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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父子

书籍名:《十四年猎诡人》    作者:李诣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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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徐是重庆某大学大一的学生,他是通过同学找到我的。一见面,他就捧着4000元钱,“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故事。

  小徐家住在重庆南川一个叫北固的小镇上,父母都是农民。2006年,他考到重庆主城区上高中,高昂的学费迫使他的父亲放下了农活,随他一起来到了重庆,成了重庆“棒棒军”的一员。

  “棒棒”是重庆独有的职业人群,山城重庆自古居于长江上游,且因城区地势起伏不平,一般人提着大包小包上坎就很吃力。于是,“棒棒”就应运而生了。棒棒吃饭的家伙就是一根扁担或者粗竹棒,他们专门替那些城里人提拿货物,以此赚取劳力费。当大家遇到重物不想自己抬的时候,只需要对着人群中大喊一声“棒棒”,便会有三五成群的棒棒们围拥过来,然后只须挑选其中一个或几个,问题便轻松解决。他们吃得简单,穿得简单,住得简单,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群人。他们用自己的肩膀加一根棒棒,扛起了一座城市。

  小徐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会回去跟他父亲一起住。不过由于父亲住的是棚屋区,过了一段时间后,小徐也不爱去父亲那里住了,在他看来,还是学校的宿舍更舒服。

  小徐参加高考的时候,他父亲说希望他能够在学校好好温习,为了不打扰孩子,他父亲决定暂时先回南川老家,一方面给家里帮帮忙,另一方面也让孩子能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听说了这些,我一面为这个父亲的奉献而感动,一面又替孩子的升学压力叹息。

  小徐接着告诉我,考试头一天,他实在是有点紧张,就偷偷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接通了,但是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猜想也许是父亲不希望给他制造什么压力,他也就没在意,他其实在乎的并不是父亲的几句鼓励和安慰,而是需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父亲都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就够了。

  小徐的考试很成功,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庆的重点大学。考试完了以后,小徐并没有先打电话给家里人报喜,而是约上同学,三三两两地在重庆玩了几天,才收拾行李,回了北固。可是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堂屋桌上父亲的遗像让他愣在了当地。

  这时候母亲才哭着告诉了他经过,原来在小徐考试前大概半个月,父亲就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要回家一趟,一来帮家里做点农活,二来给孩子一个清静。他回来的时候正值酷暑,他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忙了好些天,然而有一天,他在地里劳动时,竟然突发心脏上的疾病,骤然猝死。父亲有心脏上的毛病小徐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从来不会去惹父亲生气,在外人看来,他们一家非常和睦。

  家里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母亲原本应该告诉儿子,让他回家奔丧的,可是母亲也考虑到儿子寒窗苦读非常不易,硬生生把这件事瞒了下来。考试结束以后,母亲觉得也应该让孩子玩一阵减减压,所以也没急着打电话叫孩子回家。

  因为农村没有火葬的条件,北固还是保留了土葬的习俗,母亲深爱着父亲,在父亲下葬的时候,她特地把手机放在了父亲的衣兜里。因为父亲去世前还在跟她说,晚上准备给孩子发个短信,鼓励鼓励孩子。母亲知道电话是他跟孩子联络的唯一渠道,所以就拿那个手机做了陪葬。小徐还算是个孝子,在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尽管心里责怪母亲,但还是理解了她的苦心。于是他穿上孝服,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一天一夜,向父亲道歉,向父亲道别。

  但是事后,他问父亲是什么时候下葬的,得知父亲是3点下葬的时候,他去翻了下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他给父亲打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刚好是父亲下葬的时候。既然父亲的手机是随着棺材一起下葬的,那会是谁接通的呢?他突然之间感到很害怕,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他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下。

  开学后小徐去了学校,但是这件事始终在他心里解都解不开,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一次次自我推翻了。他总感觉当时就是父亲接的电话,而且父亲似乎有些什么话想要跟他说。这种猜想让他饱受折磨,直到有天,他从同学嘴里知道我曾帮那个同学的母亲消过灾,他就动心来找我了。

  他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哭着说:“大哥,我只有4000元钱,求求你帮我。”我觉得他是把自己的猜测和错觉当成了事实,本来不想理,因为人死了以后,若非有不得不办的理由,我不赞成再打扰亡灵,因为无谓的打扰,是绝对的不敬。

