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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飘飘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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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飘飘十分得意,移动身体变换一下重心。“猜不出来啵?我给你讲谜底婀:以卵击石。”

  我笑得从扁担上滑落,连水桶也倒了一只。凤飘飘得意忘形,放松了警惕:“我再出一个,猜对了我还挑水。听好了,两个男人坐在石头上,照旧打一个成语。”

  两个?两个?我想,两个男人坐在石头上以什么击石呢?这样考虑问题显然钻进了死胡同。凤飘飘见我找不到出路,得意扬扬地公布了答案:“一石二鸟。”

  “哈——哈——哈——”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笑声太夸张,但是,不这么夸张不足以表达谜面与谜底之间的荒唐关系。我有点领会了,猜谜语就像脑筋急转弯,不能按常规去理解正面的关系。凤飘飘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企图享受更强烈的胜利快感,提出:

  “我出第三个,猜不出来水桶里装石头。”

  “猜出来呢?”

  “我挑水婀。”

  “不行。”我要下一把大赌注,“我猜出来,你带我去见魔公。”

  凤飘飘灵动的目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欲言又止的迷茫,很快,他就理解了大赌注所具备的优点:机遇与挑战并存。“好婀,猜不出来你跟我讲你为什么要做葬师。”

  “没问题。”终归要放胆去摸出一点鬼妻的头绪,不然怎么跟老虎雄交代?

  凤飘飘谜语还是老一套。“一个女人坐在石头上,打一个成语。”

  “你先别泄露谜底,让我想想。”我站起来,挥着扁担走几步,就几步,我就从浩如烟海的成语中逮住了一个,这要归功于灵感,也要归功于前面两次的挫败。我朝凤飘飘摆起马步,横过扁担,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那样宣布敌人的失败:

  “因(阴)小失(石)大!”

  凤飘飘听得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这下真是“以卵击石”了。“不算,这次不算婀。”凤飘飘想赖账,“我最后出一个难的:两个女人坐在石头上,打一个成语。”

  “不,我不猜了,兑现你的承诺吧。”

  凤飘飘斜着眼瞟我,老半天才问:“有带烟啵?”

  我下意识地身上四处摸一遍:“忘了。”

  凤飘飘站起身,垫起脚尖张望,他伸长脖子站在石头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给同伴望风的土拨鼠。他抬手一指说:“看见没有?那里有一个人在沤土粪,你去分一根。”

  “别想耍花招,我会找到你家的。”我走出老远也还记得回头警告他。

  我没有分到烟,也没有白跑一趟,沤土粪的老人给了我一小撮烟丝和两张自裁的烟纸,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老人又给我一根正在焚烧的小棍子。回到凤飘飘身边,我们各自卷了一个喇叭筒,就着棍子头上的炭火点燃。一缕烟雾从凤飘飘黑咕隆咚的口腔里喷出,他慎重地说:

  “不是我不乐意领你去见魔公,他不是人,是神仙,能通晓人的前世今生,许多人被他说中命运,受不了,出门就自杀了。所以婀,命好的人才好去见他,命歪的人,啧啧,自己找死。”

  “你把魔公吹得这么神,我更要去见他了。”我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一点隐情:“我不问什么前世,我连小时候的事情都没有一点记忆。”

  “你失忆了?”

  见我点点头,凤飘飘一吐烟蒂:“这个魔公最拿手了。走,回绿毛家吃饭,吃了饭带你去死尸店。”

  我挑起水桶,才发现他的话不对劲。“去死尸店做什么?”

  凤飘飘已经把我甩下好几步了,说话头也不回:“哎呀呀,死尸店就是魔公住的地方。”

  中午饭比较丰盛,因为是整场丧事的最后一餐,不但有鱼有肉有鸡,还有粽子。绿毛把四个扛棺材的木头鬼也叫来了,他们搓着手不敢坐,见我坦然地坐下,也就纷纷坐下了。凤飘飘收起竖在门外的那卷草席,连插在中间的那根弯手杖一起扔火堆里烧了,他一进门,就等于宣布开席。

