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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道坛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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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闽西海源的客家葬俗与粤东、赣南地区客家葬俗同中有异,自有一整套繁文缛节。首先是报丧:老人去世后,家人要齐聚床前恸哭。如果老人去世时没有预备好棺木,就要立即遣人购置。如果去世的老人是男性,丧事由男方的长亲——屋长做主;如果去世的老人是女性,家人要给老人的娘家写“报单”告知老人的死讯,通知老人兄弟的子辈,即外家孙来吊祭。

  按客家人的规矩,矿难、车祸一类意外事故死亡的人不能在家安灵,等火葬后请一个道士来把魂招回家就行了。这样,灵堂布置在矿工宿舍就行了,用不着等家属来。灵堂的布置要显出哀伤的气氛,我在堂前挂上白布制作的幡帘,幡帘前摆一张小桌子,放上香烛、酒、水果等供品。灵堂上方是我临时写的黄底黑字“严制读礼”,因为是借用矿工的场地,所以我又戴起墨镜,在宿舍的门楣贴上红底黑字的“借用大吉”,以求吉利。

  路途遥迢,我下山去买东西不太可能,顾局长提供给我的物资又非常有限,一切都只能简化了。海源的规矩,安灵是要请道士“做功德”的,于是,我又布置起一个临时的道坛。所谓的“道坛”,也不过是摆了一张门口捡来的办公桌,办公桌只剩下三条腿,我把缺腿的一边靠墙,搬几块砖头垫平断腿。我给这个临时道坛起个名号叫“追远”,用木炭写在道坛的最顶端,名号之下是我画在墙上的大幅佛像,佛像两侧写上对联:

  奉佛追修伸孝意,

  请圣超度发诚心。

  道坛下设孝服台——一块废弃的沙发海绵垫,对联就只能写在地上了:

  孝制酬天地,

  服成谢乾坤。

  道坛旁边另外贴一张黄纸,死者的大名、年寿我一概不知,只好先空着了。最后,我给老头换好衣服,双脚扎上稻草,自己也差不多累成死人了。

  午饭跟顾局长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随便对付了一下,晚饭没人请我吃,等顾局长告诉我有食堂可以吃饭的时候,食堂已经关门了。半夜鸡叫第一遍,饥肠辘辘的我溜进头上一家没有主人的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躺在矿工的木沙发上。矿井前那些家属的痛哭影响不了我,坚硬的木沙发硌不着我,我将黄布包枕在头下,不等给自己掖好被角就进入梦乡了。

  梦境中,女人的哭泣和鸡鸣狗吠在白房子四周飘来荡去,我醒了。走出来一看,晨曦中食堂烟囱升起的缕缕青烟,已经连同咳嗽、哈欠和彻夜的悲恸一起消散在碧蓝的天空里。远处的树林还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着,显得暗淡而朦胧。树林中那一株齐胸高的山茶树旁边,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呆站着。山茶树旁边是一条煤矿工人下班必经的羊肠小道,女人扬起俊俏的脸庞痴痴地眺望羊肠小道的尽头。嘿,这个可怜的新寡妇啊,一定是在盼望她不归的男人。

  我看一看手表,离安灵的时辰还有半个多小时,就想先去食堂喝粥,猛然发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看上去他早就来了,鞋袜已经被露水打湿,他的脚下长满了油绿的青草,锯齿样的青草上挂着晶莹细碎的露珠。这个男人有点脸熟,又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

  “讨食客,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金窝村的木生,我父亲的葬礼就是你一手做的,你忘了?”

  “噢,木生。”我拍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你父亲叫金星佬对吧?”

  木生站在我面前显得相当高挑,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将扣子扣到最上一个,连两个袖管也扣上了,这样,他细长的脖子和干瘦的手腕就从衬衫的三个出口探出来,似乎没有衬衫,他的头颅和双臂就要分解了。

  我抬腕看表说:“我过一会儿要安灵,忙。你找我有事吗?”

