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樽情
于是我告别了那台二手的“很好开2005”，5年下来，它已经被我折磨得有点不好开了，全身上下，除了喇叭不响之外，其他全响。好在桑塔纳还算保值，我转让后，发现价钱居然和买它的价格差不到5000元，发现这点后，我欣慰地笑了。
接到新车后，我迫不及待地载着彩姐和她的爸妈出去兜风。在路上，彩姐妈也就是我现在的丈母娘，跟我说了一件事，为我开启了换车以后的第一桩业务。
我得介绍一下彩姐的妈妈，她知书达理，性格温和，心态极好，非常安静。当外面的世界枪林弹雨一片哗然的时候，她的内心始终是竹林深处小桥流水，甚至还会传来悠扬的长笛声。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将电视停留在湖南卫视一整天不换台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烧牛肉让我吃隔食的人。她不到50岁，依然还在企业上班。当别人得知我的职业后，先是惊异错愕，再是怀疑不信，等到他们信的时候，往往如同大梦初醒，哗然感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太过肤浅。
但是在我第一次跟彩姐妈坦白自己的职业的时候，她只是报以淡淡的一笑，接着就跟我聊起我们的行内事。那口气似乎是丝毫不觉得这职业有什么奇怪。她的默默认可，也是我跟彩姐最终能够走到一起的基础。彩姐爸性格外向，整天乐呵呵的，没别的爱好就爱下下象棋，于是这几年下来我的象棋技艺突飞猛进，早已达到了当年去云南火车上那个瞎子的水平。
当彩姐妈坐在我新车上，一边看着我得瑟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那件鬼事之后，我换车后的第一笔业务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事情是这样的，彩姐妈公司的一个年轻女同事在春节后回到公司，在闲聊时无意说起了一件她家的怪事。这个女人是长沙人，在重庆上完大学后，就留在重庆参加工作，继而认识了一个重庆男人，两人干柴烈火，很快结婚。
她跟着男人定居在了重庆，之后几年都没有回长沙老家，直到2010年春节的时候才带着丈夫回家过年。据她所说，她老家的房子虽然在城里，但是那种以往的老房子，没有电梯，一楼两户的那种。今年回去的时候，她夜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喊了几声后那声音就停止了，她还以为是老鼠或者风吹造成的，当下并没有在意。第二天晚上她又听见那个声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开了条小门缝朝外看，还是什么都没发现，而且那声音很快就停止了。
次日早晨起床后，她发现饭桌上放了个玻璃酒杯，里面空空的，但是拿起来闻，却有酒味。她和她老公都是不喝酒的人，家里的老母亲也不喝酒，家里泡的枸杞酒都是用来招呼客人的。她觉得很奇怪，当晚睡觉前特意拖延了时间，打算睡晚一点把事情搞清楚，结果当晚她先是听见母亲房间门打开了，她起身在门缝里看，看到母亲像是在梦游一般，取出一个玻璃杯，满满地倒上酒，也不喝，就默默回房了。
她还以为自己母亲真是梦游症发了，正打算开门去找母亲说说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了。她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正是桌上的酒杯发出来的，而且杯子里的酒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少，她才听明白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喝酒的声音。但是她看不到人，于是她断定，母亲不是梦游，而是被鬼给迷住了。她把这事儿告诉老公后，两人决定找母亲说说，找个师傅来化解一下，却招来母亲一阵突如其来的痛骂，还扇了她一巴掌，继而话题就被扯到她这么多年都不回家上了。
她委屈归委屈，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眼看假期即将结束，他二人得赶回重庆，临行前她放心不下母亲，就嘱托邻居和自己的姨妈代为照顾。这才回了重庆。彩姐妈跟我说完以后，我告诉她，如果你那同事的精神没有问题，且确信那晚看到酒杯里的酒自己在减少，那毫无疑问是有鬼魂在作怪。
在彩姐妈眼里，我就是这行的专业人士，所以当我这么一说，她也就完全信了。我告诉彩姐妈，可以安排我跟那个女同事见个面，有必要的话可能还要去当地解决一下。彩姐妈虽然冷静非凡，但也是个热心人，她很快帮我和那位小姐安排了一次见面。她希望我能够直接面对客户，或许了解的东西会更多。这个小姐姓田，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岁数，身高也和我差不多，这让我顿生很强的挫败感，好在我们是坐着谈的，否则我会找借口开溜。她跟我仔细说了些情况，跟彩姐妈告诉我的几乎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她早已认定是鬼，就等我这样懂行的人出现了。我被她对我的夸赞和吹捧激得心花怒放，于是就以不高的价格答应她去长沙家里看看。
