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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记忆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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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游把三角红旗交给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女人举着它说:“反正我们母子是不能在野地过夜的,想离开的跟我走。”

  原来她就是“近水楼台”,我估计是网名吧。网友们交头接耳,嗡嗡一片,听不清谁在说什么。“近水楼台”举着红旗,牵着儿子走了。我的目光避开红旗,看其他人怎么办。先是几个女人跟着“近水楼台”上路,接着一伙中老年别别扭扭地走人,七八个男青年心不甘情不愿的,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样子,想留下又没胆,想走人又没面子,最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旷野中。剩下的就只有我、凤飘飘和导游了。总之,我是一定要见魔公一面的,老虎雄交代的任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那一段失落的记忆。

  时间离晚上还早着哩,总不能饿着肚皮埋伏在死尸店等魔公回来吧?还是导游说得干脆:

  “走,我们去葬师家吃饭。”

  进了古戏台,凤飘飘就交代山花做饭,然后给我们泡茶。导游掏出一支笔,随意按了一下,插在胸前。凤飘飘扫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

  “你那是录音笔吧?”

  导游尴尬地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说:“葬师能不能谈一谈僵尸为什么能赶着走?”

  凤飘飘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说:“你吃不吃牛肉?我家有牛肉干。”

  “随便随便,我什么都吃。”导游又问:“你知道赶尸的来历吗?”

  凤飘飘还是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说的是:“你吃辣吗?牛肉没辣就难吃婀。”

  导游这下没说话了,手上抬着茶杯愣了很久,当他搁下茶杯的时候,就有了主意。导游从屁股兜里拔出钱夹子,捏一张百元大钞出来塞到凤飘飘手上说:

  “你还是让嫂子去买一点猪肉吧,我跑了一天,要多吃肉,不然浑身没劲。”

  凤飘飘可不含糊,张开钞票举在窗前照了半天。“真的。”他说,“猪肉不用买,就吃我家的腊肉好了。”然后将钱细心地叠好,掖进裤腰上皮带压紧的小口袋,宣布:

  “好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导游购买到了提问的机会,身体却出了状况:“哪里可以方便吗?刚才在死尸店我不敢乱钻,外面又女人太多,哎呀,憋死我了。”

  凤飘飘抬起手,伸出食指,但不是指向某处,而是画了一个圆圈:“方便的地方都可以方便,你随意好婀。”

  等导游出去,凤飘飘附在我耳边嘀咕:“我们蛊惑寨这几年可热闹了,采访我的人越来越多,记者婀,作家婀,还有搞民俗的,搞什么什么人类学的,还有专门研究鬼魂的。我原先傻不棱登地叽里呱啦乱说,什么都说出去,让他们发表文章出版专著评上职称大发横财,我自己却两手空空,连个屁都没闻到。”

  凤飘飘张开空空的双手抖了一抖,表示确实空空如也。话锋一转:“如今我学乖了,要采访可以婀,一律收钱。”

  说到这里,凤飘飘牛眼放光,两只张开的手使劲一抓,好像空气中有大把的钞票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尿完闯进来的导游目睹了凤飘飘的惊人举动,吓了一跳,好在导游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所以谨慎地问:

  “葬师握紧拳头干吗?”

  凤飘飘红了脸,松开拳头拍拍手说:“要抓,要抓,说话要抓住要领。比如说赶尸的来历……”

  “对对对,你先介绍赶尸的来历。”

  “五代末年,后周将领陈友亮的农民军在广东与赵匡胤的部队对阵厮杀,杀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陈友亮的军师叫巫工,这个人会法术。打完仗要往闽西蛊惑寨撤退,士兵们把伤兵都抬走后,陈友亮对身边的军师巫工说,我们不能丢下弟兄不管,你用法术让这些好弟兄回到蛊惑寨吧。军师说,好吧,你我改换一下装扮,你拿符节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督催。

  于是巫工军师装扮成法师的模样,站在战死的弟兄们中间默念咒语,祷告神灵,然后对着那些尸体大声呼喊:

  死难的弟兄们,广东不是你们安身毙命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到自己开荒耕种的蛊惑寨吧。尔魄尔魂无须彷徨,急急如律令,起!

  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跟在陈友亮高擎的符节后面规规矩矩向西走。赵匡胤的追兵来了,巫工作法引来一阵大雾,将敌人困在迷魂阵里。因为是巫工军师所施的魔法让大家脱的险,所以大家就叫他魔公。”

  说到这里,凤飘飘伸出指头蘸上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巫”字,对导游说:

  “你看这巫字的写法,上面一横代表天或者雾,下边一横则代表地,而中间的那一竖就表示符节了。竖的两边各有一个人字,右边那个代表陈友亮将军,左边那个代表巫工自己,意思是要两个人联合起来才能作巫术。

  中国人都特别眷恋自己的乡土,不管怎么穷苦,叶落必须归根。客死他乡的游子,如果本人的意愿一定要入葬祖茔婀,孝子贤孙就一定得尊重他的遗嘱将尸体搬丧回籍,亲友也都有资助的义务。我们闽西蛊惑寨,穷人大多到连城烤地瓜干,或者到永定贩烟叶,那些地方可是崇山峻岭婀,山里头瘴气重得很,恶性疟疾经常流行的,生活环境坏到极点,除了当地的客家人以外,外地人是很少去的。蛊惑寨去的小工死在那些地方,没一个是有钱的,在那几百里的崎岖山路上,即使有钱,也难用车辆或担架扛抬,所以婀,赶尸的办法在蛊惑寨就一直流传下来了。”

  导游频频点头,听完了噢的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问:

  “魔公只赶战场上的尸吗?”

