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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冰案(2)

书籍名:《七月冰八月雪》    作者:五十一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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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物和器械的回扣当然有的,要不我脑子有病,天天去抠别人的肛门?可我拿的是小头,大头都被科室主任、医院领导拿走了,这充分体现了本院‘多劳少得、少劳多得、不劳也得’的分配原则!”

  牢骚归牢骚,手术还是要做的。术后,这位医生给彭七月开了一种叫“太宁栓”的外用药,是强生公司的产品,外形就象一枚鱼雷,用手指塞入肛门,它在直肠里慢慢溶解,形成一层药性保护膜,既减轻直肠黏膜的充血,又能产生润滑作用使大便容易排出。别小看这枚小小的药栓,售价近四元,一天两次,幸好彭七月有医保,只支付零头,不然一个月下来就有三百多块人民币塞到肛门里去。

  这两片白色的塑料膜,就是太宁栓的包装纸。

  彭七月第二次拨通了小董的手机,劈头就问:“你父亲有没有痔疮?”

  “有啊!”小董脱口而出,“不光他有,我也有,你没听说过‘十男九痔’这句话吗?”

  彭七月的猜测有一半得到了证实。

  他再次打开那本《百冰治百病》,仔细数了一遍。一百种常见病,一百种治疗方案,都与冰有关。书的最后一页添加了一种常见病,就是痔疮,但没有注明是“第一百零一种”,提供的配方是:忍冬藤、苦参、黄柏、五倍子、地瓜藤、蛇床子。药名“痔宁冰栓”。

  前一百种冰都是口服的,唯有这种是外用的。

  这两片白色塑料膜,被恢复了原来的形状,外面用透明胶带包了一层,于是形成一个简易的模具,注入药液后,立在冰格里,送进冷冻室……

  以后拿出来的,就是一枚形状象鱼雷的药物冰栓。

  董有强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肛门。

  临死前,在摄氏18度的室温里,董有强几乎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他那么怕冷,会不会跟这块塞进自己身体的冰有关呢?

  彭七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超过十点了,这一番忙碌下来,饥饿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出奇,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彭七月忽然意识到他一个人站在一个案发现场,一个凶杀现场。

  彻骨的寒意在他体内慢慢扩散,当警察这么久,头一回有这种恐惧的感觉。

  嗨,放松一下,看本闲书吧。彭七月告诫自己。

  他拿出蔡骏的《人间》看起来,他挺喜欢这家伙的书,把悬疑写到了极致,又把爱情写得那么唯美。

  翻开书,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被当作书签的纸——“四一三谋杀案”嫌疑人的画像。这是他第十三次观看这张画像,量变会带来质变,终于,他想起一个人来。

  彭七月低下头,第十四次端详这张画像,嗯,真的有点象她。

  这是一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生,他们相识在两个多月前的一个夜晚,彭七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情人节,又是大年初一。

  那个晚上,孤独的彭七月在街上瞎逛,经过鲁班路和瞿溪路的十字路口时,看见地铁站的入口处,象浮出海面的鲸鱼张着嘴巴,自动卷帘门没有完全关闭。

  如果彭七月是一名普通的过路人,是没心思多管闲事的,但作为一名刑警,就不同了。

  城市的快速发展,外来人口的涌入,造成了诸多问题。比如公共设施的部件经常不翼而飞,架空的电线、埋在地下的电缆、人行道的栏杆、路面的窨井盖,甚至是废物桶的不锈钢内胆,都被无所不偷的窃贼卖到废品回收站去了。如果碎玻璃也能卖钱,估计一夜之间,上海滩大大小小的商店橱窗玻璃就会被砸得粉碎。

  现在不是值勤,彭七月没有带枪,腰里只佩着一副手铐,他决定进去看看。当然,他也不打算硬充好汉,如果对方是一伙人,个个手持家伙,他会拔腿就跑,逃出来用手机报警。

  彭七月走了过去,来到巨鲸的嘴边,沿着台阶往下走。他朝墙上看了看,嵌在墙内的消防通讯机箱完好无损,里面有崭新的通讯器材,如果窃贼光顾,这些应是首选。

  穿过阒寂无人的大厅,彭七月心里陡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在穿越一个荒僻的墓场,那一台台默默立着的自动售票机就是一块块墓碑,稍大的人工服务站则是无名氏的坟冢。