第二天她跟公司请好假，就跟我一起回了长沙。她是坐我新车的第三个女人，这一点让彩姐十分不爽，在反复跟彩姐解释了春运尚未结束各种票都难买的道理后，她才勉强答应。其实我心里知道，真正让她不爽的理由是因为我要单独带田小姐一起去长沙，为了让她宽心，我主动要彩姐陪着我一起前往长沙，以证明我绝无歹心。彩姐答应了。也幸好她答应了，因为第二天接到田小姐的时候，我发现她老公也跟着了。我暗暗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庆幸，如果彩姐不跟着，我就要在重庆到长沙的漫漫路途中，不间断地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两人调情的场景了。
早上出发，到长沙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6点了，当晚田小姐夫妇俩跟我们商量，今晚大家都住酒店，现在时间太晚了回家没多大意义。我们答应了，于是我跟彩姐多得了一段游玩长沙的时间。长沙虽然离重庆不算太远，我却是第一次来，作为一个湖南卫视忠实观众的准女婿，我想能够采购点当地特产带回去给准丈母娘是个不错的想法。于是我顾不上整天开车的辛苦，开始带着彩姐游走在长沙市区各大美食聚集点。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一首《浏阳河》的缘故，我发现长沙很多美食都被冠以了浏阳的名号，浏阳糯米粽，浏阳回饼，浏阳这，浏阳那，吃倒是非常好吃，我还特别买了豆豉一类的当地特产。当晚我们在市里逛到深夜才回酒店休息。第二天一早，准备好必要的东西，我们四人一起去了田小姐母亲的家里。田小姐敲开门以后，跟她母亲说，我们是她的朋友，一起自驾游路过长沙，顺便回家看看。她母亲很热情地款待了我们，进屋后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这个老式的三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客厅，正对着房门的地方就是她母亲的卧室，卧室的一侧就是客房，想来田小姐他们之前就是住在这个房间。客房正对着大门这一侧又有两扇小门，一扇是另一间客房门，一扇是厨房门，我进门的右手侧便是阳台，这是个“L”字形的阳台，通往她母亲卧室的后门。
作为一栋90年代初期修建的楼房，这样格局和大小的房子，在当时应该算是相当气派了，而且他们家在顶楼，这说明当时田小姐家里非富即贵。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田小姐的母亲聊天，她却不知道为何对我家彩姐产生了极大兴趣，一直问这问那。从彩姐的表情和我对她的了解，我感觉得到她很不自在，却又必须得装出一副很知性的模样，真是苦了她了。
随后，田小姐尝试着再提起了春节期间家里发生的怪事，老太太脸色先是渐渐阴沉了下来，但至少还是赔着笑脸搪塞，说田小姐是睡晕了看错了，田小姐继续追问，老太太就彻底拉下了脸，开始发火。我看到事情有点不能控制了，赶紧站起来，跟老太太说出了实情。我告诉老太太我是来自重庆的，我擅长灵异方面的事情，如果真是家里闹鬼，我出面才能给你解决，否则人鬼殊途，共处一室难免会发生危险。
我苦口婆心地说了很久，老太太开始沉默了，许久以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餐桌前，拿下倒扣在茶壶边的杯子，满满地倒上了一杯，然后放在桌上。就在这时，我们全部人亲眼目睹了酒一分一分地减少，耳朵里还伴随着窸窸窣窣喝酒的声音。田小姐吓得站起来，拉住自己老公退得离桌子远远的，老太太回头，眼神带着失望，看了田小姐一眼，对着杯子说道：“你个死老头，慢点喝嘛！”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这么些天以来，田小姐从来没有说起过她的父亲。而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是在跟她老伴说话，而且早已习惯。酒喝完以后，房间里又回归宁静。
此刻的我不知道该问田小姐还是该问老太太。我看着老太太黯然神伤地盯着酒杯的神情，突然不希望打扰到她。于是我对田小姐使了个眼色，我们走到阳台上，我问她，她的父亲是不是去世了。她说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所以她才没有想到是她父亲。显然她刚刚从自己母亲的语气中判断到，这个喝酒的鬼，就是自己的父亲。
我暗暗责怪她居然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说明，难不成要我当着他们母女女婿的面，把她逝去的父亲的灵魂弄走吗？那也太残忍了。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回到屋里坐下，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田小姐的母亲开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首先她证明，那个喝酒的鬼，正是她的老伴，多年前去世的田小姐的父亲。她跟她老伴都是1957年属鸡的人，他们因为早年的社会原因没考大学，高中一毕业就上山下乡当了知青，老太太当年在一个乡村中学给孩子们当代课老师，田老头就比较倒霉，在生产队当了几年彻彻底底的农民。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后，两人都考上了大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成了同学。他们很快相识相恋，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那时候是1983年。随后他们进了当地同一家国有机械企业，他们最初是在车间，随后就成了办公室职员，由于两人文化程度在当时都算比较高，待遇也就比较好，田老头甚至还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只不过没干几年就光荣退休了。两口子长期吵架拌嘴，理由大多是因为田老头嗜酒，而每次一吵架，田老头似乎就有了足够的理由摔门而出，找家小店，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喝酒，直到过瘾了才回家。正因为酒喝得太多，在女儿还没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因为肝癌去世了。女儿高中和大学都不是在长沙念的，女儿一走，家里就冷冷清清的，老太太过得和孤寡老人一样。
