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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籍名:《背对背的拥抱》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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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年,我总在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挑他的刺。每次跟他去档案室帮忙,他一个人搬这搬那,我在沙发上打呼噜。去图书馆,他借书,我在一旁翘二郎腿,有些资料不能外借,他拿了本子去抄,我不耐烦,在一旁催他,越催他越手忙脚乱。
他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跟得勤了,从拽也拽不走的木头桩变成粘人的口香糖,就像我不明白两个小女孩干嘛上个厕所也要牵着手一起去,又不是像我一样时日无多。
他们学生会开会的时候,我守在门口。教室门紧关着,里面人声鼎沸,外面清清冷冷,我干瞪着眼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好不容易守到门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端阳往往还在里面,被一堆人围在中央。老师对着他眉飞色舞,他笑脸相迎。
我不明白戴端阳怎么认识那么多人,怎么记得那么多名字。我怕他忘了我还等在门外,往往阴鸷地探个脑袋,喊他:「戴端阳,走吧。」
他一下子乱了阵脚,惶急地看我,想抽个空安抚我几句,老师同学却跟连珠炮似的。
我明知道他走不了,却还要喊:「戴端阳!」
谁受得了我。
我的一块蛋糕,许多人都要来抢,我全力看守,时时刻刻要知道他心里谁轻谁重,拔河似的跟所有人较劲,以为输一场就全输了。所以我不聪明。
也有端阳教训我的时候。
刚开始那一个月,晚上洗澡,他再怎么拉着我去,我都不肯。他劝我说:「就用水冲一下,就几步路。」
我不听,他就笑我:「你多久没洗澡了?别懒了,身上臭了,衣服都有味了。」
说完看别人没注意,端阳又凑到我耳边补上一句:「衣服记得放我盆里,我帮你洗。」
我暗地里给了他一拳头,打得他灰溜溜走了。没想到他一走,舍友都学着他的口气哄笑:「钱宁,你不洗澡?不会吧?你也不嫌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把外套往地上狠狠一甩:「操你妈,」整个人就扑上去,跟他们玩命。
等戴端阳洗完回来,先去拉的居然是我。我被他反扭着胳膊,脚还往那些人身上踹:「戴端阳你放开,这帮兔崽子骂我!」
他一直把我拉到宿舍门外,等我不动了才放开。
我气喘吁吁地说:「他们骂我。」
他怒气未消地看着我,居然还推了我一下:「都是同学,能骂你什么?你不想毕业了?」
我反倒笑了:「那你呢?在教室里就搞起来了,还说什么不怕被人知道,你不想毕业了?」我说得兴起,该说的、不说的,全冲着他来:「还嫌我衣服臭,你去找香的,去啊!看谁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他做了个深呼吸,后退两步:「钱宁,我不想跟你吵。」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补了一句:「但你这流氓气得改改。」
我愣了半天,不敢回宿舍,在操场上跑了半晚上,回去的时候大家都睡了。第二天戴端阳出门的时候,站在我床边想叫我,过了半天,还是没叫。
后来我一个人去洗澡了,连耳朵缝都仔仔细细洗了一遍,脸色发白,两只脚打着颤回来。一进门,就看到端阳拿了个脸盆,坐在宿舍里洗我那堆脏衣服,整个房间都是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我们互相看了好一会,慢慢地靠到一起,谁也没说话。
我不想和他分开。
四月分,系里办了场运动会,正在筹备的紧要关头,谈好的轮胎赞助商吹了,一帮人急得牙龈上火。都以为山穷水尽、前方无路的时候,整栋楼又开始疯传戴端阳的丰功伟绩。
刚到停车棚外,就听见有人在说:「端阳拉到赞助了。」
楼梯口又遇上一帮人聊得不亦乐乎:「先前那帮人在银行磨破嘴皮子都没谈成,端阳几下就给摆平了。」
回到宿舍,已经有七、八个人搬着凳子坐在屋里,端阳坐在正中间,嘴上一本正经:「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和人家聊到一半的时候,别人也是频频看表。」
旁边的人瞎起哄:「骗人吧。」
