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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郁蓉(2)

书籍名:《狄仁杰通天案》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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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饯行宴就摆在汴州城西龙庭湖畔的醉月居。醉月居是汴州城内最风雅的一座酒楼,它傍水而设,景致如画。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把盏美酒,凭窗而立,天上玉兔高悬,水中晴辉点点,丝竹管弦弄影清风,怎不叫人心旷神怡、乐而忘形。

  因是饯行酒,正事已罢,大家没有了负担,黜陟使大人的心情也很好,在宴席上谈笑风生,令这场夜宴进行得格外和谐酣畅。酒过三巡,众人渐渐酒酐耳热,言谈举止也开始放肆起来,便有人大声抱怨干喝酒不痛快,提议行个酒令。猜拳太俗、投壶又太闷,想来想去,有人提出猜谜助兴,恰好在座的官儿多是科举出身,均自诩有些学问,便一致同意做些引经据典的诗谜来玩。当然了,头一个谜还要请黜陟使许大人来出。

  许敬宗今夜喝了不少酒,圆胖的脸上红沱沱的。看样子醉月居出名的河鲜美味非常对许大人的胃口,他左手搁在腆起的肚腹上,右手频频举筷,听见众人哄闹着要自己出谜,便眯缝起眼睛想了想,随即摇头晃脑地吟道:“正使遭馋口,何尝废直躬!”

  许敬宗右手边坐着汴州刺史齐大人,连忙大声招呼:“各位,各位!许大人出题了,哪位猜到的赶紧说啊!”狄仁杰这时的官位较小,还轮不到主桌,只在次桌陪席,心中暗自好笑,许敬宗的谜语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席间能猜出的估计也有好几位吧。果然,他身边坐着的同僚徐进探过头来:“怀英兄,许大人这个谜语一般啊。”狄仁杰微微一笑:“徐兄要不要去抢猜?”徐进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敢抢那桌上的风头,再说了,也没说猜出来有什么奖励啊,急什么!”狄仁杰努了努嘴:“注意听,他们在商量奖赏呢。”

  果然,主桌之上看到无人应和,许敬宗身边一左一右的刺史和长史两位大人坐不住了,齐刺史给长史许思翰递了个眼色,许思翰长史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狄仁杰看到他,不觉皱了皱眉。这许思翰已年近六十,是个十足的老官吏。长史本就是虚衔,许思翰平常养尊处优、不做任何实事,每日里就是营营苟苟,用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居然不仅坐稳了中州长史的位置,还结交了不少朝中显贵、皇亲国戚,甚至和蒋王李恽攀上了连襟,其女许敬芝又与李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炜订了婚,于是这许思翰便自以为加入了皇族豪门,人前人后更加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狄仁杰对他的做派和为人从心里感到厌恶,一向敬而远之。

  自从许敬宗来到汴州,许思翰是鞍前马后地侍奉,竭尽逢迎拍马之能事。又因两人都姓许,许思翰不顾自己比许敬宗大好几岁,自称是许敬宗的族侄,献媚的嘴脸令人不齿。此刻许思翰见酒席冷场,当仁不让要出来表现一番,他清清嗓子,宣布道:“咳,咳,许大人出的诗谜,诸位如猜得中猜得好,可是有奖赏的哦。”席间立即有人凑趣地问:“长史大人,什么奖赏啊?”许思翰看一看许敬宗:“呵呵,许大人您说……”许敬宗扬扬眉毛:“本官早就听说思翰家中藏着世间少有的宝贝,这次来汴州本想见识见识,可惜一直忙于公事没有闲暇,要不然今天就让本官……和在座诸位开开眼界?”

