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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记忆 (3)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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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导游追问了一句:“按你的说法,凡是魔公赶的尸都不可能是病死的、自杀的?”

  凤飘飘正在发筷子,被导游的提问镇在原地,好像是在思考手上的这一双筷子应该摆在哪一个位置,其实是在紧张思索如何敷衍导游。这个问题的敏感性我也意识到了:如果说是,那么就意味着魔公赶的尸都是被人杀害的,因为当今已经没有砍头、绞刑和站笼了;如果说不是,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凤飘飘就用手中的筷子敲桌子,敲着敲着就有了答案:“那是古代的说法,现在怎么样,你就要自己去问魔公婀。”

  晚上的月亮真不错,白锃锃的银辉把死尸店照得一清二楚。闲院里静悄悄的,一阵山风袭来,不知名的树叶飒飒作响。一棵棵枯萎的美人蕉在风中犹如一个个体形庞大、变化多端的巨人,埋伏在闲院的角落里。奇怪的是,这个季节的美人蕉应该长势茂盛才对呀,怎么会软不拉沓的?难道是这个鬼地方阴气太重?远远望去,通往死尸店的模糊小路笼罩在怪石的阴影中,若隐若现。

  我们守候在漆黑的墙根下,靠凤飘飘给我们的雨衣御寒。凤飘飘滑头得很,他自己不但披上大衣,还系上围绢,戴上瓜皮帽,保暖得像个圣诞老人。现在是午夜1点,照说魔公该回来了,因为在第一遍鸡叫前他必须通过蛊惑寨。想到魔公即将赶着尸体进来,死尸店就更显得阴森骇人了。

  这时,天空乌云奔涌,渐渐遮蔽了月亮的光辉,天际瞬间暗淡下来。凤飘飘用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压抑声调说:

  “你们听。”

  啊,真的听到了脚步声,轻盈,快捷,稳当,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这种脚步声好比职业杀手的利刃,不等你辨别明白,就已经深深没进你的胸膛。

  第一个进来的是魔公,他手上确实有符节,但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高高举起,而是像雨伞那样随意地抓在手上。魔公也没有摇铃铛,奇怪的是,他还转过头对身后的尸体说:“慢点慢点。”

  尸体穿着肥大的黑袍,头部完全被粽叶斗笠遮稳,斗笠上似乎贴有神符。更奇怪的是,尸体还“嗯”地回应了魔公一声。跟在后面督催的助手这时拧亮了小手电,我清楚地看到,他帮尸体提了一下裤管。

  这就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赶尸?这就是扑朔迷离神秘莫测的赶尸?在我看来怎么像是夜黑风高杀人越货归来的强盗?

  山风掠过耳旁,气温骤然变冷,薄如蝉翼的雨衣裹在身上形同虚设。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魔公赶回来的尸体怎么会说话?这个问题想得我牙齿打战全身僵硬,我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是越命令越是往那里去想。魔公旁逸斜出的一个动作打断了我的思路,脑子不想了,牙齿就不打战了。——魔公出来四处张望一阵,“吱呀”一声关上木门。

  导游见状站了起来,企图在魔公闩门之前挤进去,被凤飘飘一把攥住了。导游压低嗓门,说了一句我想说又来不及说的话:

  “我们等了半夜,总不能让我们白来一趟。”

  消失的月亮,刺骨的寒风,紧闭的木门,这一切都逼着我们仨回答眼前面临的紧急问题:怎么办?这样回去,不死心;守在这里,挺不住。凤飘飘第一个击响了退堂鼓,他的理由是:

  “这样守到天亮,不是要我的老命?”

  我心有不甘:“你不是说魔公晚上还要出来吗?”

  凤飘飘嘿嘿冷笑:“是要出来,他赶着尸体出来,你敢跟他打招呼?”

  导游也不想走,“拍一张照片也好。”

  “千万别开这个玩笑。”凤飘飘紧张了,“尸体见了闪光就变成僵尸,扑过来把你撕成两半。”

  我说了许多道理,目的是挽留凤飘飘,可是这个长着一双牛眼的葬师也有牛一样的犟脾气,怎么说都说不通,一边摇头一边脱我的雨衣,他要把我和导游的雨衣带回去。还是导游的招数奏效,他用武器的批判代替批判的武器,当机立断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折成小四方块从凤飘飘的脖子塞进去。这个动作像一个嫖客把钱塞进半推半就的舞女的乳峰之间,在我看来是带有羞辱性的。可是凤飘飘却像一台被点中开关的机器,头不摇了,手不动了,乖乖地听导游使唤。

  导游踩倒几丛枯萎的美人蕉,将雨衣脱下铺在枯叶上,让凤飘飘躺在中间,我和导游躺在他两边。导游再把凤飘飘的大衣像鸟的翅膀那样张开罩住我们,解下我身上的雨衣盖在大衣上。凤飘飘夹在我们中间,身体加温了,废话就蒸发了。