  这顿饭吃得沉闷,木头鬼个个狼吞虎咽,其中一个木头鬼光粽子就吃了十粒,面前的粽叶堆积如山。凤飘飘不想说话,我无话可说,等凤飘飘一抹嘴,绿毛递给他一个大大的红包,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红包。我不能细瞅这种艳丽的鲜红,接过来就塞进口袋,凤飘飘可不一样,把钱抖出来细细数算了一遍才收进兜里。凤飘飘在数钱的同时,四个木头鬼的筷子都悬在半空,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手中的钱。凤飘飘跟我说一声“你等我!”就走了。他一走,四个木头鬼争先恐后拍下筷子,一溜烟追了出去。对此我心知肚明,在我们客家地区也一样,木头鬼都是由葬师出面去请的,主东跟葬师结账,葬师再跟大家分钱。

  问题是凤飘飘老半天不回来,我怀疑是他抠门,分钱不均,木头鬼缠住他不放。仙妲收拾掉桌上的那一堆粽叶,擦拭一遍,端了一碗茶出来叫我喝。按凤飘飘教我的避蛊方法,我掏出一张《蛇盘蛙》放桌上,再洒一滴茶上去,故意问:

  “这茶里没有蛊毒吧?”

  仙妲果然没有回应我,只是浅浅笑了一下,她虽然黑,但笑起来还是很灿烂的。这一笑,树立了她的亲切形象,我直截了当问她:

  “绿大怎么不娶一房女人呢?”

  仙妲的手在袖套上蹭来蹭去,正要回答的时候,却被绿毛抢了先:“穷,穷婀。”仙妲红着脸进去后,绿毛进一步解释说:

  “中了蛊毒,身子骨虚弱,三天两头肚子疼,一疼就满地打滚,谁会嫁他婀?”

  我没敢说“飞虎队”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他也赚过钱,钱都哪儿去了?”

  “钱哪儿去?”绿毛将孙子抱在身上,深深地叹一口气:“现在不说这个,你去问凤飘飘好婀。”

  我知道在绿毛家不要议论草鬼婆的道理,就不方便追问什么了。这么沉默了许久,绿毛一直在轻拍孙子,直到小男孩在他怀里睡着了,才停下手。我意识到,绿毛现在有空闲、也有兴趣说话了,于是,我试探性地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蓄谋已久:

  “凤飘飘是怎么做起葬师来的?”

  我以为绿毛会搪塞我几句,不料却讲述了一个完整的人生。当然,他是断断续续讲的,因为担心凤飘飘会突然闯进来,因此他显得顾虑重重。

  谜婀,凤飘飘一直是个谜。

  凤飘飘住生产队的一间谷仓,又阴暗又潮湿,好就好在门口就是晒谷坪,看得远。生产责任制后,凤飘飘买下两间谷仓,这两间谷仓是由戏台改建的,他打通了前后两扇窗户,安装了电风扇,房子就亮堂了,就舒畅了。

  困难时期那年,蛊惑寨的人都吃糠。细人仔消化不良,就褪下裤头,趴在大人腿上用铁钩挖屎,那个怪叫,有气无力地还传得蛮远。那年的老鼠却是个个肥胖,它们一串一串在日头下走来走去,猫都饿得半死,太瘦了,有气无力的,老鼠全不把猫放在眼里。寨里的人十分生气,又想不出法子,还是凤飘飘有办法。凤飘飘想出来对付老鼠的法子就是画猫镇鼠,寨里人都讲是个好法子。

  凤飘飘是寨里第一个高中生。那年的热天,凤飘飘自己带上笔墨,一家一户画猫。他的猫画得好婀,每一只都跟活猫一模一样,还把活猫比得没脸见人,躲在桌子下叹气。哦呀呀,凤飘飘的这一手绝活可让寨里人服气了。

  第二年,凤飘飘考上了滨海大学。出门那天,暴雨大得见不到天,大雾比被子还厚,神仙都撕不开,两三步见不到前面的人影。寨里人老老少少都为凤飘飘送行,河水涨上来,全寨人的膝盖都泡在水里。凤飘飘将录取通知书揣在怀里,两手按住斗笠,一袋烟工夫就消失在魔公岭的小路上。他老娘伤心地哭了,哭来哭去就一句话:

  “他头也不回呀,他头也不回!”

  那时节,蛊惑寨改名红旗寨了。不到一年,凤飘飘就回来红旗寨,他告诉老娘说:“我不去学校了。”他老娘急得团团转,像打晕的母鸡,反复问儿子:“怎么的事婀?怎么的事婀?”