戴端阳憋着笑,硬是说了下去:「骗你们干嘛。我当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他,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吗?你们猜怎么着,人家急着去接孩子。」
宿舍里登时一阵大笑。端阳跟着笑了两声,漆黑温润的眼睛被阳光一照,光华流转,简直耀花了人眼。我看着他眉飞色舞,却看不透为什么这股意气风发只出现在我不在场的时候。
我趴在栏杆上,半截身子探出楼外,一直等椅子撤走,茶话会散了场,戴端阳这才看见我,兴冲冲地大步走过来,边走边说:「钱宁,你知道吗,我今天……」
我吹了半天风,眼睛越发干涩,没等他说完,就把头扭向另一边:「别说了,头疼。」
端阳再没说一句话,我把脸转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了。
运动会开完还剩了不少钱,不久后就组织了一场出游。戴端阳戴着导游帽子、拿着导游旗坐在前面那辆车里,嘻嘻哈哈的声音隔了老远还能传过来。
我没多久就在座位上睡着了,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六十多个座位的游览车已经到站了,车厢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没一个人叫醒我。
我头晕眼花的,好不容易扶着座位站起来,看着过道上乱丢的薯片包装袋和矿泉水瓶,半天才回过神。那么多空座位,正对着车窗外草坪上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人,我不知道还要不要跟着出去。
直坐到太阳落山,我看到外面开始在清点人数了,连忙把自己魂不守舍的可怜样收了,在脸上啪啪啪拍了两三下,把肉拍得直抖。
外面还是戴端阳打头,一百多号人排成四列纵队,他拿着小旗子点了一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像是数目不对,又回过头点了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数目还是不对。
我看他来回跑,一边跑还要用手捂着自己的帽子,情不自禁地跟着傻笑了两声,眼睛跟着他打转。
我把手在窗框上来回摸,终于找到按钮,把车窗往旁边拉开-一条缝,冷风扑进来,眼皮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然后才重新睁开。
外面模模糊糊地听见戴端阳拿着一本花名册在点名,点到我的时候,他问:「钱宁,钱宁到了吗?」
队伍里面没人应,他又喊了一遍,脚步加快了,绕着队伍开始找人,我一个下午不在,他现在才发现。
有人说:「端阳,先安排晚上的篝火晚会吧,你别急。」
他叫四张望,还在找我:「谁看到他了,钱宁呢?」
一百多号人看着他满头大汗,急得火急火燎。我急忙从车上站起来,走到前门的时候才发现门锁了,出不去,拍了两下,又嫌丢人。
外面已经有人在说了:「我看到他在车里睡觉呢。」
我连忙又揉了两把脸,回到座位上坐好了,等着戴端阳走过来。
可天色渐渐暗了,外面点了篝火,他一直没过来。我饿着肚皮,迷迷糊糊又睡了觉,睡醒的时候,听见有只手在敲玻璃,我把窗户拉开,看见戴端阳站在车窗下,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心里一下子痛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才过了两、三秒,突然听见戴端阳放声大笑:「傻子。」
他从背后拿出两串烤鸡翅膀,踮着脚,笑嘻嘻地把喷香流油的东西递到我嘴边:「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仍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干瞪着眼睛,他还在唠叨个不停:「我怕你没睡够,一直忍着没来敲你。」
等我吃完,戴端阳把窗户拉到最大,朝我张开手:「司机不在,没法开门,钱宁,你钻出来,我接着。」
我哪能真钻出去,下意识地摇摇脑袋。
戴端阳把手举高了些,小声说:「来。」见我不动,又重复了一遍,冲我一笑。
满眼清朗如水的月色,照着篝火未尽的余烟,我老脸一红,按他说的屏住气,使劲缩起肚子,两只手被拽着,从狭窄的缝隙中通过。
玻璃边撕扯着赘肉,疼得我五官挪了位,好不容易上半截全钻了出去,突然头重脚轻,倒栽蒽一样往下坠,戴端阳一把揽紧了我的背,把我扶稳了,没等我说句话,他就攥了我的手说:「钱宁,走,换个地方,那边人多。」
我四处一看,果然到处林立着系里的临时帐篷,三三两两的人影聚在水边,吓了一跳,连忙回握上去,跑得比他还快。就这样往没人的地方疯跑了一段路,两个人的粗喘声和成了一个节拍。