  彭七月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动静,刑警的耳朵是训练有素的,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钻过验票闸机,继续往下走,来到站台,这里已经是地下第二层了,更加静谧。

  “有人吗?”彭七月喊,声音在站台前后回响着。

  “喂!这儿有人吗?”彭七月提高了声音,现在他倒是希望撞上人了,哪怕是一个睡眼惺松的值班老头也好。

  总不能这么耗下去,我没有义务替车站值班,还是打个报警电话吧。他刚摸出手机,一束灯光从幽暗的隧道深处射来,夹杂着隆隆声。由于安装了屏蔽门,列车行驶的噪声大大降低,但在寂静的站台上,仍然听得清楚。

  这是从大木桥路方向驶来的。列车停站,车门与屏蔽门先后打开,彭七月站的位置恰好在第一节车厢,他注意观察了一下,按理说停站后,司机会从驾驶室里走出来,注视呈一条直线的站台,等到乘客全部上下完毕,才回到驾驶室启动。但是现在,驾驶室里安安静静,没有人走出来——因为根本没有驾驶员,这是一列无人驾驶的地铁。

  列车就象一条白色的大虫卧在站台上,车门大开,过了规定的时间,却迟迟不予关闭,似乎在等待彭七月,你不进来我就不走。彭七月稍作犹豫,踏进了车厢,“呼啪”一声,车门在身后自动关闭,徐徐启动了。这列来路不明的地铁,载着满腹狐疑的彭七月在已经关闭的线路上飞驰着,驶向叵测的前方。

  彭七月坐过北京的旧地铁,象火车车厢,每节独立,两头有门。而上海的地铁车厢与车厢相连,彭七月站在第一节车厢,朝后面望去,可以一眼望到最末的第六节车厢,一根根垂直的不锈钢拉手从远处整齐地排列过来,煞是壮观。

  莫非车上只有我一个人?

  说不定后面还有……

  刚想到这儿,车厢里的灯光倏地熄灭了,陷入一团漆黑,这种熄灭也有些奇怪,从第一节车厢开始,逐节逐节地熄灭,彭七月眼睁睁地看着车厢一段一段被黑暗吞噬,当“吞”到最后一节时,又倏地停顿了,第六节车厢也就成了唯一明亮的一节车厢,就象夜茫茫的大海上一座浮动的灯塔,似乎要为彭七月引路,指引他从黑暗走向光明。

  彭七月毫不犹豫地朝后走去。列车在稳稳地行驶中,他不需要拽拉手,穿过一节节车厢,当他走进第六节车厢,蹭地,一团黑影子一闪而过,刑警的反应比常人要快,虽然眼睛还没有看清楚,但是第六感觉已经捕捉到了——是只猫!

  一只黑猫趴在紫色的长椅上,慵懒的蜷缩着身子,毫不介意陌生人的靠近。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耷拉着头,似乎在打瞌睡,手无力地垂着,手腕的伤口在滴滴答答淌血,地板上有一大滩暗红的鲜血正在蔓延,一把瑞士军刀浸泡在血泊中。

  彭七月冲上去把女孩搀扶住,女孩一头倒在他怀里,由于大量失血,她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显出一种白里泛青的异色。

  彭七月学过急救,赶快掐住伤口止血,对面的黑猫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喵啊呜——”

  彭七月曾亲手牵过警犬队里的警犬,那些身价不菲、高大威猛的纯种德国狼狗,今晚却被一声猫叫打了个寒噤,这种叫声难以形容,不象家猫,不象野猫,它钻进你耳朵的时候,好象把耳道给扭曲了,带着一股冰冷的邪气。

