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命大如天(1)
惨白的月光照着大地，远处那闪烁的霓虹灯，无法掩饰灯红酒绿下的罪恶。胡志雄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被推土机推倒的房屋，高低不平的残墙断壁，在夜色下幻化出无数幢幢的鬼影来。
远远地，他看到王嫂的门前那临时搭建的灵棚，有几个人正忙碌着。他走了过去，看到站在门口的张永建。
张永建的头上戴着孝，迎上前来叫了一声“雄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拍了拍张永建的肩膀，安慰道：“节哀顺变吧！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舍不得离开住了半辈子的家！”
张永建跪在他的面前，哭道：“雄哥，你可要替我做主呀！”
胡志雄扶起张永建，低声说道：“那是意外，政府不会不管的。”
张永建哭道：“今天傍晚县里有人来了，说补偿给我家10万。”
胡志雄说道：“10万已经不少了，再说老人家……”
张永建大声哭道：“雄哥，那可是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呀！”
旁边的一个人说道：“除了那老人，还有王嫂呢！房子倒的时候，她刚好进屋收拾东西，在堂前被掉下来的横梁砸倒了！”
胡志雄大惊，他是听说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是张永建的老母亲，还有一个小孩子，是在另一边被墙头上掉下的砖头砸死的，没想到还有王嫂。
张永建哽咽说哭道：“我妈她……那么大年纪了……政府愿意给多少……我也就算了……可是我老婆她……她才30多岁呀……10万块……两条人命……雄哥……要是换成你……你答应吗……”
在张永建不务正业的日子里，这个家都是靠王嫂这个瘦弱的女人支撑着的，王嫂一死，这个家就毁了。姑且不说张永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失去了母亲，岂是10万块能够买得到的！
10万块，还不够那些人打一场麻将的。为什么那些人的心就这么狠，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说得出10万块这样的数字出来。平民百姓的命是很贱，可也没有贱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一股无名之火从胡志雄的心头燃起，他拉着张永建说道：“兄弟，这事我管定了！”
“你想怎么管？”一个声音从胡志雄的身后传来。胡志雄转过身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便问道：“许老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和王局长回市里了么？”
那个穿着黑色西服，说话干练的年轻人，正是胡志雄日前见过的许由庚。许由庚往前走了几步，说道：“他先回市里了，我留下来考察一下市场。”
胡志雄望着许由庚，狐疑道：“你考察市场考察到这里来了？”
许由庚说道：“没事就一个人走走，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高云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听说了。刚才你说你管定了，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管？”
胡志雄说道：“还能怎么管，找当官的说理去！大不了大闹一场，他们再抓了我，把我关进去！”
许由庚笑道：“如果是那样，你认为值得吗？你为什么要闹，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连目的都没有达到就被抓了进去，再判个几年，你还有几个几年让他们判？”
胡志雄上下打量了许由庚一番，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比他这个老江湖还要老练，便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由庚笑道：“做生意的，白天我们不是见过么？”
胡志雄笑了笑，说道：“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许由庚说道：“如果你们不答应政府部门提出的条件，可以上访呀。记着，是文明上访，而不是胡闹！”他递过去一张名片，同时说道：“我原来是学法律的，如果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他说完后，转身离开了。
胡志雄拿着名片，望着许由庚的背影。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简单。
旁边一个50多岁的男人说道：“那个人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天下乌鸦一般黑，上访告状有个屁用！你们没看那些新闻上说的吗？每当有什么大事，各地政府就派人盯紧那些老上访户，怕他们闹事，有的甚至还把人关起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我看还是省省吧！”
另一个人说：“是呀，是呀！县里出了这样的事，那些人也头疼呢，说不定他们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开会研究出几套整人的方案出来。他们连尸体都不让见上一面，就是怕我们抬尸去闹呀！”
胡志雄问道：“怎么，连亲人的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张永建痛苦地点了点头：“他们把人送进医院之后，见人死了，就直接送进了太平间。我和孩子想进去看一看，可他们根本不让，还派人守在门口。”
胡志雄说道：“这也太没天理了。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信这个邪！”
张永建擦了一把眼泪，说道：“雄哥，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想连累你。”
胡志雄说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王嫂活着的时候，也经常帮我的忙，就当是报答她。”
