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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蛊毒 (3)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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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着我妈教我的丹方,很快就将他的蛊病治好了。我爸从肚子里吐了一条活的鲫鱼,这条鲫鱼就是放给他的蛊。”

  我奇怪了:“这么说,蛊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凤飘飘摆摆手,皱起鼻梁说:“解药没用,我岳父虽然吐出活鲫鱼,身体却虚弱得不行,第二年就死了。”

  “还是蛊毒发作?”

  凤飘飘一大块腊肉抄进嘴里,空出筷子指指山花说:“你问她婀。”

  提起父亲的死,山花有些悲戚:“没油吃谁受得了?隔了两年,生产队又种了几亩油菜。那一天冬天,生产队要搞农田水利,让我爸一个人去榨油,我爸带我去做帮手。炒油籽的时候,我爸晃晃悠悠的,一头栽进大锅里。我死命哭婀,拉婀,我那么小,哪里拉得动他?赶紧去灭了灶里的火,疯子那样在田埂跑,田里哪有人婀,全都挖山去了。等我去大队部叫来民兵,我爸的头在锅里烘熟了。”

  凤飘飘补充说:“为这事,我丈母娘的肠子都悔断了。我每次往她家送猪肉,她都要说一遍:‘都怪我请草鬼婆放蛊给他,身体虚弱婀,早晓得这样,让他回连城得了。’”

  “我感兴趣的是治疗蛊毒的丹方,能告诉我吗?”

  “又不是指石变金的咒语,告诉你怕什么?”山花爽快地说,“这处丹方是一个和尚教我们的,还有一段来历哩。最早来我们冯地榨油的是连城的客家人丁一,他开了一间榨油坊,雇了五个冯地人来帮忙。这五个冯地人除了发工钱,还在油坊吃午饭。他们榨油都很卖命,因为丁一把连城最有名的油炸灯盏糕带到冯地来了。我吃过油坊的灯盏糕,特别是新油炸的,那股香味婀,你巴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有一天,一个叫冯起的工人吃了一个刚炸的灯盏糕,肚子很痛,回家请了一个医生。医生以为是平常病,开出一个方子,抓了几味草药给冯起。可是,冯起的肚子照旧痛得死去活来,身体也一天一天消瘦下来。后来,一个路过的和尚见了冯起,才说是中了蛊毒,可是,丁一死活不承认是他放的蛊。有工人说,冯起肚子痛那天,他看到一个异乡来的女人也在吃灯盏糕,但他没有看清那个异乡女人的面貌,因为她戴着粽叶斗笠。这下大家明白了,原来蛊毒是草鬼婆放的,草鬼婆一般都戴着硕大的粽叶斗笠。

  服了和尚的丹方没几天,冯起的蛊毒就从大便里屙出来,那个蛊有半寸长,白色,蛊还有嘴巴,是青色的,像针一样尖。连和尚都说不清那是什么蛊。

  听我妈说,和尚的丹方是这样的:将白头翁、独脚莲、透骨硝三味药用水酒和鸡煮,再把巴豆捣碎,再用酒蒸熟,搓成药丸。听说服用前一种药,肚子会痛得晕过去,再服第二种药丸,蛊就被杀死在肚子里,屙出来就好了。”

  我让凤飘飘去取纸和笔,记下和尚的丹方。这时,我们都吃饱了,山花站起身收拾碗筷。现在,我更想知道的是:“蛊惑寨的是什么蛊呢?”

  “金蚕蛊婀,最厉害的那种。”凤飘飘干脆利落地回答,并告诉我金蚕蛊的制作过程:

  “在我们蛊惑寨,养蛊的只能是女人,要不怎么叫草鬼婆婀?拣好日子,她要把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家人都要洗澡,吃素,跪在正厅中央向蛊惑鬼求情,然后挖一个大坑,埋下一口大瓮缸。等到端午节那天,就是明天……”

  “什么,明天是端午节?”

  “对呀,你忘了?怪不得你会在绿毛家提起季红。”凤飘飘说,“等到端午节,草鬼婆就到山里随便抓十二种爬虫回来,毒蛇婀,老鼠婀,蜈蚣婀,蛤蟆婀,蜥蜴婀,蚯蚓婀,大绿毛虫婀,蝎子婀,螳螂婀这些,会飞的动物不能要,只要一些有毒的爬虫。”

  “其他时间不行吗?”