  “当然不是。”凤飘飘屈起一条腿压在屁股下,“魔公原本只赶死在战场上的尸,到后来,魔公也帮那些被官府冤枉杀死的人赶尸回乡婀。

  每年的秋分之后,各州府衙门、县衙门都要按刑部的批文把牢里的死囚拉出来砍头,这叫秋后算账。本地的死囚砍了头自有家属会来收尸埋葬,如果是客籍死囚要搬运回去老家,你想婀,一具尸体需要请四个人来抬运,花费有多大?路途远的话,尸体还会腐烂发臭。请魔公赶尸费用就少多了,还保证中途不腐不臭。”

  这件事我有点想不通:“魔公是免费服务的吗?如果要收费,钱谁来出?”

  这个问题把凤飘飘呛了一下,牛眼轮了好几圈才接上话头:

  “这个这个……一般是这样,在砍头的前一天,死囚的亲属婀,同乡婀,还有那些做善事的好心人,会凑一点银子给魔公,买好一应物品,准备一把芦芨。砍头的当天,魔公和助手,还有来帮忙的人一律在法场外等候。午时三刻,刽子手手起刀落,死囚人头落地。等人头落地,刽子手还要抓起人头示众,你们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正要回答,导游将食指竖在唇边制止我发言,自己抢先说:“理由很简单,警示众人不要犯法呗。”

  “想当然婀。”由于导游回答错误,凤飘飘显得神采飞扬。“这是人道主义晓得吗?人头刚落地的那一小段时间,眼睛还能看,脑子还能想,刽子手这么做是要让死人最后看一眼这个花花世界。”

  这下我抢到了发言的机会:“听说还有能说话的,有一个人的脑袋被砍下来,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高呼:‘好快的刀呀!’”

  “有可能。”导游比画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脑袋脱离身体不等于脑神经坏死。我想不通的是,脑袋掉了,魔公怎么赶尸?”

  凤飘飘将压在屁股底下的腿放下来,换另一条腿压进去,猛呷一口茶说:

  “等到监斩官离开法场,魔公开始做法事,念咒语,助手帮忙取出芦芨心,用芦芨管把砍下来的头与脖子连接起来,再缝好。这时,魔公用朱砂分别抹在尸体的脑门心婀,背膛心婀,胸膛心窝婀,左右手板心婀,左右脚掌心婀,一共要抹七处,每一处都要用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五色布条绑紧。你们晓得为什么吗?因为这七处就是七窍的出入口,用朱砂神符封住,就是为了捂住死者的七魄。

  然后,还要将一些朱砂塞进尸体的耳朵、鼻孔、嘴巴,也用神符堵紧。你们晓得吗?耳、鼻、口是三魂的出入口,这样做可将三魂捂在尸体内。三魂七魄听说吗?你们可不要小看朱砂婀,尸体赶回老家,挖好坟墓,还要用朱砂撒在底下,这叫‘镇老屋’。

  最后,魔公还要在尸体的颈项上敷满朱砂,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再给尸体戴上粽叶斗笠,斗笠一定要遮住面容。等这事都办妥当婀,魔公开始念咒语,念完大喝一声:‘起!’尸体就会站起来走路。”

  导游咂咂嘴,点点头说:“这么说来,魔公是什么尸都能赶喽?”

  “当然不是。”凤飘飘不但伸直屁股下的腿,还站起身,撸起袖管准备大讲特讲。我提醒他说:

  “还是先给我们加点热水吧,茶都凉透了。”

  凤飘飘扯着嗓门大喊:“开水!听到没有,还要开水!”

  这一喊,喊来了山花,但山花送来的不是开水,而是一摞碗。她乜一眼凤飘飘,不满地说:“光晓得叫,叫魂婀?帮忙洗一洗菜都不会?”

  凤飘飘当面不敢顶嘴,等山花出去了又吹起大牛:“女人懂什么婀?我这一讲,讲出一百块钱,整个蛊惑寨,还有谁比我赚得多?”

  凤飘飘用手掌使劲一劈,表示其他蛊惑寨的人都不在话下。奇怪的是,那个锋利的手掌没劈到底就停住了,凤飘飘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导游似是而非的脸,尴尬地笑了。“当然喽,”他说,“我讲这些不是为了钱,而是那个……那个弘扬传统文化。”

  经凤飘飘这么一表白,导游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干咳两声说:“其实也很正常,劳动所得,应该的。”

  我认为自己此时应该说的话就是:“好了好了,还是言归正传,要吃饭了,赶快说说魔公是不是什么尸都能赶?”

  凤飘飘想了一想,还是把袖管捋下来,一边把一个一个碗里的水倒干净,一边说:

  “魔公赶尸,有‘三赶三不赶’的说法。被砍头的、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叫‘三赶’。魔公的理由是,他们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婀,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以用法术将他们的魂魄勾来,再用符咒镇在尸体里面。凭魔公的法术驱赶他们翻山越岭,甚至上船过水都可以,因为他们愿意回老家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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