  黑猫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盯着彭七月,彭七月觉得,它在为谁站岗。

  彭七月一脚踩在那滩血水里,脚底哧溜一滑,险些摔倒,原来血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如果说天蝎座的人是固执者,那么双子座的人就是固执者中的固执者了。

  彭七月就是双子座。他经常买《时尚》杂志的男士版,里面有每月星运图,这一期预言彭七月将在“二月份的第一周会交上桃花运”,结果预言落空了,彭七月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在二月份的第二周居然应验了,看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句话有点道理。

  一个月后,艾思与彭七月的电话号码,一直在两个人手机的“最近通话”菜单里,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象一个热门排行榜,昭示了他俩的关系。是的,他们恋爱了。

  短短一个月,他们互发的短信多达一千多条,以下摘取其中两段:

  “彭,你有英文名字吗?J”

  “当然有啊,而且和你一样,你是艾思和Ice,我是七月和……”

  “July?”

  “是的!”

  “呵呵,咱们真是有缘!JJJ”

  “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自杀呀!J”

  “得了,告诉我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在你们眼里是‘自杀’,可在我眼里是重新启动。J”

  “!”

  “重新启动后,我就是崭新的我了,New!JJJJ”

  彭七月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把自杀称为“重新启动”,仔细想来,蛮有道理,自杀后被救活的人,确实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其实彭七月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层意思,艾思所说的那个“崭新的我”,恐怕是彭七月一辈子不想看到的。

  一天中最漫长的下午,可对一对在床上热烈相爱的恋人来说,三四个小时转瞬即逝。正当做爱进入高潮的时候,艾思刷地睁开了眼睛,把彭七月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了一双猫头鹰的眼睛。

  东方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珠中嵌一颗黑色的瞳孔,但艾思的瞳孔中间有一道灰白色的圆环,看上去瞳孔分黑、白、黑三层,当她朝你注视的时候,就象树枝上的猫头鹰,眼睛会发出一抹幽光。

  “别怕,”艾思轻描淡写地说,“我患的是‘中央区角膜营养不良症’,医生说不碍事的,这种病因人而异,如果视力持续衰退,就可能需要角膜移植,而我的视力一直很好。”

  “噢!”彭七月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戴着隐形眼镜呢。”

  女人在做爱时是闭着眼睛的,不象男人把眼睛瞪得跟电灯泡一样,惟恐漏过什么细节。艾思却喜欢把眼睛睁着,任由那双“猫头鹰”眼散射出幽幽的光。

  “拜托……”彭七月咽了口唾沫费劲地说,“你能不能把眼睛闭上?这样下去我会阳萎的。”

  艾思嘻嘻一笑,听话地闭上眼睛,幽幽的眼光熄灭了。

  午后的阳光慢慢消退,天色渐晚,两个人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谁都懒得下床去开灯,在黑暗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彭七月的手在被窝里轻轻抚摸艾思的身体,象丝绒一样滑爽的肌肤,这种舒适的手感让彭七月产生一种满足的快感,可是,当他的手触摸到艾思的小腿时,却摸到了一团毛发,毛哄哄的散发着热量,隐约还有一种砰砰的跳动,类似心跳。

  “ICE,你的小腿……怎么长了头发?”

  艾思扑哧笑了,“你自己看看吧,那是什么?”

  彭七月把脑袋钻进被窝,顺着艾思的大腿探查下去,在被窝的深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彭七月象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艾思咯咯咯笑起来,抬起腿说:“下去吧,黑花。”

  被窝里钻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蹭地跳下床,抖了抖身上的毛,叫了一声“喵呜”,蹿到沙发上去了。

  “我收养它了,”艾思躺着说,“它是雌的,我给它起名叫‘黑花’,好听吗?下次你来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猫粮,现在的猫粮真是五花八门,什么牛柳味、鸡肉味、海鲜味,估计以后还会有人肉味的,呵呵!”

  彭七月朝趴在沙发上的黑花看了一眼,黑花也朝他看了一眼。彭七月很严肃,黑花很警惕。

  “你不觉得它这身毛有点怪?”