田老头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忌日那天，老太太因心中思念丈夫，从不喝酒的她就拿出酒杯倒上两杯酒，默默陪着自己过世的丈夫。她不胜酒力，一杯就醉了去睡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发现给丈夫倒的那杯酒的酒杯也空了，她起初以为是酒精挥发的缘故，可是后来，她经常发现家里密封的酒也会莫名其妙地少一截。老太太才开始察觉家里可能有东西。当时还没曾联想到是自己的丈夫，直到找到长沙一个很有名的神婆，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一直没有往生，一直陪着她。感动也好害怕也好，最终老太太还是习惯了自家老头还在身边的感觉，每天也养成了一个习惯，睡觉前倒上一杯酒。有时候，她会当老头还在一样，骂骂咧咧的，说死老头少喝点；有时候也会对着空酒杯说说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但说着说着她都会忍不住潸然泣下。
这件事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一直不敢告诉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是学科学的人，她也不希望因为这事而让女儿产生对家的排斥。我听到这里，还是不免有点动容，转头看去，田小姐和彩姐都在默默擦眼泪。
这样的场合，如果我不挤几滴眼泪出来好像显得非常不应景，可惜我也不是爱装的人。对他们的故事，我很感动，却也只能如此了。在我看来，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死有别，任何人都要遵守这个规则。我们这样的人的职责就是让这种不正常的现象终止。
我问老太太，老头子去世后，家里是否留下了什么他生前喜爱的东西，老太太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块鲜红色大头指针的解放牌手表，表壳已经磨得有点花且发黄了。她说，这块表是老头的父亲给他的，他去世后她自己就拿来戴上了，前后几十年，一天都没有让表停止过。我明白了，也许人的一些感情就跟不断走动的表是一样的，也许中间会有些偏差，总是莫名其妙地或快或慢那么几分钟，但是轨迹是永远不会变的。
而且我也确定了，老头的灵魂留了下来，绝非是贪恋那么一口酒，而是眷恋这个家。虽然很感动，但我还是要告诉老太太，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带走老头的灵魂，让它安生去该去的地方，不管是轮回也好，还是升天也好，总之都比留在人间好。老太太坚决不同意，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本来家里剩她一个人就孤独得很，现在连老头的灵魂也带走，那家里从此连点喝酒的响动都没有了。
这时候田小姐蹲在母亲身边，哭得像个泪人，她反复说自己不是个好女儿，念高中开始就没有能够好好多陪陪母亲，说过段时间就把母亲接到重庆居住。我想我能够体会田小姐当时的心情，毕竟女孩子的心思总是要细腻许多，也更感性。幸运的是她总算明白了，作为一个女儿，她对母亲的关心远远不够多，母亲从不对女儿提起自己的孤独，正是因为希望能够给孩子一个自在幸福的生活。就像那句很有名的词，任你远在他乡，我只求你平安幸福。
是的，我违规了。我没有带走老头的灵魂，不过我对老太太说，如果今后老头的鬼魂出了任何一点不好的事情，我会立刻带走它。同时我告诉田小姐和她母亲，如果今后母亲也过世了，我会连同他们二老一起带走。老太太看我同意不带走老头，非常高兴，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给那个空杯倒了一杯。我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碰杯，一饮而尽。随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酒也少了下去。
田小姐看到这一切，不再是刚刚那种惊恐，而是露出一种会心的笑容。但是我必须为这一杯酒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当天我们无法赶回重庆，因为酒驾是危险的。
事后我和彩姐与田小姐夫妻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常常一起吃喝打麻将，之后我听说她终于把母亲接到了重庆来养老，于是我自告奋勇去火车站接老太太。那是夏天了，老太太穿着短袖花布衬衫，手腕上还戴着那块解放手表，看我来接她，她很是高兴。看到老太太精神很好，人也很快乐，我也替她高兴。
上车后她问我：“重庆的酒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