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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飘飘 (3)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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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一夜以后,凤飘飘昏迷中屎尿一起拉在裤裆里,搞得公社大院臭气熏天,影响了书记的工作情绪。看守凤飘飘的民兵很生气,将他扔进池塘。正在池塘欢快打滚的两头母猪见一个大东西从天而降,吓得连滚带爬。

  凤飘飘的双手剪绑,坐在水中上气不接下气,肮脏的塘水没到他的颈部,一镜一镜绿色的锈水随风涌来又随风漂去,我甚至看到一只青蛙跳到他的头顶,发出一声怪叫,又纵身跃入水中。

  凤飘飘快不行了,也算他命不该绝,这一天早晨,草鬼婆来公社陪斗——公社不论要开谁的批斗会,草鬼婆都是要来陪斗的。她见我躺在条凳上,就告诉我说凤飘飘的老娘上吊了。我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书记,书记在吃早餐,听说凤飘飘的老娘上吊,一口馒头含在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民兵把凤飘飘拖上来,解开绳子,摸摸还有鼻息,就对他说:“你娘死了。”

  是我把凤飘飘背回红旗寨的,哦呀呀,什么叫丢了半条命,他就是丢了半条命,身体那个轻婀,就好比背了一捆稻草。

  凤飘飘的老娘脸色紫黑,双眼暴出,脖子上的红色绳印好比爬行的蜈蚣,消不了。凤飘飘趴在老娘身旁不哭也不流泪,为她擦脸穿好衣服。出殡那天凤飘飘体力不支没有送葬,在家跪着。他的女人山花跟在草席棺材后边奇奇怪怪地哭,寨里年轻的姑娘听不懂,吃吃地笑;年长些的婆娘都落了泪,撩起衣襟擦个眼泡通红。

  山花弄来一断毛竹,一令白纸,几张彩纸。凤飘飘整天待在家里,操刀细心地将毛竹破开,劈成丝条,扎成一座门楼、一棵树、八个人的轮廓,糊上纸。

  五七三十五天,凤飘飘的老娘走完漫长的阴曹地府之路,在阎王管辖的阴间等候孩子孝敬她的一切。入夜,戏台的木门“吱呀”一声大开,大家听到了山花饱满的哭腔。松脂把门口的空坪照得亮堂堂的,金碧辉煌的门楼灵屋抬出来的时节,大家都看呆了。门楼与人齐高,飞檐流丹鲜艳夺目,我至今还记得,两根柱上各书一副对联:

  终天唯有思亲泪

  寸草痛无益母灵

  阵辞祭酒表赤子孝意

  洒泪讴歌悼家慈之灵

  接着,抬出八个纸人,男女各半。细密的头发,淡淡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玲珑的鼻子,身材细小苗条。它们有的端杯,有的捧碗,有的提壶,有的拿帚,神情诚恳,形象逼真。围在门楼与纸糊人中间的是一棵摇钱树,绿叶红花,挂满金锭银元铜钱。

  凤飘飘披麻戴孝,跪倒在金色的灵屋门楼前,放声大哭。跪拜完了,凤飘飘点燃垫在纸物底下的茅草,火势迅速蔓延,一下子火光冲天。纸物剩下竹扎的骨架了,又纷纷倾倒化为灰烬。一片一片的纸灰在寨子的上空飘荡,好比蝴蝶在飞。

  凤飘飘的老娘是客家人,他这样做是要满老娘的意。全寨的人都佩服凤飘飘的手艺,虽然这是客家人的做法,不是我们红旗寨的做法。老人家就不怕死了?他们都讲有凤飘飘这般精巧的手艺,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就没有人向公社汇报红旗寨的迷信活动了。谁家没有老人?谁不会老?

