒呀哦手上勒戴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圆圆尔吉勒呀哦在火勒塘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三脚圆圆尔吉勒呀哦在火勒塘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圆圆尔吉勒呀哦在水勒中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水车圆圆尔吉勒呀哦在水勒中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有嘴尔吉勒呀哦不说勒话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菩萨有嘴尔吉勒呀哦不说勒话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有脚尔吉勒呀哦不走勒路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菩萨有脚尔吉勒呀哦不走勒路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过河尔吉勒呀哦拐丁勒拐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鸭子过河尔吉勒呀哦拐丁勒拐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过河尔吉勒呀哦不脱勒鞋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牛儿过河尔吉勒呀哦不脱勒鞋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红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石榴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红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粉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桃子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粉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白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梨子开花尔吉勒呀哦一片勒白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开花尔吉勒呀哦点点勒红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豌豆开花尔吉勒呀哦点点勒红欸姐姐尔塞。
达达：这首盘歌你来解哦花日呐吉，什么开花尔吉勒呀哦鼓对勒鼓欸姐姐尔塞？
新郎：这首盘歌我来解哦花日呐吉，胡豆开花尔吉勒呀哦鼓对勒鼓欸姐姐尔塞。
我抱着黄布包，眼睛却在四处睃巡，曜初基里有四根大柱子，墙上挂着一只野鸡、一只鹏鸟，方桌旁边有一块大石板。
我问身边一个打羊皮鼓的男青年：“那块大石板是做什么用的？”
男青年附在我耳边说：“噢，那是堆篝火、烤全羊的地方。”
我又纳闷了，堆篝火？烟从哪里出呢？
我抬起头，发现屋顶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天窗正对着大石板。我惊呆了——一个老人正在天窗上盯住我。
我悄悄溜出曜初基，迅速爬上屋顶，天窗上已经不见人影。我四周张望，一个人影正拐过墙角，我追下来，人影出了巷道。出来巷道，月色才将整个羌寨用纯白的轻纱笼罩起来，让每一块石头都沐浴在如银的月光中。我加快脚步，人影更快了；我放慢脚步，人影也慢了。我大声问：
“你是剪纸人吗？”
人影转过身来，辨不清他的脸。人影说：“不是。”
我又问：“谁是剪纸人？”
人影回答：“回去吧。”
人影转身又走了，我跑步追赶，却是无影无踪。
我回到曜初基。这时，一个男青年站起来唱：
一窝杨柳十八丫，又接葡萄哟又开花。
又结南山豇豆子，又开四川哟牡丹花。
你是南山花大姐，害得小哥哟不归家。
再试三年不归家，落了叶子哟谢了花。
一个女青年站起来唱：
三禄九品十八官，一锣一鼓上松潘。
松潘下来二叉河，新修磨子水打锣。
哪个小郎来推面，给他一张黄丝锣。
荞子黑的荞面白，荞子馍馍包猪油。
走到半路打开看，情妹心思在里头。
爹娘配了一筒柴，自家爱的武秀才。
另一个男青年站起来唱：
高山岩上有好柴，为啥贤妹还不来；
只要我看妹一眼，弯刀一响两背柴。
另一个女年青站起来唱：
郎在山上叫一声，妹在山下乱了心；
四脚板凳坐不稳，手纳鞋底忘抽针。
第三个男青年唱：
远看贤妹嘞白如银舍，好比壶中嘛酒一瓶哟；
心想吃你呃壶中酒啊，又无穿针呀引线人哟。
第三个女青年唱：
说不唱歌哟忘了歌呀，酒不行壶哟忘了壶舍；
酒不劝人呀人不醉嘛，花不逢春哟呃不乱开哟嘛。
篝火燃起来，羊皮鼓敲起来，男男女女依次围着篝火跳起喜事锅庄，集体合唱：
点白而嗖，也哇，点白而嗖哦也呀也，也哇，点白而嗖哦也呀也。
这几句是循环唱的，在反复的间隙，我再次抬起头来，不禁呆若木鸡。——那个老人的脸还在天窗上。
等到大家唱《若烟波》的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顺到了跳舞的队伍中。我学他们的样子弯腰弓背，手背着地，好像收割麦秆的姿势。奇怪的是，我跳起锅庄舞来非常流畅，一点都不陌生。我跟大家一起反复唱：
若烟波，若烟喜哟哦，若烟波西卡咚勒；
若烟波，若烟喜哟哦，若烟波西卡咚勒。
四姑娘告诉我：“天上有多少颗星，锅庄就有多少调；山上有多少棵树，锅庄就有多少词；牦牛身上多少毛，锅庄就有多少舞姿。”
花夜闹到很迟才散场，当我回到梯子的时候，那两个来采风的人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被门缝压得细细的，此起彼伏地飘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