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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郁蓉(1)

书籍名:《狄仁杰通天案》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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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霖呆呆地坐在书案前,脑海里充斥着这静夜中的聒噪,只觉心绪烦乱、愁肠百结,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与母亲在选院门前告别,何淑贞肝肠寸断,他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回来后的这几天,杨霖再无心于功课,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掂量着整件事情,惶惑和恐惧令他日夜难安。何淑贞的话使他确定,沈氏叔侄的用心比想象的还要险恶,再加沈庭放的死,这块压在杨霖心头的千钧巨石,更逼他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杨霖真的很想退缩,想逃得远远的,想一走了之!然而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既没有选择,还要抱着可耻的妄想。日子在忐忑和煎熬中很快地过去,狄仁杰和沈槐回来了。

  有狄春大管家在府中料理,狄仁杰回府后立即安顿停当,府中诸事井然有序,并无丝毫忙乱之相。杨霖成天缩在自己的屋中,不敢胡乱走动,也能感觉到府中气氛重现肃穆严谨。他不禁懊恼地想,这会儿就算是自己想逃,也彻底丧失机会了。回洛阳后的第二天,沈槐就来过一趟,冷冰冰地问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自此再没有出现过。而狄仁杰始终没有召唤过杨霖,仿佛已经把他给忘了。

  忘了才好,杨霖真恨不得能被世上所有的人忘记。此刻他盯着面前的砚台,一只小飞虫循着烛光而来,懵头懵脑地撞进砚台里刚磨好的墨汁中,挣扎翻腾着无法脱身。杨霖伸出小指,轻轻地将它拨出,小虫在书案上跌跌撞撞,滚出连串的黑印,总算展翅而起。杨霖的目光追随它轻盈飞舞的身影,直到窗外暗黑的夜之尽头。

  “杨霖啊,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啊?”杨霖浑身一震,忙扭头看去,就见狄仁杰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站在门边,脸上笑意恬淡,神情略显倦怠。“狄、狄大人!”杨霖万没想到狄仁杰会亲自过来,紧张地舌头都不利索了,两步跨到门口,一躬到地。狄仁杰微笑着跨进门来:“走了这么久回来,今晚方才得空,来看看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吗?功课准备得如何了?”

  “我……呃,晚生、晚生一切都好。功、功课……”杨霖有点儿语无伦次。狄仁杰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朗声笑起来:“嗳,不要这么紧张嘛。本阁又不会吃人。”杨霖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狄仁杰缓步来到书案前,随手翻了翻摊开的书本,叹道:“国之选士,必藉贤良啊。天下学子,寒窗十载一朝仕途,所追求的亦是为国为民披肝沥胆,而绝非富贵荣华。”他看一眼局促而立的杨霖,意味深长地道:“杨霖,本阁读了你的《灵州赋》,就知道你是懂这个道理的。”

  杨霖把头垂得更低,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狄仁杰深沉的目光在杨霖身上停驻片刻,方捋一捋胡须,和蔼地问:“怎么?不想请本阁坐下吗?”“啊,狄大人请坐。”杨霖慌忙将狄仁杰让到案边坐下,自己拎起茶壶来想倒茶,手却抖个不停,洒了一桌的茶水。狄仁杰静静地看着他动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本阁坐坐就走,再说……本阁从不喝凉茶。”“是。”杨霖搁下茶壶站着,还是连眼皮都不敢稍稍抬起。

  狄仁杰沉默着,越过杨霖拘束瑟缩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东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兰翠嫩的枝叶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华荧荧,这盆纤纤兰草,仿佛笼在一层飘浮的轻纱之中,出尘的洁净、脱俗的优雅,给他带来的却是永难释怀的悲哀和痛悔。

  杨霖的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正碰上狄仁杰亲切的目光。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种特别的安慰力量,吸引着杨霖头一次没有慌张逃避。四目相对,杨霖怦怦乱跳的心宁定下来,思维也从昏乱转向清明。