  以后,红旗寨又改回蛊惑寨,说是要尊重历史事实。不管是红旗寨还是蛊惑寨,凤飘飘都是寨里的葬师,他做的灵屋、纸糊人、摇钱树可大可小,可以五彩缤纷,也可以单一朴素,根据主东家的贫富来定。死一个人够凤飘飘忙乎几十天,所以,我常常见他腋下夹着一捆纸,匆忙走在寨子的巷道里。

  你问我凤飘飘是不是被滨海大学开除?为什么被开除?他打死都不肯讲,所以我就不晓得婀,你问他自己好了。 

  原以为进了蛊惑寨就能从魔公嘴里重拾那一段失落的记忆,还能顺便打探女尸的来源,没想到在凤飘飘家住了两个晚上也没能跟魔公说上一句话。可见,世事如棋局局新。

  是不是被滨海大学开除?为什么被开除?对这两个问题,凤飘飘总是唧唧歪歪哼哼哈哈,既没有制止我提问,也不正面回答。我弄不明白的还有,凤飘飘对于我要去见魔公这件事同样显得顾虑重重,只是拗不过我的执意,才勉为其难带我去的。其实魔公住的死尸店离蛊惑寨很近,出了西寨门就尽收眼底了。蛊惑寨的南面环河,过了河就是通往水泥厂的山区公路;北面是山;东门出来是稻田,晚稻收割后,种了一些萝卜、雪薯等能抵抗霜冻的耐寒蔬菜;西门出来是一片旷野,既没有庄稼也没有树林,只有一些长不大的灌木。不经意地远远望去,死尸店是很难被发现的,因为它不但低矮,破旧,而且围墙坍塌,茅草丛生,不用心细看,很容易忽略那是一座建筑。通向死尸店的小路也是若隐若现,可见平时极少人畜经过,更不要说车辆了。

  凤飘飘带领我在野草疯长的石堆之间磕磕碰碰地走着,时不时地回头睃我一眼,生怕我没有听清他的话。据凤飘飘眉飞色舞地介绍:

  死尸店在解放前是一个放蜂人的家,放蜂人姓何,是江西来的客家人。何姓一家六口,住进新房不到一年,他就出现腰痛、吐血等症状,不治而亡。同年,他老婆在割猪草时被蛇咬死。没多久,原本身强力壮的儿子在卖蜂蜜回家的路上,突然猝死。紧接着,母亲出现全身浮肿,那时候已经家道衰落,蜜蜂也飞光了,再也拿不出钱来治病,只好让她慢慢去死。随后,年轻的媳妇只好背着年幼的孙子逃荒乞讨。尽管当了乞丐,死神也没有放过这母子俩,他们在一个暴雨的傍晚双双落桥,被无情的洪水卷得无影无踪。

  放蜂人的房子建成后,不但家里的人接连遭遇不幸,还出现了一些灵异现象。那几年,每到傍晚,屋里就会发出“乒乒乓乓”的怪响,胆大的年轻人去查看,又发现不了任何东西,更找不到有什么东西活动过的痕迹。因此,蛊惑寨的人都认为是住在屋里的鬼起床吃饭发出的声音。许多蛊惑寨的人都说,在房子附近干农活时,他们听见过这种声音。房子周围原先种有果树,因为怕鬼,果园都荒废了。果农说,除了发出鬼叫声外,还经常看见很多披头散发的鬼在房子里游荡。

  房子边上原先有一座瓦厂,两个年轻的瓦匠不信鬼,就进去房子住了。头几个晚上没有察觉什么不妥,一天早晨醒来,他们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外面的石头上。是谁把他们从房子里抬到外面,又丢到石头上的?为什么他们一无所知?他们越想越怕,再也不敢进去过夜了。从此,他们时常在三更半夜听到屋内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偶尔还听到有人在聊天,当他们壮起胆四处查看,却什么都见不到。后来,他们实在忍受不了夜夜鬼叫的恐惧,先是踩瓦泥的水牛无缘无故地跑了,然后是师傅一头栽进瓦泥中,等两个徒弟将他的头拔出来,已经没气了。两个年轻的瓦匠就这样连夜背起师傅的尸体回了长汀老家。

  过了两年,来了朱毛红军,寨里人不晓得红军是好是坏,关闭了两扇寨门。红军没有为难寨民,准备住到放蜂人的房子里。向导跟他们讲那里闹鬼,红军不但不怕,还决定抓鬼。他们派人进寨来收集鬼的传言,发现除了很多人曾听见屋内有鬼叫声外,其他怪异现象并没有人亲眼见过。红军要破除迷信,召集寨里的老老少少到放蜂人的房子参观,那天太阳下山时,房内果然传出“乒乒乓乓”的怪响,一个红军战士吹响了铜号,一只鸟突然从房子里飞出来,停在屋顶上。红军指挥员就跟大家解释,这座房子虽然才建了几年,但由于何家用的是旧木料,木料里面滋生了不少虫子。所谓的鬼叫声,其实是啄木鸟啄虫时发出的声响。