有个人说道：“要是能够把尸身偷回来就好了，我听说外地有拆迁死人的，都是强行把尸首抢走火化，等人都变成骨灰了，说什么都没用，愿意赔你多少钱就多少钱，告状都没地方告去！”
胡志雄在监狱里的时候，也听说过那样的事，现在有些基层政府的部分官员很黑，为了自己的利益胡搞，全然不顾上面的三令五申，也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等事情闹大了，掩盖都掩盖不住了，有关部门严令彻查的时候才后悔，有的甚至在法庭上痛哭流涕，要求轻判，可是他们当初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那样的结局。
从屋子里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显然听到了外面的谈话，说道：“最好是想办法把尸体弄回来，10万块怎么够，最起码也得30万吧！现在的钱根本不值钱，随便一栋房子就是四五十万呢！不说别的，就拿广场那边的建筑工程来说，说是政府投资多少个亿，被那些人胡搞，拿去做政绩了。广场建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发大财了，真正花在上面的钱，又有多少呢！”
另一个人说道：“现在谈偷王嫂尸身的事呢，你说那些做什么！”
张永建说道：“那里有警察守着，怎么偷呀？”
胡志雄说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那是太平间，有谁会三更半夜守在那里呢？我看就今天晚上，我们晚点就去，你们看怎么样？”
那个50多岁的男人当即找了几个人出来，说先吃点东西，等下找辆面包车，晚一点大家一起去。
胡志雄走进堂屋，见屋内倒塌下来的地方已经被人用木头撑起来了，屋内烟雾弥漫，那种很浓郁的纸灰香烟味有点熏人。昏暗的灯光压不住几缕从破漏屋顶射下来的月光，原先用来吃饭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张黑白照片，照片的前面是用两块小木板钉成的牌位，上面写着字。桌子的两旁放着几个花圈，还有纸人。其中两缕月光分别照在那两张黑白照片上，使照片上的人看上去越发显得惨白和怪异。
屋内还有不少人，都是他认识的邻居和街坊，都是来帮忙的。他走到王嫂和张永建母亲的灵前，弯腰上了香。有两个孩子就跪在灵前，身上披着重孝。大一点的孩子叫张雨，读初三了，成绩相当不错，老师都说，这孩子要是这样下去，考清华北大绝对没有问题。小一点的孩子叫张林，读二年级，成绩也是班里最好的。
这两个孩子是王嫂的骄傲，以前王嫂每次在别人的面前提到他们，脸上总是写满自豪与满足。
张雨一边往火盆里烧纸，一边低声抽泣着。张林则张大嘴巴，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妈妈！”也许是哭得太久，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听得人心疼。
张雨看到胡志雄上香，忙跪着转过身来磕头，叫道：“胡叔叔！”
胡志雄租住到王嫂家没有多久，就与这对哥俩混得很熟了。张雨虽然听别人说过他的过去，可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对他这位昔日的黑老大敬而远之，相反还经常来找他，要他讲他以前的故事。前些天，胡志雄听说张雨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在命题为《我心目中的英雄》的作文中，将他写了进去。在1000多字的作文中，他成了锄强扶弱，重情重义的英雄。
为了这篇作文，张雨受到老师严厉的批评，可他据理力争，说胡叔叔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胡志雄听说了这件事，内心一颤。锄强扶弱暂且不说，可重情重义，他是当之无愧的。当老大的那些年，他也没少帮过穷人，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奸商，也没少敲诈那些人。
张雨又朝胡志雄磕了一个头，说道：“胡叔叔，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个英雄，我求求你帮帮我家，我妈妈和奶奶都死了，我和弟弟……”
张林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着说道：“胡叔叔，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胡志雄望着张雨那浮肿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中那种无助和渴求，一种无形的悲伤，蓦地穿透了胡志雄的心。他的眼眶一红，上前搂住兄弟俩，喉咙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道：“胡叔叔答应你们，一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县人民医院坐落在东城区的繁华地段，面街背江，沿着江边走过去，看到两扇大铁门的地方，那就是医院的后门。
子夜过后，一辆面包车悄悄驶到医院后门的大樟树下停住，从车上下来几个人，领头的就是胡志雄。
大铁门后面那座黑乎乎的大楼，就是医院的住院部和手术大楼，太平间在大楼的底层。从大楼的正门进去往左拐，有一条往下去的通道，就是通往太平间的。
医院正门口，24小时有保安看守着，晚上12点之后大楼的大门紧闭。不过，有一扇侧门开着，那是方便楼上病房内的病人临时出入的。
只要有地方进去就行。几个人进了大铁门，从大楼的侧门进去，穿过两道回廊，就看到了那条通往太平间的通道。
通道内的灯光昏暗，依稀照见几个人的面孔，胡志雄带头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了太平间的门。太平间的门口摆着两张椅子，却并没有人把守，门上方那盏白炽灯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地方，大家忍不住觉得背脊发凉，头皮发麻。那几个跟着胡志雄的人不禁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
胡志雄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对那几个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太平间的门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从里面透出一阵冷风，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地狱里跑了出来。胡志雄定了定神，点燃一支烟走了进去。