  从蛊惑寨远远传来鸡鸣,行走的尸体见不得猫狗,听不得鸡叫,按理说魔公该出动才对呀。我紧紧盯住关闭的木门,那里纹丝不动。睡意海浪般席卷我的思维,我拼命睁大眼睛,可是眼皮就像坏死的卷帘门,怎么拉也拉不上去。我不是担心错过会晤魔公的机会,而是担心这一把年纪了露宿吃不消,更担心此时此地睡着了会做噩梦,担心梦魇中青面獠牙的厉鬼显现在现实中。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他遇到鬼的过程:他去下乡,半夜行走在乡村小路,过一段田埂的时候,前面出现一盏灯笼,但是没有人影。父亲异常惊骇,蹲在一棵黄豆后面,灯笼越来越近,父亲还是没有见到人影,当灯笼从他眼前飘过时,他看到,只有一双绿色的花鞋交替前进。这段亲历父亲复述过多遍,用以证明鬼的真实存在。我虽然是个葬师,对鬼却是将信将疑的,也正因为将信将疑,我才需要掌握一些镇符和法术来鼓舞自己安慰别人。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我就进入梦乡了。我是被一阵鸟的啁啾吵醒的,睁开惺忪睡眼,清新的早上空气早已充满四周,一束阳光透过美人蕉翻卷枯黄的叶片间的缝隙直射在凤飘飘的脸上。导游趴在原地拨弄他的数码相机,见我醒了朝我做一个别出声的动作。初夏的凌晨有一股透彻的寒冷,我想翻个身,蓦然发现双脚都麻了,根本动弹不得,准备坐起来,却被导游强行压住了。

  “你让他起来婀,这么迟了魔公哪能赶尸?”

  凤飘飘醒了,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不料却站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扑在导游身上。我们仨于是站在太阳下扫扫头发,拍拍衣服,活动活动筋骨,像一组被解除命令的战备士兵。

  “现在怎么办婀?”

  这个问题竟然出自凤飘飘的嘴,就让我和导游诧异了,因为这本来是应该由凤飘飘回答的。对呀,怎么办呢?当然不能白来一趟。我们足尖点地,蹑手蹑脚地靠近木门,紧贴门缝往里瞧,除了那个废弃的谷砻什么也看不到。导游又在拨弄他的相机,肘部一碰,门突然开了!难道木门没有闩?木门没有闩不等于就有胆量进去,我们跨在门槛的位置面面相觑,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预先对事态的设想。导游举一举下巴,示意我们要迎难而上,正要抬腿,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

  “你们做什么?”

  既没有脚步声作铺垫,也没有问候语作过渡,这种突然袭击的大喝差点送了我的命。是人还好,要是鬼呢?我缓缓地回过头,天哪,两撇稀疏的八字胡,这不就是魔公吗?凤飘飘脱口而出:

  “我们等你一夜婀。”

  魔公摘下毡帽拍一拍,说:“赶尸去了。”

  凤飘飘的牛眼睁得更大了:“我们没见你出门婀?”

  “从后门出去。”魔公推开木门说,“我晓得你们守在外头,不能让你们撞尸。”

  进来闲院,凤飘飘介绍说:“这位是导游,这位你认识婀,滨海市来的葬师。他们有事要问你。”

  魔公扫了导游一眼,说:“你不是导游。”

  导游错愕地愣在那里,答不上话。魔公脱下黑袍,露出一件垮了肩峰的旧西装,他将黑袍挂在左臂,右手拉过导游的手掌仔细端详,笑了一笑。我以为魔公要说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只用右手朝导游比画一个打枪的动作,嘴里“砰”了一声。奇怪的是,这并不大声的“砰”差点把导游击倒了,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面如土色。魔公走到谷砻边站定,我和凤飘飘跟到谷砻边,导游犹豫一下,也跟到谷砻边。魔公的目光在我们身上睃巡,说:

  “我每次只见一个人,你们哪两个回去?”

  “对对对,这是魔公的规矩。”凤飘飘首先表态,“我回去。”

  可是,我和导游都没有回去的意思。魔公搬开谷砻的上砻,下砻的竹牙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细看才发现,竹牙拼成了一圈汉字。魔公说:

  “这是一首七律,旅游循环诗,导游和葬师谁先断出来,谁就留下。”

  我凑近了认真辨认,那一圈字是这么写的:

  醒时

  微已

  力暮

  酒赏

  飞花

  如归

  马去

  导游一下就蒙了,因为他的表情不是在思考,而是发呆。我是这么分析的:既然是七律,那就是四七二十八个字,而这里只有十四个字,可见有一半的字允许重叠;在这个字圈中,只能找到四个常用词——赏花、归去、酒力、微醒,起步的一定是个常用词;能押韵的就三个字——归、飞、微。我愿意让导游先公布结果,遗憾的是只见他鼻尖冒汗,不见他张嘴说话。魔公让我说,我认为:

  “如果不出意料,这首旅游七律诗应该是这样拼的:

  赏花归去马如飞,

  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

  醒时已暮赏花归。”

  魔公没有说对不对,而是直接宣布:“你留下。”

  凤飘飘黑牙一龇转身就走,导游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地。

  魔公让我把上砻搬回原位,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搬离地面,无论如何都抬不到能够合上的位置。魔公援手一托,我才勉强将谷砻合上。刚才魔公可是轻松搬开上砻的呀,可见他有过人的臂力。

  走进幕墙房门,穿过牛屎遍地的闲间,魔公领着我来到一个奇怪的房间。这个房间像客厅,却没有窗户,像饭厅,却没有餐具。更奇怪的是它的摆设:房间正中摆一个巨大的篾盘,篾盘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沙子;墙上倒扣一个米筛,挂一只硕长的毛笔。除了香炉、白灯笼和一堆花花绿绿的香烛,香案上还有干裂的米果和三个酒杯,像一个正在祭祀的灵堂。这些东西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本能恐惧,尽管我是个经常跟尸体打交道的葬师,还是觉得脖子后面的头发竖了起来,手臂上长满了鸡皮疙瘩。尸体是有形的,这些东西是无形的,无形的暗示比有形的实物更能激发人的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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