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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捡金 (2)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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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太猛了,吹得我额头发冷,大半瓶高粱酒下肚了酒精还没有往脑门冲。子时到了吗?我的手表虽然是机械表,却是夜光表,看了几次,都不到正点。打火机是不能随便使的,不然明明灭灭的,在山下的村民看来就是鬼火了。

  好了,时辰终于到了,我点着松枝,堆起篝火。虽然火苗被游移不定的山风吹得摇摇晃晃,我还是看到木生脸上的满足。我一手持粪勺防猫狗,一手举火把为木生照明。木生拧亮手电,用钳子将棺材四周的七根铁钉拔掉,尽管都锈得差不多了,嵌在朽木里我们就开不了棺。这七根钉叫“子孙钉”,必须由死者的亲生儿子去启,叫“引钉”,就是“引丁”的意思。我们撂下手中的家伙,一头一脚抓稳棺材盖,木生一定要站在头的位置,他的子孙才能出人头地。

  我大喊一声:“要富要贵吗?”

  木生大声应我:“富也要——贵也要——”

  然后两人合力揭开棺盖,抬上土堆。木生一个踉跄,险些栽进棺材,不是我援手一拦,他就扑向尸体了。棺材里爆发出来的味道太难闻了,不是简单的恶臭,也不是焖紧的腐烂,是那种捂久了的巨毒,不是以揭锅般的热浪扑面喷射出来,而是迅速弥漫,脸上、身上立即有了挥之不去的毒辣。我跃向土堆,再将趴在坑边喘气的木生拉上来。我心想,完了,真的遇上霉货了,今晚恐怕又是一个通宵。

  木生拄着粪勺不住地干呕,他再也没有本事靠近了,紧挨着火堆盘腿坐下,尽管抱紧双肩,单薄的身子还是被山风吹得嗦嗦打抖。我首先取出死者口中的一枚铜钱,交给木生,木生不接,我就塞进他衣袋。这一枚噙口钱是增棺时放进死者嘴里的,目的是防止他投胎转世以后变成哑巴;捡金的时候又一定要取出来还给子孙,不然子孙的钱财就被死人带到来世的新家了。

  我另外架一堆火,将带有钢叉的铁筛支在火上,夹一些还没烧透的松枝炭铺进金罐里,然后往自己的身上喷高粱酒,戴上口罩和塑胶手套,最先捡起头盖骨。许多人以为我的木剑是用来作法的,其实不全是,主要是用来剔肉的,因为金属铸成的剑会刮伤骨质,而木剑不会。我将留有腐肉的骨头一块一块地剔干净,放进铁筛去烤,烤出来的味道十分古怪。我站在上风,又戴着喷过高粱酒的口罩,好一点,再说也习惯了。坐在下风的木生可受不了,他捏紧鼻子转来转去,像一个找钥匙的健忘老头。骨头一两个时辰就烤干了,迅猛的山风很快将怪味扫下山去,我把铁筛底下的松枝抽出来,扔到那一堆火去。等骨头冷却,就可以装罐了。

  我摘下塑胶手套,打开雨伞,招手让木生过来,示意他要撑伞。金罐跟棺材一样,是绝对不能被雨淋湿的,客家话说:

  雨打棺材盖,

  子孙没有被褥盖;

  雨淋新金罐,

  世世代代穿破烂。

  今晚的天这么黑,风这么急,万一下起雨来可怎么得了?我扯掉口罩,点燃一根烟。最难的工作做完了,这时一根烟,快乐赛神仙。

  “有鬼!”木生低吼一声。我扭转脖子抬头一看,只见木生收起雨伞紧紧握在手里,像横刀立马的关公。“有鬼!”木生又说。

  真的,坡下的荆棘丛中似乎有一团白影,闪一下又消失了。难道是山鬼出动了?这个时候更不能惊慌,我摸出胸袋里的镇墓兽符,一边念咒一边打开,然后用木剑挑起,举到火堆点着了,在即将燃尽的一瞬间,猛地朝鬼影一甩,大喝一声:

  “嘞——”

  那一团白影不但没有被镇住,反而接近我们。我心里有底了,那不是山鬼,是个人,所以我打手电照他:

  “呜——呼——”

  “是我,公安局的老虎雄。”

  “公安局的好,公安局的人压邪。”我跟木生说,“管他是老虎熊还是老虎狗,你下去拦住他,别让他上来,天塌下来也要等骨头落罐再说。”

  不料,木生拔腿就跑,连雨伞也扔了。木生的反常让我费解,既然对方不是山鬼,还跑什么呢?“你跑个屌,公安又不抓你。”

  木生抱紧一棵树,站住了。我补充说:“人家一定是找我有事。”木生犹犹豫豫地往回走,走到我身后又停了。这时,老虎雄在底下说:

  “讨食客,我有急事找你。”

  我应他:“你等着,就站在那儿别动。”

  时间越紧做事越不能乱,这是我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金罐外面是有写字的,什么堂号,第几世,某某人,清清楚楚。找到写字的位置才能摆正金罐,首先放进去的是头骨,要正对着字,然后是胸骨安在头骨后面,接着是四肢按左右靠在两边,最后折两把松枝遮住骨头。底下有木炭,上面有松枝,是顶天立地的意思,投胎了还是人,而不是四肢着地的动物。当然,这样做也是有科学根据的,木炭防潮,松枝防虫。我绕着金罐转了一圈,检查检查还漏了什么,没有。没有就盖罐吧。盖罐是有讲究的,因为写在金罐外面的字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容易模糊,所以同样的字要在罐盖里面再写一遍,万一金罐外面的字消退了,还有盖里的字可供后人辨别。上盖的时候就要注意了,盖里的字要对罐外的字,两行字得连成一条直线,这样,死者的来生就万事顺利了。做完这一切,我又喊:

  “要富要贵吗?”

