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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生死契阔

书籍名:《日月明》    作者:离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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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安还在原地捏着那一截丝绸百思不得其解,徐辉祖已经骑马开始往回走。绕过了刚才那个弯道,才发现潘安没有跟上,不由得扯开了嗓门叫道:“潘校尉,我们该回去了。”
  潘安抬起头,没看到徐辉祖的身影。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他已经转过了那个弯道,而自己刚才蹲下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弯道后的事物。
  等等……
  潘安脑子里灵光一闪,迅速跑过弯道,站到徐辉祖面前,再转过身看刚才自己蹲下的位置。同样,也看不到。
  也就是说,在马车坠落之前,有人跌倒在了那个地方?而他们当时还没追过弯道,所以只看到马车冲出山道,坠落悬崖,而没有看到有人在那之前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原来如此。
  潘安微眯了眼睛,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丝绸。这么好的料子,除了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山里的老百姓哪里穿得起?而从马车上跳下来,冲击太大,张云舒又是柔弱女子,细皮嫩肉跌倒磕伤也很正常。只是因为他们顾着逃跑隐藏,而没有顾得上那伤口,更没注意到自己的裙摆被树枝挂破。
  而那个时候,他们看到马车冲出悬崖,大为震惊,那呆愣的半刻钟足以让朱高炽和张云舒逃进树林,躲避隐藏。而他们到达坠崖的地方时,又只顾着查看现场,而忽略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坠崖的事实,更是给了他们时间逃离。
  潘安抬头看了看左边茂密的山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朱高炽,你真是太聪明也太大胆了。如果晚跳一步,你们就真的会坠落悬崖粉身碎骨。可你竟然做了,而且做到了。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的确高段,我们差一点儿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可惜啊,百密一疏,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如此精密的策划竟然会毁在自己的夫人手里吧?
  不得不说,潘安的观察力果然不同凡响,如果他生活在现代,估计就没福尔摩斯什么事儿了。
  他的推断不只合理,而且完全正确。朱高炽和张云舒在马三保走后就到前面看过,自然知道哪里有弯道,有多大的弯道,也知道什么时候跳,在哪里跳才能让追兵相信他们真的坠崖殒命。
  成则生,败则死,他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朱高炽凭着自己上辈子在现代学习的高端作战技术精确的测算出跳车的时间和距离,早一秒后面的追兵会看到,晚一秒就会跟着马车落入悬崖。
  如果他们晚跳一步,如果张云舒对他没有足够的信任,如果他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那结果都不堪设想。
  但还好,上天垂怜,他们成功了。
  当他拽着张云舒的手一起跳出马车落入旁边的草丛,听到马车坠落悬崖碰撞的声响,他不是不后怕的。但他没有时间去想象坠落悬崖的结果,也没有时间去庆贺自己还活着。因为追兵的马蹄已经越来越近。
  于是,他二话不说,拉起云舒,迅速朝林子深处跑去,很快便隐入密密匝匝的丛林,不见了踪影。
  张云舒跟在他身后,要着嘴唇吃力的奔跑,生怕自己稍微慢了一点会拖了他的后腿。直到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朱高炽发现云舒的手松开了自己,惯性的朝前跑了两步才又转身跑回来:“云舒!你没事吧?”
  张云舒脸色苍白,下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来,可看到他关切的目光还是摇了摇头,虚弱的说了声“没事”。
  朱高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儿,眼角余光接触到裙摆处一片猩红,顿时大惊:“你受伤了?”说完赶紧半跪下身,撩起她的长裙,才看到她的小腿不知在哪被刮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因为急速的奔跑而向外汩汩流着鲜血。
  伤口深长,血肉翻卷,触目惊心。从张云舒苍白的脸可以看得出,她一定很痛。而自己拖着她跑了一路,竟然没有发现,真是该死。
  张云舒仰头看到他自责的眸子,忙出声安抚道:“我没事……”
  “伤成这样还说没事?”朱高炽打断她的话,背对着她蹲下身,“来吧,我背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尽快找到沐昂跟三保才行。”
  张云舒看着他的后背,咬咬牙没有趴上去:“炽哥哥,要不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我会连累你的……”
  “说什么傻话?”朱高炽头也不回,继续蹲在地上,“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夫妻,要生死相随的吗?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你?别磨蹭了,快上来。”
  可张云舒还是摇头:“你背着我走不远也走不快,我还是自己走吧。”
  朱高炽回过头,一脸担忧:“你可以吗?”