  木生抖一抖力士鞋上的露水,嗫嚅说:“我收到文件,叫我要来。”

  木生扬一扬手,我才注意到他手上捏着一张纸,接过来一看,是海源煤炭安全监察局的红头便用笺,上面写了两行潦草的水笔字:

  木生:

  你的叔叔在黄坊煤矿出事了,快来协助处理丧事。

  怪异的是,落款不是顾局长的名字,而是“海源煤炭安全监察局”的公章。这就是木生所说的“文件”?不过我终于对上号了,土星佬是木生的叔叔,土星佬和木生的父亲金星佬是兄弟。我把“文件”还给木生,说:

  “你来得正好,安灵需要帮手。走,我带你去食堂喝粥。”

  粥汤有点烫,木生喝得有点急,加上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我觉察到木生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从食堂出来,我偷偷塞了一个馒头在裤兜里。走进灵堂,我问木生死者的大名和年寿,因为道坛旁边的那张黄纸必须填上这些内容。

  “就叫土星佬啊。”

  “那是口名,我问的是你叔叔的大名。”

  “大名?什么大名?土星佬是口名,土星就是大名。”

  “好了,你们姓什么?”

  “姓什么?”这个问题木生居然还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姓练。”

  于是我在黄纸上写上“练土星”,问到年寿,木生再也答不上来了,只说:“差不多有六十岁。”

  好了,灵堂和道坛就算完全布置好了。本来,安灵要请道士“做功德”,可是现在到哪儿去请道士?只能由我滥竽充数了。事实上,在海源的道士一般是兼职的,他们根据主东的需要,有时候是道士,有时候是和尚,有时候是圣公,反正拜师学过做功德的仪式和唱词,就可以充当“道士”了,跟知识分子所说的什么“道家”没有任何关系。海源的“道士”不但可以结婚生子,还可以不出门,在家设坛做功德。

  这里没有礼生,也没有执事,甚至没有死者的直系亲属,因陋就简,只能由我来主持行祭,木生来充当孝子孝孙。按程序,我喊“跪”,木生就要下跪;我喊“拜”,木生就要叩头;我喊“起”,木生才能站立。木生在孝服台——也就是那块沙发海绵垫前站好,可是,当我喊“跪”的时候,木生却没有配合下跪,而是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手指一指尸体。我再喊“跪”,木生这下不但没有下跪,反而离开了孝服台,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我走到木生刚才的位置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尸体双脚上扎住的稻草不见了。稻草绳虽然就散落在脚边,但是给我的打击却是沉重的。我们葬师给死人扎脚不是一般的打活结或者死结,而是独特的“编绳扎”,也就是一边扎一边把稻草编成绳子,是一个完整的、没有缺口和结的绳套。这种扎法等于把稻草和脚牢牢地连成一体,绝对不可能自然脱落或者被不小心撞开,除非有活人刻意解开。

  尽管心里害怕,我还是没有往细处想,捡起稻草再给尸体的双脚打一次编绳扎。在这时,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木生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这些话在木生看来也许是平常话,对我而言却是致命的恐吓。木生说:

  “我叔叔杀了一辈子的猪,说自己造孽太深,老来改行挖煤,结果你看,还是不得好死。”

  土星佬不但被活埋,而且是个屠户?早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不要说给两万,给二十万我也不做这个葬师。天哪,尸体的右手居然抚在腹部,刚才怎么没有发现?或者,我想都不敢想?或者是现在刚刚移上去的?还有,他的头也不那么正了,稍稍歪向右边。置身于自己布置的各种诡异的陈设之中,被说不出的恶兆和莫名的惊恐所包围,我的理性开始慢慢被内心深处的恐惧所取代。平时,我对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可以说是熟视无睹,现在不同了,我无疑受到了它们的影响,一种从脚底心升起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模仿道士的派头做一遍“起师”,没人给我开锣,我只好接着唱“起擂”。本来,道士唱“起擂”,外面的乐队就要打锣;道士唱“掌号”,外面就要吹笛;道士唱“发引三声”,外面就要打三响鞭炮;道士唱“孝子孝孙请跪”,孝子孝孙就要跪下;道士唱“孝子孝孙请洗”,孝子孝孙就要把手浸入用丝芽、抹药浸过的水中洗一洗。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好自说自话了:

  “起——擂——”

  “掌——号——”

  “引发三——声——”

  “孝子孝孙请跪——”

  “孝子孝孙请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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