  许思翰的老脸上顿时呈现暧昧的红色,他压低了声音对许敬宗道:“唉呀,说来惭愧,下官一直都想找机会向您献宝,可惜我家里这宝贝,她、她刁滑地很,绝不肯轻易见人……不过今天,倒真是个好时机。”许敬宗醉意熏熏的双眼望定许思翰:“本官明天可就要离开汴州了,你看着办……”许思翰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下官明白。不瞒您说,今天开宴的时候下官就把义女从家中带来了醉月居,一直在隔壁候着呢。”接着他眼珠一转,重新直起身来,笑道:“列位,许大人出的谜还请列位赶紧猜。但是有个条件,猜出来的不能直接说出谜底,而要以另一副谜面来对应。如果新谜面设得巧妙,本官这里便再开一局,由本官的……唔,义女来给大家出题。”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狄仁杰有些不解,问身边的徐进:“许长史什么意思?怎么猜出黜陟使大人的谜题没有奖赏,还要接着设局猜谜,这算什么道理?”却见徐进一脸兴奋:“啊?怀英兄你竟然连这都不知道?今天咱们有眼福了啊,来、来,快把刚才那谜搞定!”哪知其他人更加急不可待,刚才还都察言观色不肯抢先,现在竟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就听其中一个高声嚷道:“我先说一个:‘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他的话音刚落,又一人接口:“我也得了一个:‘一对兄弟,一般高低;同进同出,吃在一起。’”徐进嘟囔:“那我也来一个。”他也起身道:“姊妹一双,出得厅堂;只肯吃菜,不会喝汤。”说罢坐下,狄仁杰狐疑地端详着徐进涨得通红的脸,摇头道:“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说不肯抢那桌的风头……”徐进打断狄仁杰的话:“咳!顾不得那许多了,怀英兄,你也想一个吧。刚才说的那些怕还不够好。”狄仁杰正要张口,同桌一名武官腾地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道:“我明白啦!这说的不就是筷子吗?我也来一个:‘五公抱二嫂,抱抱轻巧巧,两足一张开,味道吃唧来。’”

  两桌之上一片哗然。徐进急得连连跺脚:“完了,完了!这也忒粗俗了,小姐是断断不肯现身的了!”“小姐?”狄仁杰终于有些明白,他们这么起劲就是为了见一位小姐,而且是许思翰家的养女。狄仁杰的心头突然一动,他想了想,站起身道:“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好!”众人齐声夸赞,狄仁杰刚坐下,徐进就对他竖起大拇指:“怀英兄,说得好!但愿你能力挽狂澜!”狄仁杰连连摇头:“真闹不懂你们在搞些什么名堂?”

  主桌上,许思翰与一名不知何时进房的小婢窃窃私语着,半晌,许思翰的猥琐老脸上浮出神秘兮兮的笑容,站起身来,宣布道:“列位方才所应之谜面,差强人意。”他故意顿了顿,又对许敬宗谄媚地躬一躬腰,方接着道:“不过小女看在黜陟使大人的面子上,还是决定再加出一题,如果有人能猜中,那小女定当亲自来为大家掌席助兴。”

  许敬宗斜靠在椅背上,眯细着双眼,半阴不阳地道:“还要再出题?思翰啊,你这位义女的架子怎么比娘娘还大啊?”“这个……”许思翰讪讪地陪笑:“没、没办法,给宠坏了。”许敬宗鼻子里出气,冷笑道:“不错,把戏做足了也好,这样才够趣味嘛。思翰啊,说说你的谜题吧?”

  许思翰左顾右盼了一番,这才慢悠悠地道:“此谜是个四字谜面,‘国土无双’,打《论语》中的一句话。”两桌之上突然一片寂静,众人都开始凝神思索。徐进悄悄地扯了扯狄仁杰的衣袖:“怀英兄,这个谜我是猜不中了,就看你的了。”狄仁杰淡淡地道:“这座上颇有些饱学之士,何故指望我一人?”徐进一撇嘴:“怀英兄,不是小弟说你,此刻不展才更待何时?上面坐着的可是宰相大人……再说,就算怀英兄你不屑趋炎附势,能以才学博得美人一顾,不也是件风雅之事?”狄仁杰反问:“什么样的美人,竟值得你们如此在意?”徐进哼了一声,干脆不理他了。

