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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蛊毒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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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扑哧一笑:“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还有一种叫中害神。”

  凤飘飘一拍大腿说:“对对对,中害神。”

  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它们害人的方式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大不相同。”凤飘飘仰起头死劲抠牙逢中的腊肉,抠出来凑在灯下照一照,重新丢回嘴里,猛喝一口米酒吞下,慢条斯里地说:

  “金蚕使人中毒,胸部搅痛,肚子肿胀,瓮一样大,七天后七窍流血,止不了,流到死。”

  “篾片蛊呢?”

  “削一片四五寸的竹篾,悄悄地放在路上,有人路过的时候,竹篾会跳入他的脚,他就痛得很厉害婀。过个一年半载,那竹篾又从脚跳上膝盖,这个人的脚就会越来越小,小到像鸡的脚,不出四五年,他是一定要死的。”

  “按你这么说,这片竹蔑比子弹还致命。”我不由啧啧称奇,“石头蛊呢,石头总不能钻进人的身体吧?”

  “能,不进人的身体怎么害人婀?”凤飘飘说,“石头也是放在路上,有人路过的时候,那块石头一样跳进他的肚子里,刚开始只是觉得肚子里有硬东西,三四个月后,那块石头能够在人的腹腔上下滚动,还会像公鸡那样打鸣。中毒的人吃不进东西,拉不出屎,越来越瘦,不出三五年,他同样是一定要死的。”

  这种事听起来有点像魔幻电影,又有点像神怪小说,完全超出了我的生活经验。“那么泥鳅蛊呢,是吃进去还是钻进去?”

  “吃吃吃。”我以为凤飘飘是催我吃菜,他说的却是泥鳅蛊的事。“草鬼婆煮泥鳅给客人吃,吃完,肚子里就好比有几条泥鳅在游动,有时冲上嗓门,有时钻下肛门。活不久。”

  经他这么一吹嘘,我的肚子里隐隐约约感觉有异物在游动:“完了,我们中午吃泥鳅了。”

  凤飘飘被我紧张的神情逗乐了。“哈哈,没事婀。”他说,“我在蛊惑寨吃饭,都要用《蛇盘蛙》镇鬼,问主人:‘这碗饭、这碗菜你们有没有下蛊?’再拣出一块食物放在镇鬼图上,就可以放心吃饭。因为蛊是在黑暗中掌权,被人点破它就害怕,就不能害人婀。”

  “什么蛇盘蛙,能不能给我看看?”

  凤飘飘从蚊帐顶上取出一叠纸片给我,说是木模印的、洒过鸡血的《蛇盘蛙》,可以镇住蛊惑鬼。

  我一直不明白绿毛为什么被人怀疑放蛊也不发火,这下弄清楚了,原来凤飘飘不是要质疑老头,而是要驱逐蛊惑鬼。既然关于蛊惑的话题我插不上嘴,还不如让他一个一个往下说。

  “疳蛊是怎么害人的呢?将蛇虫剁成末,放在肉婀、菜婀、酒婀、饭婀等食物里给人吃,也有放路上的,谁踩着上谁的身。蛊毒粘在肠脏上,弄出肚胀婀、疼痛婀这些病来;肿蛊就是肿的意思婀,中毒后,肚子大屙不出屎,还会耳聋、眼瞎。癫蛊就是让人发癫,中毒的人会心昏头眩,爱喝酒,疯子似的愤怒凶狠乱笑乱骂。阴蛇蛊更毒,中毒的人很少能活三十天的。刚开始是上吐下泻,吃不下,嘴里有一股腥味,脸颊红得像关公,耳朵里、鼻子里还有蛊虫行动的声音。生蛇蛊跟阴蛇蛊又不同,会在人的身体里跳动,中毒的人要不断吃肉才能让它平静。蛊虫慢慢长成蛇,在体内到处乱咬,那是没得治的。”

  我虽然没有插话,却在心里默数凤飘飘说了几种,发现他还是漏了。“中害神呢,中害神是怎么回事?”