  “不是怪,是酷!”

  彭七月不再说什么,手感告诉他,那不象动物的毛发,更象人的头发。

  一只披着乌黑长发的猫。

  画像上的嫌疑人象艾思,仅仅是象,象,不等于是。

  彭七月记得很清楚,董有强遇害的那天晚上,自己和艾思在淮海路时代广场五楼的“万裕影城”看3D版的《爱丽思梦游仙境》。散场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彭七月提出送她回家,艾思笑着拒绝了,她知道彭七月想去她家里干什么,说自己“老朋友”在身上,不方便。彭七月没有坚持,拦下一辆出租车,目送艾思坐车离去,他自己徒步回家,没有打伞,小雨飘在脸上他觉得很舒服。

  “肯定是巧合!”彭七月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仅仅是如果)艾思真的有嫌疑,她是有作案时间的。

  整整两天,彭七月都在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情,可让他苦恼的是,自己好象患了“人格分裂症”,另有一个彭七月一直在跟自己唱反调,提醒他不要忘记警校里导师的一句话: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永远不要相信它。”

  彭七月去找了艾思,说了一大堆无聊的话,最后“无意之中”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分手后你直接回家了吗?

  “是啊,我回到家里洗了个澡,上床就睡了。”

  说完,艾思扑闪着睫毛,狡黠地反问:“怎么?怀疑我劈腿,有别的男人?”

  彭七月顺水推舟,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心想,这倒是个绝好的借口。

  河滨大楼命案发生后的第六天,黄浦新苑六号公寓楼的十八层,发生了又一起命案,刚开始,没有人把这两起案子牵扯到一起,因为从现场来看,后者更象自杀。

  死者叫齐卫东,65岁,他死在卧室里,卧室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台舒乐牌48英寸吊扇。

  随着空调的普及,吊扇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不过年纪大的人反而对吊扇情有独钟,空调不仅费电,而且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容易患空调综合症,反而吊扇能让室内空气流通。

  齐卫东被一根领带吊在吊扇的圆形马达上,脖子勒得紧紧的,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居高临下望着下面。嘴巴微张,由于喉部受到挤压,舌头往外伸出一点,象半截木棍一样僵持着。鬼故事里说的吊死鬼的舌头能伸出尺把长,那毕竟是故事。

  齐卫东的脚下没有椅子,也没有任何踩踏的物品,这就怪了,难道他会轻功,把自己腾空吊上去?

  地板上有一大滩水渍,已经干涸,法医从地板上提取到了残留物,化验报告说这不是一般的生水,而是茶的混合物,正好与肠清冰的配方吻合。

  跟董有强一样,齐卫东也有便秘,他在按那本《百冰治百病》上提供的配方,照葫芦画瓢地尝试。

  莫非他是踩着肠清冰上吊的?

  制冰格里做出来的冰块,只有麻将牌大小,既不能踩踏,也不能把一堆小冰块堆起来,莫非他做了一块很大的肠清冰,至少有椅子那样大,踩在上面上吊……

  想到这儿,彭七月打了个寒战。如果踩的是椅子,一脚蹬翻,身体悬空,顶多一二分钟就窒息昏迷了,而冰逐渐融化的,窒息的痛苦被无限地延长了,就象锅里的大闸蟹,水先是冷的,慢慢变热,直到沸腾,最后被蒸气煮熟。

  为什么要自虐?同样是上吊,何不来个痛快?

  除了那本书,齐卫东案与董有强案还有两处惊人的相似:

  临死前,齐卫东也在拼命地抄写一段内容:

  “……现在,这个最坏的人被挖出来了,他就是潜藏在旧上海市委内的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丕显!他疯狂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诋毁毛泽东思想,千方百计破坏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大肆推销大毒草《修养》,他疯狂反对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学说,贩卖阶级斗争熄灭论,百般美化资产阶级,实行阶级投降,他恶毒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破坏‘四清’运动。在这次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他变本加厉,顽固对抗革命路线,攻击中央文革小组,镇压革命群众,妄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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