外面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每个人也点了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还没等他们把烟吸到一半，就见太平间的门开了，胡志雄从里面走了出来。两具用白布包裹的尸身，一具被他扛在肩上，一具挟在肋下。
那几个人连忙丢掉烟，上前七手八脚地抬住尸身，很快往侧门出去了。
胡志雄对走在最后的一个人说道：“你们回去吧，我去楼上看看！”
晓莲受伤后，被安排在住院部七楼的病房中，说是留院观察几天。下午，胡志雄来过这里，但看到丽丽和小伟在，就没有进去，在门外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他坐电梯上到七楼，来到晓莲的病房前，刚要推门进去。那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半夜查房是很正常的。他朝那个医生微微笑了一下，正要推门进去，却见那医生的神色很慌张，快步朝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胡志雄觉得有些奇怪，哪有医生看到病人的家属就跑的！猛地，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推门进去，就见躺在病床上的晓莲高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他快步冲到床边，扶住晓莲大声问道：“晓莲，晓莲，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晓莲的口中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艰难地说道：“医生……医生……说打针……消……炎……我……我……”
她的头往上一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鼻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睛渐渐闭上了。胡志雄放下晓莲，冲出病房大声吼起来：“医生，医生，救人啦，救人啦！”
一个值班医生和两个护士闻声从值班室中跑出来，那医生跑到胡志雄面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胡志雄见这个医生不是他刚才撞见的那个医生，忙问道：“那个医生呢？”
这个医生奇怪地看着胡志雄，说道：“今天晚上就我和她们两个值班，怎么了？”
胡志雄一听这话，头立即大了，忙说道：“有人给我老婆打了针，你们快去看看……”
这个医生进了病房，来到晓莲的病床前，初步检查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对身边两个护士说道：“快，把人抬过去，马上实施抢救！”
看着晓莲被两个护士抬了出去，胡志雄扯住那医生问道：“今天晚上真的就只有你一个医生值班么？”
医生说道：“现在我没工夫，救人要紧，你要有什么疑问，可以去值班室查看记录。”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胡志雄出了病房来到值班室，翻看了值班记录，果真只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值班。这栋楼的四层以上都是病房，每层都有值班的医生，其他楼层的值班医生绝对不可能半夜三更跑上来给病人打针。
他知道出事了。
晓莲的伤势其实不太重，今天傍晚，小伟打电话给他，说没什么大事，伯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胡志雄发疯般跑到六楼病房，并一层一层地往下找，他几乎找遍了整栋楼，都没有看到那个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个给晓莲打针的家伙，早就已经逃走了！
他身疲力竭地回到七楼，见值班医生在等他。医生说：“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他一听“死者”两个字，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勉强支撑着，抓住医生的手，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
医生几乎被他的疯狂吓住了，过了半刻才说道：“她的伤没什么大碍，怎么突然变得那样呢？你说还有一个医生，怎么会呢？要不，我们还是报警吧？”
胡志雄踉踉跄跄地推开抢救室的门走了进去，抢救室是不能让外人进入的，一个护士刚要上前，却被医生用眼神制止了。
晓莲就躺在抢救台旁边的一张担架床上，身上盖着白布。胡志雄掀开白布，看到那张熟悉而失去血色的消瘦脸庞，泪水一下子狂涌而出，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晓莲……是我害了你……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一种痛入心扉的感觉，仿佛要将他撕裂，使他觉得整个人如被掏空了一般。他跪在担架床前，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晓莲的脸。她的脸上还有余温，眼角有两滴残留的眼泪。他轻轻擦去了她的眼泪，唯恐弄醒了她一般。他答应过她要和她结婚，要好好和她过完下辈子，可是所有的承诺，都随着她的离去，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110警察很快赶到。一个警察认出那个跪在担架床前痛哭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雄哥。他们并没有惊动他，而是首先询问了当班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同病房的病人。询问结束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死者死于他杀！
是什么人要杀死这个与世无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