  凤飘飘的大眼珠子轮了一圈,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不讲。“噢,忘了忘了。中害神就是以木偶和纸人作怪,北方比较盛行,我们闽西嘛,没听说。”

  听凤飘飘这么一说,我难免有些自鸣得意,因为我读过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之类的闲书,知道历史上一些以木偶和纸人作怪的事件,只是以前不知道这也是蛊毒,认为是巫术什么的。其实,利用木偶和利用毒虫造蛊是不同的,蛊惑鬼是活生生的毒虫养出来的,木偶却是木头制造,不可能有毒,但是,草鬼婆会驱使木偶和纸人来扰乱别人的安宁。于是,我跟凤飘飘说:“我可以给你讲两个中害神的故事。”

  凤飘飘牛眼一瞪:“你也晓得这种事婀,快讲来听听。”龇着鸦片牙等着我往下说。

  “汉武帝知道吗?汉代最牛逼的皇帝。有一年,长安城,就是现在的西安,汉宫里接连发生震惊当时的中害神案件。这些事情是由一个名叫朱安世的人引起的,这个人是京师里的大侠,这件事还牵连了宰相公孙贺和他的儿子,最后连汉武帝的戾太子刘据也被冤诬死了。

  第一件中害神案是公孙贺本人引起的,公孙贺当时是丞相,汉武帝非常信任他,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也在朝廷做太仆,父子两人权力大得很。可惜的是,这个公孙敬声的私生活不检点,经常泡妞,竟然挪用了两万钱的军费,被关进长安的监狱。

  当时的朱安世是个逃犯,汉武帝下过圣旨,一定得逮住朱安世归案。公孙贺觉得是一个救儿子的机会,就向汉武帝保证:他一定会逮住朱安世,但朱安世到案后,要释放他的儿子公孙敬声。汉武帝同意了公孙贺的请求。可是,这件事却让朱安世很愤怒,他想,你公孙贺真不是东西,竟敢拿我的命去救你的儿子!不久,公孙贺真的抓住了朱安世,然而,这个朱安世也不是好惹的,他早就想好了一个计谋来陷害公孙贺。朱安世在牢里向汉武帝举报,说公孙敬声和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通奸,这还不算,公孙敬声甚至去庙里烧香,诅咒汉武帝早点死,好让自己的父亲公孙贺有机会当皇帝。朱安世指天发誓,如果汉武帝不相信,可以派人去经常经过的驰道上挖,一定能挖出埋在路上的木偶,那就是公孙敬声诅咒皇上的中害神。当时的汉武帝正是晚年,每天都害怕会突然死掉,哪里容得别人诅咒他?汉武帝马上派人去他经常经过的驰道上挖,果然挖出一个写有皇上名字的木偶。这还得了?当天,汉武帝就下令,将宰相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都杀了。”

  凤飘飘听呆了,牙缝咝咝地吸气。“还有这样的事?”凤飘飘感叹,“我怎么没听说?”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山花瞟他一眼,“你少母鸡打鸣满嘴废话,还是听葬师说第二个故事婀。”

  “第二个中害神的故事还是讲汉武帝。有一个叫江充的人是汉武帝很信任的近臣,在朝廷担任治安和警卫工作。这个江充在宫里走惯了,就误以为宫殿是他的家,连戾太子也不放在眼里,因而得罪了戾太子。江充就想啊,戾太子一旦登上皇帝宝座绝不会放过他,如果能除掉戾太子,换其他皇子当太子就好了。这时,恰巧宫中发生了公孙贺父子用中害神诅咒汉武帝的事件,江充就借这个机会,造谣说宫中的蛊气很重,会影响汉武帝的生命安全。刚才说了,晚年的汉武帝很怕死,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江充去处理。江充大喜过望,买通太监在戾太子的东宫埋下一对木偶,再亲自带队去挖出来。汉武帝十分生气,心想,我已经培养你戾太子当接班人了,你还要咒我早死?戾太子得知皇上不再信任他了,就先下手为强杀了江充,然后带着太子妃出走。这样,反而给人口实,满朝文武都说太子想造反,要不然为什么要杀死江充外逃呢?后来,太子无处安身,也只好自杀了。”

  “你看看你看看。”凤飘飘一拍筷子,冲着山花吼道,“我给你讲婀,蛊惑有几千年历史,你就是不信。现在好婀,汉代就有了,服气了吧?”

  山花可没有服气,也一拍筷子反唇相讥:“你以前怎么说婀?你说隋朝,隋朝有几千年吗?满打满算才一千多年。我可告诉你,我是初中生,读过历史的。还有,你说的也不是蛊惑,是什么猫鬼。”

  “是什么猫鬼?”我来了兴致。

  凤飘飘偏起头,眯起眼睛,龇起牙,这个满脸是牙的表情说明他在思考或者回忆。

  “我认为是蛊。”凤飘飘放松表情说,“隋朝宫廷也发生过一次蛊乱。隋朝大将军独孤迤的家里有一个丫头叫徐阿尼,这个丫头有拜猫鬼的习惯。每天深夜的子时,徐阿尼就偷偷起床,准备好供品焚香向猫鬼祭拜。”

  我打断凤飘飘:“为什么要子时?”