  凤飘飘就是不讲话,一个字也不讲,这样,就没有人晓得他为什么不去学校了。凤飘飘长年读书,哪里会做农活?我交代会计一天给他记六个工分。六工分不少婀,凤飘飘会做什么?日昼管管仓库,晚上给社员朗读语录婀,社论婀,批判文章婀。日头落山以后,寨里人唏溜唏溜喝完地瓜丝煮的粥,男人拍打咕咚响的肚皮,女人拍打孩子黑红的屁股进房熄灯睡觉。

  全寨寂静的,偶尔有一声狗叫。这时节,从戏台上传来牛角号的吹奏声,大家晓得,凤飘飘又睡不着了。我的女人那时节还在,她每次听到牛角号都要感叹一句:“这孩子的命苦婀,天生是个做葬师的料。”不晓得怎回事,凤飘飘就是喜欢老戏台,喜欢在戏台上吹牛角号,可怜他老娘在油灯下嗦嗦颤抖,流着泪等待孩子归来。我们蛊惑寨的说法,牛角号一般人是吹不响的,能吹响牛角号的人天生是做葬师的料。

  凤飘飘报纸读得磕磕巴巴,与老娘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晚上的牛角号慢慢地也不再让我的女人感叹。

  一年,有一天凤飘飘突然无影无踪。我让会计停了凤飘飘的工分,他老娘和寨里人并无惊诧,只是没有了牛角号,夜间经常静寂得让人发慌。画在各家墙上的猫虽然斑驳模糊了,但是雄风还在,就会想起凤飘飘孤苦的老娘,心中一软,狠心扒下两片菜叶,或者抓一把糙米,或者拣几根筷子粗的柴禾送去。

  墙上的猫渐渐没了风采,凤飘飘被人淡忘,他老娘也成了孤老婆子。

  红旗寨的日子好比老戏台一般沉默,沉默得让寨里人不思前,不想后。几年时光一晃过去,凤飘飘回来了,比以前白胖了许多。离奇的是带了一个比他更白嫩的姑娘回来。这个姑娘是我们红旗寨最俊的,全寨的人都来见她,都晓得她叫冯山花,都说凤飘飘好福气,他老娘好福气。

  凤飘飘不经常出工,在自留地种一些蔬菜,山花三两天提只小竹篮去公社食品站买猪肉。那时节我们罕吃肉,珍贵的肉票买一块肥肉擦锅底,过节了才切成细末裹包子或者炒菜。山花整块地买下瘦肉,整锅整锅炖着吃。哦呀呀,那两间破戏台可了不得,天天围满面黄肌瘦的孩子,巴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往肉锅里扔。山花一人夹一块给他们,我们家绿二也分到一块,绿二小跑回家,滚烫的猪肉在两个小手间抛来抛去。他妈把肉切细,分给流口水的绿大吃一点。

  凤飘飘共产主义一般的生活让全寨的人嫉妒得眼睛发红,太多人心里不服,想问个明白,凤飘飘只管笑,就是不回答。按我的想法,凤飘飘肯定在外头交了肝胆朋友,不断寄肉票来,大家想想有理,就以为是婀,只埋怨自己的朋友不够肝胆。公社食品站的同志也不服气,他们认为一名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同志有责任对公社负责,对社员负责,对猪肉不够供应的问题提高警惕。经过打听,经常买肉的女人虽然长得俊俏,但不是公社领导的革命伴侣。一次,他们发现俊女人肉票上的猪尾巴比其他肉票上的猪尾巴稍长一丁点,马上报告了公社。公社书记一餐饭没吃完,特派员就破了案。

  特派员给凤飘飘上了手铐,一拍桌子他就全招了。凤飘飘坦白交待,肉票全是他自己画的,自己买肉也用来换钱。纸张来源就是革命委员会张贴出去的布告通告的头尾边缘。凤飘飘说,他的师父能画人民币,来去无踪云游四海。特派员马上将这一条重要的线索汇报给公安局。

  我去要人的时节,凤飘飘被绑在公社大院的柱子上,两个民兵轮流用木棍抽打。凤飘飘狼一般的号叫:要死婀!要死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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