我边跑边抬头,看见头顶那轮白惨惨的月亮一直紧紧地跟着我们,正咧着嘴的时候,端阳拿着手电筒忽然往右拐去,才几步路,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废弃的水库,在手电筒的光柱下,黛青色的苔痕从水泥坝上一直没进水中。
我满脸的傻笑不由得敛了敛。
戴端阳见我杵着不动,又硬拉着我往前挪了几步:「这次吃的东西带少了,两袋鸡翅按人头分,塞牙缝都不够,大伙一看见水里有鱼,都喊要烤。钱宁,咱们也来抓。他们在另一头下水,咱们玩咱们的。」
这一拉,粼粼的水光更是一览无遗,碗口大的月亮浮在波心,闸口的铁栅堵在入河口前,水位不高,到处是鱼尾搅水的声音。
端阳又推了我一次,笑问:「怎么了,游泳不是你的强项吗?」
我小时候跟戴端阳在泳池里玩过水,我仗着上过几天游泳班,没少欺负他。可我早没游了。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是听谁说的,只好才接了一句:「是。是强项。」
戴端阳在草丛里摸了几把,拿出事先摆在那里的桶子,上衣一脱就下了水,先是沿着堤坝和河岸吃力地走了两圈,然后冲我喊:「钱宁,水浅着呢,下来吧。」
我看着那条长裤紧紧地裹在他大腿上,往后退了几步,喃喃地说:「我替你看衣服。」一不留神,踩在石子上,还差点滑了一跤。
端阳没再抬头,拿着个塑胶桶,专心致志地在水里舀鱼。
我浑身发抖,水光照在堤坝上,也像月光一样,白晃晃的,好不容易等他捞上来一条一掌长的小角,我背上已经湿透了,汗津津地贴着肉。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呼救声。端阳愣了愣,在水里站直了身子,冲我喊:「钱宁,你听,有声音。」
我一直在摇头,只想到要避祸。那边喊救命的声音却更大了,男的女的都有,戴端阳两下爬上了岸,从我手里拽过衣服,朝那边快步跑去。
我跟着他跑,绕过几棵歪脖子树,又跑了一段长路,就看见几个女的站在岸边呼救,水心有人扑腾着,眼看要不行了。
端阳比我跑得决,没等我追上去,已经一个猛然扎进水里。这里离水库远,水流比先前湍急得多,又深,他一下水就被水流冲歪了好几米,我看得满头大汗,脚却越来越软。
岸边站的人都不会水,只能扯着嗓子哭,水里那人被水越冲越远,等戴端阳游到他身边,那男的见了他像见了救命稻草,两条胳膊死死箍住了端阳的脖子。
端阳脸色一青,一下子被压得喘不过气,头溺在水里,手连划了好几下,半天才浮上水面,多少救人的就是这么给活活拖死的。
那几个女的也看出情况不对,哭得更是撕心裂肺。端阳往岸边划了两下,看我呆站着,勉强喊了一声:「钱宁,拉我一把。」
我嘴上说好,才往岸边迈了两步,脚就不停地发抖。
那帮女的都哭了,哭着求我:「你救人啊。
我白着脸,勉强又走了几步,脚一碰到水,连站都站不稳,坐倒在地上,手足并用地往后爬。
端阳呼吸不畅,一张脸慢慢憋成猪血色。他一边游,一边用力扯着那人的手,企图把脖子上的桎梏弄松些,实在扯不动了,在水里哑着嗓子又喊了我一遍:「钱宁,拉我一把。」
我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手抖得厉害,也想把外套脱了,也想去救他,两条腿却不听我的使唤。
我哭着跟边上的人说:「你们推我一把,把我推下去。我走不动。」
那帮女的先前求我把眼泪都流干了,现在一个也不肯搭理我,都往回跑,去搬救兵。
戴端阳还在往岸边游,只是越游越慢,很快又呛了一口水。
现在岸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小声地叫他的名字,戴端阳听见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他把背上那人最后向前推了一把,没多久,两个人都沉进了水里。
之后的事都是听来的。搜救的人沿着河岸走了一小段路,戴端阳就挂在一根横贴水面的树杈上,他们把他捞上来,做胸外按压,然后送到医院。另一个人隔了两天才找到,尸体卡在水坝闸口的铁栅里。
追悼会上,系里的学生穿黑衣黑裙进场,黑白遗照挂在正墙,花圈挽联堆放两侧,学生们对着放大的遗照三鞠躬,嚎啕大哭。
这也是听来的。
那天晚上,没等到天公放亮,旅行社就连夜用原来那两辆车把我们又拉了回去。我脑袋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坐到了回程的车子里,光着膀子,披着条大浴巾,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几个把我扛回来的老师,对晚上发生的事都是支支吾吾,怎么撬也不松口,只说:「戴端阳没事。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终于听见了想要的那句话,这才安静下来。