  但是我见他哭得可怜,又动了恻隐之心。我觉得,他母亲为了孩子的前途隐瞒父亲的死讯,表面上看很理所应当,其实很自私。我们中国的传统里,如果父辈过世而灵前无孝子的话,后代的福荫就没有了。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我提这个只是为了提醒中华子孙不要忘记父母之恩,无论如何都要记得送父母最后一程。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帮他。此时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大半年了,我思考过几种方式,要么就是喊魂,但是此举会折损他父亲的阴寿,对他父亲没好处;要么就是请碟仙、笔仙一类的来问,但这玩意实在比较邪,每次弄完以后我都要倒霉一段时间;要么就是找黄婆婆再走一次阴,毕竟重庆现在还在世的走阴师傅,就数她算是最给力了。

  我先是宽慰了小徐几句,说了些开导的话。然后带他到外面吃了点东西,我挺喜欢眼前这个新鲜的大学生的,虽然我比他大几岁,但是我对他还有点欣羡。他虽然家境不好,但他上进好学,考上了好大学,抓住了改变人生的一次机会。而我,因为放弃了这条路,现在必须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着,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赢得尊重。既然决定走阴,我就带着小徐去了趟大渡口。大渡口公园的侧门外,掰哥牛肉面依旧屹立,附近那所摇摇欲坠等着被拆迁的老旧房子里,黄婆婆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带着小徐进了黄婆婆的房间,屋子里那种闻上去像鸦片的味道依旧还在。小徐恭恭敬敬地给黄婆婆打了招呼,黄婆婆丢给他一张黄纸和一支笔,让他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父亲的名字写下,然后她喝了一口水,接着就沉沉睡去。在小徐看来,黄婆婆可能是真的睡着了。因为她开始打鼾,但是以我对黄婆婆的了解,这已经是走下去的表现。

  过了二十多分钟,黄婆婆醒过来。她先是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叫小徐到外面客厅等着,让我留下。小徐出去以后,黄婆婆拉着我的手坐到一边,开始跟我说她下去后看到的情况。黄婆婆说,这孩子的父亲是个不用带路的鬼,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不过他现在还有些许心愿未了,所以暂时还没有离开。我问她现在魂在哪儿,她说在南川北固。

  我发誓我完全没有告诉过黄婆婆关于小徐父亲老家的任何事,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对“走阴”这项民间绝技感到佩服万分。黄婆婆接着说,她走下去以后感觉很累,因为你进入到一个鬼魂独立的世界里的时候,你会直观感觉到那种压迫和窒息的感觉。

  我猜想徐爸爸是死于心脏问题,黄婆婆觉得累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说下去问过判官,很快就找到了徐爸爸,核实了身份以后,徐爸爸就把自己想跟儿子说的话和要求全部都告诉了黄婆婆,黄婆婆是走阴的不是带阴的。带阴是吉老太拿手的,不过她们都是在直接和鬼魂对话,若非特殊的体质和天分,普通人是很难办到的。

  黄婆婆说,这孩子其实是他们夫妻俩从一个外地人手里收养的,他们自己并没有儿女,于是也就把小徐贴心贴肝视为己出,甚至比照料亲生儿子还要细致。他们从来都不曾告诉过小徐的身世,因为小徐是个男孩子,他们害怕一旦说了以后,孩子会离开他们。

  当孩子考上城里的高中,一家人仿佛看到了希望,觉得孩子或许是块读书的料,于是母亲主动承担起了家里的脏活重活,让父亲陪着儿子来到城市里,辛苦赚钱给孩子上学和买书。一开始儿子还每周都去出租屋里陪着父亲过个周末,到后来就不去了,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学习紧张。其实儿子开始不去父亲住的地方过周末,是因为这样一件事:

  那天下了大雨,又是个周末,父亲担心孩子淋雨,想着反正也没多少业务,就去学校门口接孩子。当他看到自己孩子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时候,他开心地跟儿子挥手,却忘了自己穿着军绿色的粗布衣服,肩上还挂着一根扁担。

  他明显感觉到儿子似乎不愿意跟他走在一起,说好听点,他是好面子,说难听点,他是嫌他爹丢人。于是徐爸爸只好在回家路上,隔了10米远,默默跟着小徐走,直到回家。我知道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所以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心结也是很容易就能解开的,但是那一次,徐爸爸是真的受伤了。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但从那以后,他也不会每周刻意让孩子跟他一起过,也渐渐知道了,当孩子身边有人的时候,自己就尽量不要出现。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点气愤。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人年轻不懂事可以理解,但有谁想到过这么一件小事却成了一个豁达父亲心里的结呢?然后黄婆婆请我去叫小徐进来,说是有话要告诉他。于是我退出房,让小徐进去。