  “不行,一定要在端午节的那天抓回来,要不养不成蛊婀。把这十二种爬虫放入瓮内以后,用五色线绕红布盖好瓮口。全家每一个人都要早晚一次向它们求情,求情不可以让外人晓得,要是让外人晓得了,自己养的蛊就会被魔公用法术收去,蛊就被魔公使用了,养蛊的人家就会全家死光光。

  这一年中,那些装在瓮缸里的毒虫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只。一年之后蛊就养成了,主人把这个瓮挖出来,放在一个不通空气、不透光线的秘密的屋子里藏着。听说蛊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猪油炒鸡蛋,饲养三四年,蛊会有一丈多长。主人择一个黄道吉日打开瓮盖,让蛊自己飞出去。蛊离家以后,有时可以变成一团火球的样子,在山中树冠上盘旋,有时可以变成一个黑影,在寨子的房屋间来往,魔力最大的时间是黄昏,蛊回家之后照样住在瓮中。

  养蛊的人家除了日常要虔诚服侍,到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要对蛊做隆重的祭礼。这个祭礼要延续三天,在这三天里,主人每天都要用新鲜的猪一头、羊一头、鸡一只,煮熟以后,等到晚上星宿齐现天空,全家把猪羊鸡抬到养蛊的秘室中去跪拜,跪拜完了,将猪羊鸡砍碎,投入瓮中,让蛊一次吃个够。慢慢地,这只毒虫就变成了真正的蛊,自己也就改变了形态和颜色。”

  我纳闷了:“怎么会改变形态和颜色?”

  “生命的变化不是很平常吗?好比种子发芽,又好比蛹蜕成蛾,这就是生命的变化。我们蛊惑寨养的蛊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龙蛊,形态像龙,我估计是毒蛇婀、蜈蚣婀这些长爬虫变成的;一种是麒麟蛊,形态像麒麟,我估计是蛤蟆婀、蜥蜴婀这些短体爬虫变成的。把最后剩下的这个活动物闷死后,它就变成了蛊惑鬼,留在主人家中听使唤。草鬼婆把它的尸体晒干,加上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还要加上自己的头发,磨成粉末,就制成蛊药了。把这些蛊药粉贮存在一个大碗里,平时放在草鬼婆的床底下,农历每个月的初九晚上,等到夜深人静后,草鬼婆都要在床头点一支香插在大碗里,然后面对蛊碗叩头跪拜,跪拜的时候要微闭双目,口里念咒语。每个月都要来一次,不能有误,表示她对蛊惑鬼很诚心,这样,蛊惑鬼出来害人就更卖力了。”

  我感兴趣的是咒语,“你知道咒语怎么念的吗?”

  凤飘飘龇起鸦片牙搔耳挠腮,“好像是这样的,”他说,“告诉你听呀阿公,双膝下跪向你拜,恭敬之心时时有,他日有难请相助。”

  “蛊惑鬼真的能帮草鬼婆办事?”如果说毒虫制成的蛊毒还有一点科学根据,鬼的种种行为连我这样的葬师也是将信将疑的,只是我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干我们这一行的,万一真的有鬼怎么办?还得按师傅教的办法来应对。

  “蛊惑鬼的法力可大啦。”凤飘飘斩钉截铁地说,“养蛊的好处并不是要蛊惑鬼在外面偷金银财宝回来给主人享用,而是养蛊人家要借蛊惑鬼的灵气,做任何事情都很顺利。主人想经商,借蛊惑鬼的灵气可以一本万利;主人想升官,借着蛊惑鬼的灵气可以直上青云。反过来说,如果主人不小心,被受蛊毒的人晓得,人家请魔公来收蛊,蛊的主人就会喝水塞牙,平路摔跤。我们蛊惑寨的金蚕鬼最厉害了,看不见摸不着,刀枪不入,很难除灭。它能替草鬼婆做事,比如草鬼婆要插秧,先插一丛给它看,它会把整亩的秧插好。金蚕鬼非常勤快,草鬼婆的屋子是很干净的,你进她的家门,用脚在门槛上一踢,回头一看,门槛上的沙土忽然没有了。草鬼婆的家人很少生病,养牲畜容易长大,赚钱也来得快婀。”

  凤飘飘讲到这里,山花洗完碗出来,打个哈欠说:“你们聊婀,我要进厨房包粽子,不然明天没得吃。”然后对她的男人说:“你也赶快把事情做完,洗个澡早点睡,明天还得拣骨不是?”

  我抢着说:“快了快了,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金蚕鬼是怎么害死季红的?”