  狄仁杰静静地思索着,已然胸有成竹,举目四顾,只见座上人人面有难色。狄仁杰心中暗道,这谜语出得实在生僻,做谜之人倒确实有些学问,假如是个女子,还真不一般。许思翰家的养女……他的脑海中隐约出现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会是她吗?可能吗?凭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期待,狄仁杰冲动地举起手中之箸,轻敲酒杯,缓缓道出:“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见众人皆在愣神,狄仁杰微笑着解释:“‘国土无双’是《史记·淮阴侯列传》里萧何对韩信说的话,以此推出《孟子》里的一句:‘何谓信’。再拆开‘信’字,便成《论语》里的‘不失人,亦不失言’。”“猜得好啊!”徐进忍不住猛击桌面,大声赞叹。两桌之上随即哄闹纷纷,人人皆赞:“是啊,猜得好、猜得妙啊。”

  喧闹声中,房门轻轻打开,一个身影翩然而入,径直走到狄仁杰的身后。所有的人又都突然安静下来,狄仁杰抬头一看,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如晨星般闪亮,清澈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停驻在他的脸上,专注、好奇、纯粹、深刻……狄仁杰纵然是自信洒脱的谦谦君子,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这天的情景,都会发现,当时自己虽然十分期待见到郁蓉的模样,但其实真正看清楚的仍然只有这双目光。这是她的、独一无二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同时也坦陈自己的所有,并且,还带着一点点痴狂。

  “就是你猜出了我的谜语?”狄仁杰一愣,才意识到这清润的声音是在向自己发问,他定了定神,站起身对郁蓉作了个揖:“正是在下。”“我认识你。”那双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凝注在他的脸上。狄仁杰还从来没有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看过,实在有些尴尬。显然是觉出了他的窘迫,对方展颜一笑,屋内的一片肃静中顿时荡起连串抑制不住的骚动,激赏、艳羡、交织着赤裸裸的欲念,把这晚看似清雅的宴席推向炙热的高潮,也让举座衣冠楚楚的君子们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郁蓉却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双手擎着玲珑玉杯,稳稳地举向狄仁杰:“小女子名叫郁蓉。狄先生,您猜中了谜,郁蓉请您饮了这杯酒。”“好,多谢郁蓉小姐。”狄仁杰从她的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美酒佳人,醺然欲醉,这一刻竟好似不在人间……

  “思翰啊,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义女是来给大家掌席助兴呢?还是来与人独饮?”主座之上,许敬宗斜藐双目,两手交叉在胸前,阴阳怪气地说道。许思翰叫起来:“郁蓉!过来给黜陟使大人敬酒!”连叫好几声,郁蓉才如梦初醒似地,轻轻移开定在狄仁杰脸上的目光,转过头去扫了许敬宗一眼,慢慢地朝主桌方向走过去。

  来到许敬宗面前,她刚刚端起酒杯,却被许敬宗劈手拦下。黜陟使大人的脸涨得好似猪肝,看起来已醉得不轻,一双迷离的醉眼在郁蓉的脸上身上不停转悠,越看兴致越高,突然没头没脑地笑起来,笑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道:“郁、郁蓉……小姐。你很会出谜啊,哈哈!今天,老朽也出个谜给你猜猜,如何?”

  郁蓉定定地看着许敬宗,既不热衷也没有显露厌恶之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她这样镇静的神色更加刺激了许敬宗,黜陟使大人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说起来:“郁蓉小姐有学问,老朽这个谜要出得能够上郁蓉小姐的品格!这个谜……谜面,呃,也是四个字,《左传,昭公》中有句‘使女择焉’,打《孟子》中的一句话!郁蓉小姐,可猜得着?”