  木生在坡底下应我:“富也要——贵也要——”

  等木生上来,我们俩将残余的棺材板扔到火堆里去烧,再合力将金罐安进墓坑,不能掩土,因为还要重新安放。现在政府严禁土葬,捡金了就不可能在原位安葬,这叫二次葬,二次葬也是严令禁止土葬的。一般人家只能将金罐寄放在安全的山间岩洞中,或在山坎上挖一个小龛寄放。如果是大家族,通常都会有一个集体“阴城”,其实就是亭寮,用来寄放全族人的金罐。安葬先人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福荫后人,因此,要安葬先人的主东首先要请风水先生选择阴宅地点。

  我喝了最后一口高粱酒,口罩什么的都还在身上,操起木剑我就可以开溜了。木生赶紧收拾他的东西,却左转右转找不到粪勺,老虎雄等不及了,走上来扯起他的领子就走。木生说:

  “我的粪勺是圆木的,不是竹筒的。圆木的可难得了,寻遍市场都买不到。”

  老虎雄又扯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来拿都还在,这种地方的东西谁要?”

  夜色黑得像锅底,手电光就像在锅底擦亮一根火柴,起不了作用。何况木生是在我们身后打手电,我和老虎雄根本看不见路,看见的只是四条腿晃动的影子。老虎雄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之后生气了,他一把夺过手电说:

  “打手电都不会,真是傻屌。”

  老虎雄让木生跟我并排,他在后面做示范,走到右边,向外伸手,光柱就打到我们前面了。老虎雄说:“这样打手电还有一个好处,碰上敌人向我们射击,最多打断一只手,不至于送命。来,你来。”

  木生很不情愿地接过手电,模仿老虎雄的样子给我们照路,小声嘀咕:“现在谁还有枪?”

  老虎雄停下脚步正要驳斥木生,我却有了疑问:“黑灯瞎火的,你刚才是怎么上来的呢?”

  “什么黑灯瞎火?傍晚我就跟踪你们了,我懂规矩,这种事不能打扰,不是被你们发现,我会等到你收工。”老虎雄又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说正经事。”

  老虎雄告诉我,一个护林的农民发现,他林地当中一座从来无人理睬的老坟墓被挖了。挖坟的人不但破坏了植被,还砍伐了两棵碗口粗的杉木,农民很气愤,挂电话报告了乡政府殡改队。殡改队的人带铁锹扒开松土一瞅,吓了一跳,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一看墓碑,又是无字碑,觉得事态蹊跷,就报了案。老虎雄带几个刑侦队的人上山看了,也觉得奇异,殡改队的统计台账上根本没有这座坟墓,农民也证实,他承包这片山地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发现有人来扫墓过。从棺材的碳化程度判断,下葬至少有四十年。更怪异的是,棺材内发现了一些防腐材料,棺材底部还发现厚厚的石灰层。老虎雄初步判断,这具尸体被防腐处理过,被盗的不一定是尸骨,完全可能是干尸。

  那么,这里安葬的是谁?盗墓的又是谁?为什么盗墓?

  老虎雄让大家分头去摸线索,昨天晚上,不,应该是前天晚上了,一名叫水发的年轻刑侦队员发现一具年轻的女干尸。这具女干尸的年代有多久远?是不是被盗墓穴的主人?刑侦队的一帮人被难住了,他们想从女干尸的随身附着物入手,寻找有价值的蛛丝马迹,因此,老虎雄想到了我这个葬师。

  我问老虎雄:“发现干尸的地点在哪里?”

  老虎雄说:“在蛊惑寨的寨墙角落。”

  “听说蛊惑寨有一个会赶尸的魔公?”

  “那是封建迷信。”老虎雄显得心里没底,又补充一句:“我刚来不久,具体情况不了解,听说不但会赶尸,还会扶乩,能问出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反正我是从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就好,我心想,其他地方我还不一定愿意去,去蛊惑寨就好了,试试看能不能找回我那一段失落的记忆。当然,我不会跟陌生的老虎雄说我有恐红症,又有失忆症,我只会跟他说:

  “好吧,去看看。”

  我们这么说着话,猛一抬头,一辆警车拦住了去路。原来我们走完了山道,到达公路了。老虎雄对木生说:“你也一起上车吧。”

  奇怪的是,木生很不情愿坐车:“我自己走好了。”

  “顺路嘛,你干吗不坐车?”老虎雄打开车门进去,点火发动,“上来吧。”这句话显然是对我们俩说的,但是木生却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

  “神经病。”老虎雄开出几十米,突然急刹车说:“这人怪不怪,跟我们同一个方向,就是不肯上车。”

  “一般人都怕警察。”

  “不对,”老虎雄拍拍方向盘,“他的行为很反常。”

  “你怀疑他跟干尸有关?”

  老虎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你帮我想想,这个人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屈起中指敲敲太阳穴,多敲几下就敲出一点头绪来了:“捡金的事,他没有讨价还价,一千二的红包,拆开一看,全是挺刮刮的新钞票。”

  老虎雄从牙缝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他的钱是一次性到手的,不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也可能是从银行取出来的啊。”

  “这个容易查。”老虎雄微微点点头,附在我耳边悄声说,“你摇下玻璃,探头看一看,他是不是跟在我们车后?”

  我按住开关,玻璃缓缓下降,伸出脑袋往后一望,天哪,木生真的就站在车后,脸上那种木然的绝望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快走!”老虎雄踩上了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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