  “子属鼠,子时拜猫,表示以鼠祭猫的意思。徐阿尼越拜越灵,猫鬼常常把别人家的财物搬回来送给她。那个时候独孤迤还没有做官,在家没事整天喝酒,但是独孤迤是个妻管严,他老婆不肯拿钱买酒。没法子,独孤迤只好向徐阿尼讨酒,徐阿尼回答说:‘我哪有钱买酒婀。’独孤迤问她:‘你可以叫猫鬼到越公家取钱买酒婀!’徐阿尼一想,坏了,老爷知道她拜猫鬼的事了,只得暗暗祈祷。不到一个时辰,猫鬼就把买酒的钱送来了。就这样,独孤迤不断地叫徐阿尼向猫鬼要钱买酒。

  后来,独孤迤同父异母的姐姐做了皇后,他自己当然也当了大官。有一天,他在后花园跟徐阿尼说:‘你叫猫鬼转告独孤皇后,我家没有钱,请皇后弄一些钱给我。’徐阿尼就照他的话向猫鬼祈祷,猫鬼果然进到宫殿,向独孤皇后要钱。

  有一次,独孤皇后很想再见识一下猫鬼,就把徐阿尼请进宫里。在宫中的一间空房里,徐阿尼安排一张桌子,桌上放香粥一盆、汤匙一只,用汤匙敲响粥盆说:‘猫小姐,你快来吃粥。但是你不能住在宫里。’徐阿尼叩头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没有多久,她的面色铁青,四肢像是有鬼在牵着她,并说:‘猫鬼到了。猫鬼到了。’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泄露了,被人向隋文帝参了一本。隋文帝认为猫鬼是一种妖怪,下旨把徐阿尼赶走。不久,独孤迤也被处死刑,他的弟弟向隋文帝哀求,才免死贬为庶人。从此后,猫鬼就消失了。”

  山花听得津津有味,等凤飘飘讲完,山花又不满意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婀,你说独孤迤带着徐阿尼和猫鬼私奔,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凤飘飘眨巴眨巴眼睛,笑了:“跟你是讲故事,跟葬师是讲历史,不一样婀。”

  我纳闷了:“你说的有历史根据?”

  “那当然。”凤飘飘一拍胸脯,自豪地说,“《隋书?独孤迤传》,你查查,包有。”

  “我怎么会去查那玩意儿,不过,历史总是隔山骂知县——太远了,有没有本地的案例?”

  “怎么没有,我爸就中过蛊毒。”山花抢着回答我,“除了种类的不同,蛊毒还有期限的。中蛊的人在一定的期限内蛊毒就会发作婀,发作以后,有解药可以解除,超过那个期限就无药可救了。

  我姓冯——我爸可不姓冯,他姓马,是入赘到我们冯家的,我和我弟弟都跟我妈姓冯。我爸是从连城来的油匠,在我们冯地的油坊榨油。我妈祖上三代单传,到我妈这一代就只有三个女儿了,经过媒人的撮合,我爸答应入赘到冯家做赘夫,打那以后,他就在我们冯地落了户。后来,生下我,又生下我弟弟。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去油坊玩,他把我放在榨干的油饼上,锅盖一样大的油饼垒得很高,我没胆量下来,只能坐在那里看他榨油。我爸挥舞着比人还高的锅铲炒油籽,那口锅太大了,大到我爸要站在灶台上绕着锅头才能翻动油籽。我爸跟其他五六个壮汉一样打赤膊,他们一起抱着撞柱,大喝一声撞向油籽,菜油就像泉水那样从巨大无比的树架底下汩汩流出。我至今还记得那股逼人的油香,我爸大汗淋漓的后背。

  到了农业学大寨的时节,生产队不种油菜了,我爸无油可榨,免不了会有落叶归根的念头。我妈劝他不住,由他去,只是叫我跟他一道回连城老家瞧瞧。我妈请草鬼婆放了一个蛊给我爸,暗中对我说:‘你爸肯回来,就为他解蛊。’

  回到连城老家不到一年,我爸的蛊毒就发作了,每天要喝一桶井水,肚子胀得像水桶。我跟他说:

  ‘爸,我们还是回冯地吧!’

  他说:‘我也想念你妈,也想回冯地榨油,但是生了这个怪病,走不动啊!’

  我说:‘爸,你这个病我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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