  不料,听我这么一说,凤飘飘却站起来转移了话题:“对头,我还是把事情先做。”他从厨房拿出几根长叶子的草,挂在房间和外面的门上,我认得的,那草是艾叶和菖蒲。为什么要挂它们,凤飘飘的说法是:

  “人怕蛊惑鬼,蛊惑鬼也怕人。如果了解蛊惑鬼的弱点,不仅可以驱赶,而且可以治理。蛊惑鬼在黑暗的地方生活,属于阴界,与阳界对立,这样,凡是属于阳界的东西,蛊感鬼都十分害怕。门上插艾叶、菖蒲,是‘艾叶如旌招百福,菖蒲似剑斩千邪’的意思,宽厚的艾叶像一面旗,细长的菖蒲像一把剑,这是正义之师的象征,单兵作战的蛊惑鬼见了,哪敢进屋?”

  这就不对了,我说:“我读过《闽西风物志》,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书上怎么说?说来听听。”凤飘飘拍拍手上的草屑,等待我往下说。

  “客家人第二次南迁是在黄巢战乱的年代。某一年的端午节前,黄巢系着黄头巾骑马率部追击唐军,在逃难的人群中,黄巢发现这样一位奇怪的大嫂,她身上背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手牵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蓬头垢面,拼命狂奔。黄巢拦住了大嫂的去路,问个究竟。这位大嫂回答说,我的哥哥嫂嫂都在战乱中遇难了,身上背的大男孩是他们的独苗,而这个手上牵的小男孩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吃苦受累,也要保住哥嫂的血脉啊,让他长大成人,传递香火。

  黄巢听罢,感慨欷歔,对女人说,黄巢的兵是保护穷人的,你到新的地方以后,记住在门框上插上艾叶,我回到军营会下令全体官兵,不要骚扰门前插有艾叶的人家。

  女人目送黄巢策马离去的背影,记住了他的叮嘱。这位大嫂就是逃难中的客家妇女,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乡亲,乡亲们奔走相告,这样,所有的客家人都知道了。当他们来到闽西山区正好是端午节,于是客家户户的门前都插上了艾叶。黄巢的大军狂风般席卷而过,因为艾叶的缘故,客家人免遭一场洗劫。从此往后,客家人每到端午节,就有了在门框上插艾叶的习俗。”

  凤飘飘听了哈哈大笑,他认为这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传说”,没有文化上的基本依据,且不说黄巢绝不可能为一个邂逅的妇女下一道军令,即便如此,也断乎不能形成习俗。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也让我对凤飘飘刮目相看,因为这不像农民说的话。

  凤飘飘请我“洗药把”,并说应该请客人先洗,然后男人洗,最后才是女人洗。“洗药把”是指用枫树叶、梓树叶、艾叶、菖蒲、黄荆条、蒜子等辛辣味道的草药扎成的一把,以此煎水洗澡。“洗药把”不稀奇,客家地区都是端午节要洗药把的。不同的是,凤飘飘煎水时还放了三枚鸡蛋去煮,把煮熟的蛋装进三个线结的卵袋,嘱咐我洗完澡佩戴一个在脖子上,每人佩戴一个。对此,凤飘飘是这么解释的:

  “蛊惑鬼不是爱吃人吗?当它闻到辛辣刺鼻的草药味,就会放弃吃人的企图,实在饥饿难忍,抓起卵袋里的熟蛋就走了。”

  等凤飘飘洗完澡,山花就包完粽子出来了,山花去洗澡,凤飘飘又一头扎进厨房。等山花从墙外搭盖的洗澡间出来,凤飘飘也从厨房出来了,他右手捧着一个碗,竖起左手掌说:

  “这是山花采来的指甲红,我把它捣烂了,敷在我们三人的左手指甲上,用布包扎好。明天早晨解开,指甲艳红,很好看婀。”

  我别过脸去:“我不敷,你们敷吧。”

  山花在梳头,听我说不敷,停下梳子敲敲桌沿劝告:“可不是为了好看,蛊惑鬼怕红懂不懂?”

  “我也怕红,看到红色头会晕。”

  我这么一说,夫妻想说的话都缩回去了。他们相互敷好指甲红,山花打开沙发,凤飘飘抱出枕头和被褥说:

  “让你睡客厅,委屈你婀。”

  我拉住凤飘飘的袖管:“继续说,说完季红的死因再睡嘛。”凤飘飘竟然抽身脱下衣服,让我拎着它发呆。

  我还企图说什么,凤飘飘把灯也关了,站在黑暗中我就想:是不是哪一句话我没有说好,或者是犯了什么忌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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