  过了一会儿,小徐出来了,从他的表情我不难看出,他在里面哭过。黄婆婆一边陪着他走出来,一边摸着他的头安慰他。然后,黄婆婆对我示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接下来的工作就该我来了。

  黄婆婆说,小徐父亲下葬的时候,他们先是挖了个大坑,然后放进棺材,最后才开始掩埋土,就是在掩埋土的时候,小徐的电话打来了。正在掩埋土的仵作们当时愣住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母亲偷偷把手机放进了父亲的寿衣口袋里。但是这个时候停顿下来是不祥的,所以他们即便听到了电话铃声,也不敢做什么,随后电话铃声停止了,这更是吓到了他们,于是他们慌忙地掩埋了土,砌上了石头。

  可是由于父亲的灵魂按了接听键,却无法说出心里想对儿子说的话,这也就成了他的执念,所以至今也不肯去该去的地方。那个我一直说的“该去的地方”,在我们南方喊来,不叫阴间,也不叫地府,而叫“祀”,它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宅院,这座“大宅子”有个看门人,我们称之为“道子”,有些人称之为“阎王”或“判官”。这个“道子”是虚无的,但是存在,各类古书对它的描述几乎都非常狭义,说它是一个吝啬的、刻薄的家伙。我真替它冤屈,虽然我不曾见过,也不知道它具体的形态,但是我每次给鬼魂带路几乎都能够顺利到达那里,这说明它若是真的存在,也是和蔼的、博爱的。

  毕竟接纳亡魂,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假如一家人生活非常和睦融洽,突然有一天,一个他们敬爱的人去世了,作为活下来的人,不管对他是多么怀念,也不希望他的亡灵一直在身边。我不知道该说这种畸形的情感到底是自私还是虚伪,我只知道,它们的留下必然有留下的理由。而我这种人,就是不让这样的理由成为执念,阻碍它走上原本该走的“道”。

  小徐随后跟我说,他父亲接电话的时候只想说几句话,让他好好考试,好好照顾家人,以及自己瞒了他这么多年没告诉他是养子的事情,很是抱歉。或许是我没有失去过亲人的缘故,我实在很难理解这样的几句话竟然成了一种执念,导致父亲徘徊,不肯离去。直到我成为了父亲,我才意识到对孩子的爱竟然可以是无穷的,而这种无穷的爱会带来无穷的力量,使得我备加关注他的人生。我把小徐拉到一边,转述他父亲因为他的嫌弃而难过的事情,我没有任何立场来教育他,但是我知道,这些话我必须得说。

  因为在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自己生活比以前好了,就突然开始觉得以前的不叫生活了,继而开始嫌弃父母的穿着打扮老土了。好一点的人会给父母买些新衣服,差一点的甚至会在人前装作不认识父母,并不是他不想认,而是害怕认,怕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鄙夷眼神。为什么我们会从别人的穿着或是出身情况,就要随便瞧不起一个人?当棒棒怎么了?他们是这个城市的脊梁,他们很多人都是因为耕地被占,而自身又无其他长项,就只能进城当苦力,替人负重,减轻别人的负担,这样的职业,哪怕他穿得再土,谁又有资格来说一句他们并不高尚?

  小徐听我说完后,久久没有作声。我不知道是我的话语太过严厉,还是因为他真的自己在反思。我宁愿相信是在反思吧,虽然是养父,却也替他流过了20年的汗水。我决定去一趟北固,小徐坚持与我同去。从界石上了高速公路以后,车内气氛尴尬。按理说我没道理要觉得尴尬,于是我打开车内的CD,照旧是Beyond。

  小徐这个年代的孩子或许还不知道这个乐队对我们这辈人的影响,当我正准备开口给小徐介绍下这个影响了我一生的乐队的时候,他却开口说,我错了。然后开始抽泣。

  我扭小音量,但没关完,默默让一首《真的爱你》就这么安静地唱完。到北固后,我让小徐换上孝服,跟着我一起去了他父亲的坟前。我没敢让小徐的母亲跟来,因为实在不必再让她受一次刺激。到了坟前,我对小徐说,从我点上香起,直到香熄灭,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要大声说出来,让我听到,让你的父亲听到。

  其实我是骗他的,我带路念咒,起身也就那么短短数十秒的时间,却要他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跟父亲说话,只是因为我知道,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止这一炷香。在带路以后,他再想对父亲说话,就永远只能在心里说了。

  只不过我觉得,这种善意且略带惩罚的谎言,也许会让小徐心里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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