  张云舒点点头:“刚才不是已经跑了很久?也不差这会儿了。”说完拽着朱高炽的胳膊从地上站起来,说了声,“走吧。”
  朱高炽看着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敬佩来。他没有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却有着如此坚韧不拔的精神。
  点点头,扶着她,刚要走,却突然停下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三岔道。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知该往哪边。
  “听天由命吧。”朱高炽叹口气,朝左边的山道踏出了脚步。
  两人刚离开此地不久,潘安就带着徐辉祖的人马追了上来。由于不确定朱高炽他们到底是往哪边走的,所以潘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将人马分成三队,分头去追。反正朱高炽身边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已经没人可用。而他们带来的人马无论哪一队都足以将他捉拿回宫。
  由于张云舒腿部受伤,朱高炽不忍再如刚才一般拖着她快速奔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不知道三保跟沐昂有没有脱离险境,追兵的人马那么多,潘安徐辉祖又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怕是不好对付。
  而且就算他们逃掉了,这林子面积宽广,古木参天,枯藤杂草密布,怪石叠嶂高耸,要找到他们,又谈何容易?
  看来,自己刚刚说得没错,只能听天由命了。
  朱高炽扭过头,看向身边的张云舒,发现她紧皱秀美,额头渗出一层细汗,知道她疼痛难忍,逐停下脚步,将她扶到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先休息会儿吧……”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感觉地表有些震颤,紧接着,隐隐约约有凌乱的脚步朝他们的方向传来。
  “不好!”朱高炽一声惊呼,拽起张云舒的手,再顾不得她腿部的伤,没命的往前跑。
  他知道后面的人不会是沐昂和三保,因为那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数十人。而这荒郊野岭的,他可不认为会突然出现一群打猎的老百姓,唯一的解释就是,马车坠崖并没有骗过精明的潘安和徐辉祖,他们追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朱高炽心急如焚,打了个弯儿撇开山路,朝一旁密匝的丛林跑了进去。
  几乎与人齐高的杂草和灌木很快将两人淹没。朱高炽一手紧拉张云舒,一手将横生出来的树木藤蔓挥舞挡开。长着倒刺的藤条从他手臂上划过,衣服撕裂,血珠翻滚。后面的张云舒即使有他的护航,也好不到哪去。不知名的植物枝叶粗糙而锋利,割在她细嫩白*皙的肌肤之上,火辣辣的疼痛。加上腿上深邃的伤口,让她苦不堪言,举步维艰。
  后面追来的人远远见到两人的身影没入杂草之中,跟着一头扎进丛林,朝他们追去。
  好不容易走完那片满是杂草的从林,终于可以回归地面。尽管依然是林深古幽,山斜路陡,但毕竟不用再废心神对付那些恼人的藤蔓,朱高炽顿觉轻松了许多,拉着张云舒加快步伐在参天的古木之间急速奔逃。
  陈年积累下来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人踩在上面,会发出窸窣的声响。
  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没有一刻放松,眼看就要追上。
  而正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跑在前头的朱高炽却急急的刹住了脚步。
  张云舒由于惯性直直撞上他的后背,定睛一看,前面竟然是万丈悬崖。
  山风呼啸,凌厉如同地狱魔音。
  张云舒觉得有些冷,抬头看向朱高炽,不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绝望。
  下一刻,身体翻转,她还没反映过来,已经背靠着朱高炽的胸膛,被他揽到了怀里。
  “炽哥……”
  张云舒话音未落,朱高炽的手便扣上了她的咽喉。
  “不要过来!”朱高炽转过身来,将张云舒面对后面的追兵,站在最前头的,不是潘安又是何人?
  张云舒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朱高炽为何会钳制住自己。她想开口询问,咽喉却被扣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潘安抬起手,让众人止步,面对站在崖顶的朱高炽,扬唇出声:“王爷这是干什么?她可是你的夫人!”
  “夫人?”朱高炽冷笑一声,“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我之所以娶她,只是要借陪她回家省亲的机会逃离皇宫。她不过是我利用的工具以及挟持的人质而已,你难道还真相信我会将她当成夫人?”
  潘安闻言默不作声,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朱高炽,想要分辨出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而张云舒听到这番话,顿时手脚冰凉,睁大的明眸从疑惑到震惊,从震惊到痛楚,只用了片刻的时间。
  双手紧握成拳,被朱高炽扣住的咽喉说不出话,却逸出一声难言的哽咽。眼眶在瞬间蓄满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让它滚落。
  虽然她早就知道朱高炽喜欢的另有其人,可这些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响在自己耳边,还是难以接受。那些伤人的话语如同利刃,狠狠剖开自己的血肉,刺进心脏,锥心刺骨的疼。
  他不喜欢她,他只是利用她,跟她成亲,带她离开,也只是想要挟持她,在必要的时候用自己换取他的性命!
  生死相随?那只是一个可笑的美梦,奇怪她怎么会如此轻易的相信?