  虽然红军对闹鬼的事做出了科学的解释,寨里人还是相信房子里有鬼,因为红军解释不了姓何的放蜂人为什么会全家死光光。过了短短三天,寨里人对闹鬼的事更加坚信不疑了,原因是红军在一夜之间跑个精光。蛊惑寨的人一致认为:

  不闹鬼,红军跑什么呢?

  这样,放蜂人的这座房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屋,谁也没有胆量进去看个究竟,谁也不愿惹鬼上身。从此,鬼屋周边就成了一片荒芜地,毒蛇老鼠日益增多,野猫野狗成群结队,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直到老的死尸店倒塌,魔公住了进来,这里才成了新的死尸店。魔公会赶尸,做法事,整天跟鬼打交道,只有鬼怕他,他是不怕鬼的。

  赶尸的时节,魔公要身穿道袍,无论尸体有多少,都由他一个人赶。魔公不能走在尸后,要走在尸前带路,不能打手电,手中摇着一个摄魂铃,一面走一面敲锣,让走夜路的人赶紧避开,有狗的人家赶紧把狗关起来。如果不止一个尸体,魔公要用草绳把他们联系起来,每隔六七尺一个。夜里赶尸,尸体都戴着高筒毡帽,额上压几张画着符的黄纸,垂在脸上。

  路途过于遥远的时节,魔公和尸体都要在死尸店过夜,死尸店只住死尸和魔公,一般人不敢住。所以,死尸店不止一家,百八十里地就会有一家死尸店。死尸店很好辨认,它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开着,因为两扇大门板后面,就是尸体停歇的地方。一般是这样,魔公赶着尸体,天亮前到达死尸店,夜晚悄悄离去。尸体都在门板后面整齐地靠墙站着。遇上大雨天不好走,就会在死尸店停上几天几夜。

  我想,如此耸人听闻的死尸店一定是个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出人意料的是,走近一看,这里热闹得像个旅游胜地,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停着一辆标有“HYTV”的采访车。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肩扛摄像机,背后站一个背包的小姑娘,那个跟摄像机连在一起的机器包太沉了,把小姑娘柔软的腰肢压成S型。镜头前的主持人也是男的,他举着毛绒绒的大话筒,先对着自己的嘴说话:

  “各位观众,我是海源电视台《科学走廊》节目的主持人浩子,我身后就是让人谈之色变的死尸店。在上期节目中,我们已经向观众朋友介绍了死尸店的来历,以及放蜂人一家六口蹊跷的死亡过程。姓陈的风水先生在我们节目中谈到,所谓鬼屋、厉鬼作祟只是认知上的说法。在他的理论中,这栋房子是个奇特的连接点,因为磁场、位置、人气互动的缘故,使它成为和其他不可知世界的连接点。基本上,他认为这是一种四度空间。在这一期节目中,我们要揭示何家真正的死亡之谜。首先,让我们来听听海源市环境监测站工程师朱先锋是怎么说的。”

  这时,从人群中闪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走到主持人身边,对着举到他面前的话筒说:

  “我仔细查看了死尸店的周边环境,首先排除了污染和空气问题。大家看到了,这里的茅草、灌木都是天然的,解放前还不存在河对岸的水泥厂,所以不可能有污染源。是不是水源问题?我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何家当年的饮用水取自附近的山泉,水源来自浅层地下水,水体没有污染,不含任何对身体有害的物质。更何况当年有果农和瓦匠住在附近,他们也是取这里的山泉水饮用,并没有出现何家相似的病症。另外,何家吃的东西跟其他村民一样,都是自己种的谷物和地瓜、蔬菜,因此,食物和水都不存在问题。”

  矮胖男人点点头,回到人群中。主持人自己说:

  “刚才,工程师排除了空气、水、食物被污染的可能性,那么,死尸店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环境问题呢?我们来听听海源市环境监察大队副大队长张开钦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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