  狄仁杰似乎随口问道:“杨霖啊,你喜欢兰花吗?”“兰花?”杨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顺着狄仁杰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兰,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蛮喜欢兰花的,不过梅、兰、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欢。”“哦,这兰花不是你让狄春放的?”“不是啊。”杨霖更困惑了,他记得上回狄春对自己说过,这兰花是狄大人特意嘱咐摆放在这屋里的,难道老大人忘记了?哦,也可能,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又刚刚奔赴陇右道抗敌,操劳国事,呕心沥血,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呢?杨霖想到这里,也不说明,只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顾,特许晚生在府上温习备考,晚生感激涕零。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虑的,只是无以回报,真所谓无功受禄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

  狄仁杰笑着摇头:“不必如此,大可不必啊。本阁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假如有朝一日你杨霖真的能够成为国之栋梁,本阁也就心满意足了。”端详着杨霖因为激动而发红的面孔,狄仁杰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句:“不过,德才兼备,方堪大用。在本阁看来,你的才学令人爱惜,但你的性格似乎还有待磨炼。”杨霖的脸一下子由红转白,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狄仁杰注视着杨霖脸上瞬息变幻的复杂表情,微微扬了扬眉毛,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轻轻搁在桌上。

  “上回本阁拿了你的这柄折扇把玩,哪想陇右战事突起,竟忘了还给你。今天想起来,就给你带来了。”狄仁杰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扇骨。“狄大人。”杨霖叫了一声,突然冲口道:“您要是喜欢这柄折扇,您、您就留着吧。”“哦?”狄仁杰侧过脸扫了杨霖一眼,摇头道:“夺人所爱诚非君子所为,不可,不可。”杨霖忙道:“狄大人,这柄折扇是晚生在家中偶尔翻寻到的,算不得珍爱之物,晚生只不过是看扇上所题之诗有些意思,才随手放在行囊中,真的……没什么。”“原来如此。”狄仁杰沉吟着又问:“那会不会是你父母的重要物品呢?”杨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晚生问过母亲,她并不清楚折扇的来历。何况这扇子虽算不上什么珍品,但材质也较昂贵,不像是我家这种寒门能有的,所以我们也颇为费解。”顿了顿,他对狄仁杰深深一揖道:“狄大人,晚生两袖清风,身无一物,虽受大人多方照顾却无以为谢。既然狄大人喜欢此扇,就请留下它,也算晚生借花献佛,聊表寸心了。”

  狄仁杰深深地注视着杨霖,稍顷方笑道:“既然如此,本阁就收下了。谢谢你啊,杨霖。”杨霖长吁口气,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质朴的笑容令他的脸看上去很年轻,还带着几分天真。狄仁杰心有所触,亲切地道:“杨霖啊,那本阁就不打搅你温习功课了。”“是,狄大人。”杨霖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搀扶狄仁杰,狄仁杰一愣,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这样小心,好像本阁老得都快走不动路了。”杨霖张口结舌,扎着两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狄仁杰忍不住朗声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杨霖的肩。

  杨霖只觉心头热热的,竭尽全力才能扼制住坦白一切的冲动。他的目光掠过书案上小飞虫留下的墨印,罪恶和欲望、危险与侥幸,轮番在他的心中挣扎,乱做一团……杨霖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狄大人,晚生、晚生这几天做了首咏怀,是续在《灵州赋》后面的,还请狄大人多多指教。”

  狄仁杰颇有兴味地接过纸,往灯光旁凑了凑:“好啊,本阁看一看。”只见那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一首七律:

  聚铁兰州完一错,书罪须罄南山竹。

  错成难效飞鸢悔,罪就无寻百死赎。

  古庙俨俨存社鼠,高墙峨峨有城狐。

  此身已上黄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狄仁杰皱起眉头,似在反复品读。杨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两条腿在文生袍下克制不住地轻轻哆嗦着。半晌,狄仁杰才将纸递回到杨霖手中,随意地微笑着,神色愈显疲倦:“不错,是首好诗,就是哀音过甚了些,你正当壮年,又在求取功名,作这样的诗似有不妥啊……哦,夜已太深,本阁有些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经过窗下的花架,狄仁杰不经意地问道:“杨霖,你可知这种寒兰只在冬季开放?”“呃,晚生不知。”狄仁杰停下脚步,探手轻触兰草的枝条:“兰芷清芬,即使不开花,也自有一种淡雅芳香,一旦盛开,那香气更是沁人肺腑啊。可惜现在不是季节……”杨霖不明就里地含糊应了一声,狄仁杰深邃的目光滑过他的面庞,黯然沉入窗外的无边夜色。

  了尘大师的禅房中,轻烟袅袅,混合着一股新煎的茶香,涤淡了溽暑之气,令人心静神宁。狄仁杰和了尘在禅床上相对而坐,就听狄仁杰漫声道:“大师,我刚回到洛阳,就听闻华严寺的法藏大师为陇右战事计,上奏吾皇,请约左道诸法,建十一面道场,置观音像。行道五天后,即得前线捷报,圣上为此特意表彰法藏,称其为‘此神兵之扫除,盖慈力之加被。’了尘大师对此有何看法?”

  了尘双手合十,静穆良久,方道:“法藏有云‘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贫僧深以为然,华严宗如今在圣上处深得器重,和法藏的这个宗旨是分不开的。”狄仁杰思忖着问:“大师与法藏可有交往?”了尘颌首:“仅有数面之缘,怀英兄如何突然关心起法藏来?难道是对佛法感起兴趣来了”狄仁杰摇头苦笑:“我若是对佛法有兴趣,有了尘大师的指点便足够了,何必舍近求远?唉……大师知道我狄怀英日夜忧虑的是什么,然而如今朝局纷乱,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圣历以来,虽李氏宗嗣声望渐隆,但周围虎视眈眈者依然层出不穷,可谓内忧重重,更兼突厥、契丹、吐蕃这些外患环踞,即便有朝一日真的能够恢复李唐,要实现天下太平、江山永续又谈何容易啊。”稍停片刻,狄仁杰悠悠叹息道:“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只怕我的时间不太多了……”

  了尘一惊:“怀英兄何来此言?”狄仁杰淡淡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嘛。狄某今年已经七十,这些天我总在想,有些夙愿恐怕在有生之年是无法完成的了。陇右之行,狄某再度经历生离死别,虽痛彻心肺却又无可奈何,更知此生有涯、人力有限,是时候考虑将未完之心愿交托于后人了。”了尘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捻动着佛珠,半晌才伤痛地道:“狄公者,桃李满天下。怀英兄早就在做安排了吧。”

  狄仁杰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凄惶和惆怅:“朝堂之中,确实还有些可托之人。然大任之下,各方势力和派别纷纷扰扰,还有数不清的暗流和险隘,一时诚难兼顾。比如方才所谈到的释、乃至边疆和外敌,甚而回首中枢,从内廷到东宫,哪一处不慎都会招致满盘皆输的局面。狄某夜不能寐时,每每想来便觉焦虑异常,偏偏……偏偏又没有一个令狄某能彻底信赖与放心的人,可以向他托付全局,每念及此,我真真是五内俱焚……”后面的话语哽在喉间,他撩起袍袖,悄悄拭了拭眼角。

  了尘口诵佛号,垂首不语。过了许久,狄仁杰又道:“大师啊,你比别人更了解,除了公事,还有件私事纠结于狄某心中,同样叫人黯然神伤、愁肠百结啊。”了尘哑着嗓子问:“还是……没有一点儿眉目吗?”狄仁杰叹息着,从袖中取出折扇,拉过了尘的手,将扇子塞到他的手心:“大师,你摸一摸这把扇子。”