  所有的人都支楞着脖子,呆若木鸡似地盯着郁蓉,狄仁杰在次席的最远处望过去,手心因为紧张满是汗水。他已经猜出了谜底,并且真心地为郁蓉担忧,她该怎样应对这个局面……从这个角度,狄仁杰只能看见许敬宗满脸猥亵的笑容,和郁蓉那孤清纤瘦的背影,却看不见她的脸。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许敬宗按钮不住酒意,尖声笑道:“哈哈,猜不着?使女择焉、使女择焉,郁蓉小姐,老朽是让你‘决汝汉’啊!让你这样的美人儿自己挑汉子,你说好不好啊?哈哈哈……”突然,笑声中断了。郁蓉泼在许敬宗脸上的酒,流进鼻子和嘴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差点儿背过气去。席面大乱,齐刺史脸色煞白,扶着许敬宗又是捶背又是揉胸,许思翰气地直跳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向郁蓉:“小贱人!你想找死啊!”

  狄仁杰看见,那个纤细的身影晃了晃,立刻又倔强地挺直了。许思翰恨得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再扬起手,又是用尽全力的一记耳光:“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贱人!还不快给许大人跪下赔礼!”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许思翰的话,郁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撇下满屋瞠目结舌的男人们扬长而去。

  第二天黜陟使带队离开汴州时,脸沉得好像刷了层墨汁,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前来送行的汴州官吏说。齐刺史带着一干官员垂首默送,个个如丧家之犬般惶惶,连欢送的锣鼓爆竹都响得有气无力。至于许思翰长史,则干脆称病回避,并且自此在家休养,再也没到汴州刺史府衙门里露面了。

  时间又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狄仁杰每日白天忙于公事,倒也心无旁骛。但到晚上夜深人静、阖家入梦的寂寥时分,他一个人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满地青砖上脉脉流动的清朗月华,眼前总会不经意地出现那双目光,一如此刻的夜色,幽深而疏离,却又蕴含着最真挚最热烈的渴望。每当这时,他的心中便会升起隐隐的忧虑,想来许思翰不会善待闯下大祸的郁蓉,而她的这个所谓养女的身份,直到现在,狄仁杰才终于了然。可惜他所能给出的,也只有寂寞月夜中,一声长长的叹息罢了。

  狄仁杰万万没有想到,他与郁蓉的纠葛牵绊,不过才刚刚开了个头。

  这天上午,狄仁杰正在衙门办公,就听屋外一阵喧哗。紧接着就有衙役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边跑边喊:“法曹大人,法曹大人!大事不好了!”狄仁杰蹙眉低喝:“慌什么?有话好好说。”衙役张了张嘴,还未及吐出一个字,刺史齐晟大人后脚跨入,也高声嚷着:“怀英!出大事了!”狄仁杰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蹦起来:“刺史大人,这是怎么了?”

  “咳!”齐晟直跺脚:“许长史死啦!”“哦?”狄仁杰忙将齐晟让到椅子上坐下,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许长史是……突然病故?”齐晟看了一眼狄仁杰,摇着头苦笑道:“病故、病故倒好咯。怀英啊,这个麻烦事还得着落在你的身上。”狄仁杰拱手:“齐大人请明示。”齐晟紧皱双眉,哭丧着脸道:“唉,方才许长史的管家许全来到刺史府报案,说是他们家老爷被人毒死啦!”“毒死?”“嗯,一口咬定是毒死。哎呀,怀英啊,该你这个法曹大人出马了,赶紧带上仵作查案去吧!许全还在正堂外面候着呢。”

  狄仁杰点点头,冲齐晟作了个揖:“请刺史大人稍安,下官这就去查案。”齐晟摆手:“去吧,去吧。”狄仁杰快步走到门前,齐晟又在他的背后叫:“那个……许长史也算是皇亲,咳、咳,这案子要速战速决,切忌夜长梦多。总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牵扯太多才好。”狄仁杰皱了皱眉,还是转身对齐晟回道:“请刺史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小心处置。”齐晟满脸愁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狄仁杰无心再理,急匆匆地向正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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