  他想尽了办法离开应天,拼了命的要回北平,其实为的,就是他夜夜在睡梦之中叫的那个人吧?那个人,才是他真正想要生死相随的人。
  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任凭她怎么努力,都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到朱高炽扣住她咽喉的手背上,他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到如今,他已没有退路。
  潘安与他对峙半晌,看到云舒绝望的泪水,看到朱高炽冷绝的表情,再想到张府的混乱及张麟的伤势,顿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原本他还以为肯定是张麟那老头帮助朱高炽逃跑,现在看来,完全是朱高炽借省亲的机会联合观童里应外合,伤了张麟劫走云舒,挟持她一路奔逃。
  想到这里,潘安突然觉得张家很冤枉,张麟与父亲同朝为官,关系也还算是不错的,现如今她的女儿有难,他岂有看着她殒命的道理。
  但一个张云舒,要换一个朱高炽,怎么看怎么不划算。如果放走了他,自己回去怎么跟皇上交代?
  潘安略微思索片刻,再次出声:“朱高炽,你别乱来。皇上只是让你在朝为官,并不打算为难于你。留在应天,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听他这么一说,朱高炽知道自己下对了药,潘安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他想救走云舒,又不想放走自己,所以才会跟他谈判。
  不过,很可惜,他根本不知道朱高炽此举的动机。
  “既然不打算为难于我,现在你们又是在干什么?”朱高炽再次冷笑,“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本王不缺,少用这种欺骗小孩儿的伎俩对付本王。事已至此,不必多说。我朱高炽绝不会留在朝廷苟且偷生。”
  潘安被他的话激怒,面色不善抽出手中长剑:“王爷以为挟持一个女人,就可以全身而退?还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沐昂和马三保赶来相救?如果是这样,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他们已经被徐将军的弓弩手射成了蜂窝。王爷还是不要再顽抗的好,以免刀剑无眼,伤到就不好了。”
  “哈哈哈哈哈……”朱高炽闻言先是一愣,却在下一刻仰天长笑,笑得眼泪都快溢出来。那笑声高昂而悲凉,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夕阳沉坠,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还没完全消失,正努力的撕裂天边那厚重的云层,露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苍山绵延,无边无垠。风起,枝叶相连的森林随风起伏,如同碧绿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滚而来,发出哗哗的声响,颇为壮观。
  朱高炽莫名的就想到了六年前在骡子岭,他跟朱棣坠落山崖,一夜风雪之后,第二天跟他一起爬上山顶,看到那玉白雪源也是如此壮观。
  当时,朱棣问他看到了什么,他只说了四个字:山河壮丽。
  那时候他就在想,从此之后,生与死,荣与辱,他都会跟朱棣一起面对,一起承担。他要与他携手并肩,守这片如画江山,创天下昌隆盛世。
  可是,这个美好的心愿,恐怕是永远无法达成了。
  朱高炽的笑声渐渐收住,垂头看向潘安,唇角笑意不改:“不要再顽抗?潘校尉的意思是,让我回到皇宫,心甘情愿做朱允炆的人质,让朝廷牵制北平么?朱允炆是不是以为,只要有我在,我父王就永远不会反?不好意思,恐怕我也要让他失望了。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我朱高炽都不会任人摆布,成为父王的绊脚石。”
  说完这番话,朱高炽突然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不等她有任何反映,一把将她向前推去,而自己转过身,就这么在所有人面前,纵身跳下了悬崖。
  对不起,云舒,希望我这么做可以护得你一家周全,以后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
  对不起,沐昂,我又一次让你丢了饭碗,却没能让你跟你二哥冰释前嫌。
  对不起,三保,是我一意孤行连累了你,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风声凛冽,咆哮而来,肌肤被生生割裂,侵入骨髓的寒冷。
  朱高炽闭上眼,一滴清泪至滑落眼角,被风吹散。
  父王,没有了我,你便可以无所顾忌,加快你成就大业的步伐。
  父王,答应我,你要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名垂千古的好皇帝。
  父王,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请一定,一定,不要忘记炽儿……
  “炽儿!”
  北平燕王府长庆殿中,由于感染风寒喝了药刚躺下不久的朱棣突然大叫着儿子的名字惊醒,满头大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一旁照顾的徐仪华忙上前阻拦:“四哥,你怎么了?”
  朱棣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急切道:“炽儿,炽儿……我梦到炽儿了……我梦到他跳下了悬崖,我梦到他浑身是血在叫父王……”
  “四哥,四哥!”徐仪华反手抓住他的胳膊,连叫了好几声,才让朱棣稍微平静了下来,“你冷静一点,只是做梦,只是做梦……”
  “是梦么?”朱棣喃喃自语,看徐仪华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随即深深吐出口气,再次躺到枕头上,仰望着床顶织金绣蟠的纱帐,缓缓闭上眼睛。
  是梦就好,是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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