  了尘颤抖着双手细细摩挲折扇,又抬起混浊的双眼望向狄仁杰,狄仁杰长叹一声,开始吟诵:“

  山中无岁月,谷里有乾坤。

  倩影凭石赏,兰馨付草闻。

  晨昏吐玉液,日月留金痕。

  何日飞仙去?还修亿万春。”

  “咏空谷幽兰?”了尘惊诧地坐直身子,死死握紧折扇,断断续续地问:“这、这真是郁蓉的那柄扇子……?”狄仁杰的眼圈也红了:“是的,是的,这就是她的,就是她的,独一无二的,郁蓉……”了尘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膊:“怀英兄,你是从哪里找到这把扇子的?”“是从一个叫做杨霖的年轻人那里得来的。”“杨霖?”

  于是狄仁杰将杨霖行卷的经过,和如何发现题写着幽兰诗的折扇,都一一对了尘说明。了尘又惊又疑地追问:“可是这杨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怎么会有郁蓉的物品?而且是如此珍贵的信物?”他把狄仁杰的胳膊攥得更紧了:“怀英兄,杨霖他,会不会是岚岚?啊,会不会啊?”

  狄仁杰摇头叹息着,低沉地回答:“看上去不太像。”“不太像?”了尘焦急万分地道:“怀英兄,你并没见过谢岚,怎么知道像不像?要是我……”他猛拍一记经床:“咳!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如果让我去看一看,或许还能认出来!”狄仁杰喃喃道:“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八岁的孩子、如今三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再说命运如此多舛,身世这般坎坷,谢岚的变化一定非常大。至于我说杨霖不太像,并非凭外貌来判断,而是他自己对身世和折扇来历的描述。”了尘紧蹙双眉:“也许他都不记得了?或者是……有戒心,故意搪塞你?”狄仁杰苦笑道:“大师啊,这世上要搪塞得过狄某的一双眼睛,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吧?至于说忘记了,或许有这个可能,虽说八岁的孩子应该记得不少事情,但也不排除谢岚因遭遇变故、颠沛流离而失去部分的记忆。不过大师,这个杨霖……他只是一个人和母亲生活,家中并无其他人口。”

  “哦。”了尘至为失望地应了一声,随即又不甘心地道:“可他手上的这把扇子究竟从何得来?总该和谢岚他们有点儿关联吧。说不定,说不定他的母亲见过岚岚?怀英兄,何不将杨霖的母亲找来寻问?”狄仁杰沉声道:“杨霖的身份来历我已经让曾泰仔细核查过了。杨霖和他的母亲,是在杨霖十岁那年起定居在兰州城外金辰关的,此前他们母子居无定所,再无线索可查。杨霖今年年初进京赶考后,他的母亲也离开金辰关,不知去向。这一点,我还未敢和杨霖提起,怕影响他考试的心情。”了尘越听越灰心,不觉垂下脑袋。

  狄仁杰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件事,我特意命人在杨霖的房中放置了寒兰。”“啊,那他、他可有什么反应?”狄仁杰喟然叹息:“他对此茫然无觉。”“唉!”了尘重重地叹了口气。

  禅房之中再无声响。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沉入渺远深黯的回忆。只有在回忆中,他们才能与友人重逢,才能重温那一去不复返的迤逦风华,才能……又一次体味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仍然是三十四年前,高宗乾封元年的深秋。

  每年秋季,朝廷按惯例都要指派朝中重臣担任黜陟使,巡查地方吏治。这年被任命为河南道黜陟使来汴州查察吏治的,是中书侍郎许敬宗大人。黜陟使大人替天巡狩,地方衙门自然严阵以待。十月下旬这几天许大人驾临,汴州刺史府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总算诸事顺利,许敬宗一番审查后,对汴州的吏治民生都十分满意。因公事已了,汴州刺史齐晟大人特别在今夜给许敬宗安排了一场宴席,汴州上下官员一律要到场,为黜陟使大人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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