一路上除了我们,车子里始终鸦雀无声,山路颠簸,车灯上挂的吊牌有节奏地拍着挡风玻璃,我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从他们坐的那几排走回后排。
车灯照着满是杂草和碎石子的山路,我瘫坐在椅子上,把那五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一种害怕过后是更大的害怕。
系里原来只有那几个女的知道我见死不救,下了车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嗤之以鼻的蠢样,要嘛皱得像哈巴狗,要不翻着白眼,只差没噎死。
谁瞪我,我就瞪回去,骂我,我就骂回去,就这样死撑着脸面,在操场转了一圈,连去哪都不知道。孤零零地绕到单车棚,看到戴端阳那辆破单车还锁在铁杆上,忍不住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后车座上。
没坐多久,一滴水珠子沿着车棚的铁皮滚下来,一下子砸在我脑门,我用手一抹,用舌头舔了舔,冰凉的。
我怕水的毛病受了刺激,看起来已经好了。可拆东墙补西墙,篓子越捅越多,病越治越麻烦,我打死也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
我回到宿舍,发现被子上被人泼了泡面,正散发着一股馊味。
我气得发抖,指着他们问:「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吼的声音越大,他们越是忙自己的事。
我把床单两下扯了,扔到门口,又拿了条干毛巾把床板擦了擦,爬到床上乓地一声躺平了。
室友们突然开起了茶话会,扯着嗓门,吹拉弹唱,生怕我睡得舒坦。我一声不吭,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慢慢静了。我迷迷糊糊地合了会眼睛,噩梦就来拜访我,我梦见戴端阳呛了水,一次一次地叫我的名字。
梦做到这里就被吓醒了。外面天还没暗,我跳下床,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学校里疯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人已经到了街上。
我蹲在街边,想起我爸被绑在隔离室椅子上的样子,仿佛看到了我的这一天,他发疯时做的事,醒来后也是像我这样不记得了。
我忘了那天晚上究竟做过些什么。我咬着手臂不停地默念:哭了的是孬种,鼻涕和眼泪还是挂了一脸。
我这二十年,连清醒的时候也疯疯癫癫,不知道搞砸了多少事,疯了和没疯又有多大区别?
就这样在路边闷头哭了好一阵,想起只剩下九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腾地站起来,拿袖口在脸上擦了几把,去店里买了个水果篮,风风火火地跑到戴端阳住的那家医院,在前台问到了房间号,一路闯上楼。
可刚在探视窗上看了一眼,忽然又不敢进去了。
那间病房摆满了水果篮,那小子就坐在病床上,系里的同学在床前围了一圈,一人手里一把扑克,打得正高兴。
我提着水果篮,灰溜溜地下了楼。
等到戴端阳出院的那天,我那张交换学生协议书也盖好章了。
我把铺盖一卷,几件衣服一折,塞进箱子里,一手拎箱子,一手提桶子,就这么搬出了宿舍。
站在一楼,又忍不住仰头多看了一眼,头顶层层楼梯迂回曲折,扶手和扶手的缝隙之间,依稀窥见上一层楼的台阶。
我在楼梯口等了端阳一会,他迟迟不来。我就去了大楼另一边,掏出纸和笔,把我租的那间屋的地址写在信纸上,末尾又端端正正地留下落款,用舌头舔了舔信封的封口,黏好,投进宿舍信箱里,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我搬行李出了一身汗,坐下来打量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除了一张折好的铁架床,什么家俱也没有。我撑开床,罩上床单,把地上的灰尘扫一扫,搓着手走了半天,想不到别的事可做,就趴在窗台上往楼下看。
窗户洞开着,风刮得脸生疼,窗外万家灯火,车灯的光像流星拖着彗尾一样嗖嗖地从马路上窜过。
我想到什么,从旅行箱里把端阳送的那张贺卡拿出来,穿了个洞,用绳子挂在铁窗框上。风一吹,这轻飘飘的玩意就不停地转圈,我要用点力气才能看清卡片上那一行蝌蚪符号。
眼前一时都是戴端阳。他穿着一件被风鼓满了的薄衬衣、骑着单车火急火燎的样子,他歪头贼笑的样子,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脸上盖着一本书打瞌睡的样子,拿筷子敲空碗的样子。
我一边想,一边把脑袋又往窗户外面伸了伸。
这里离学校不过几步远,他肯定会来,不是这一刻就是下一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连他屁股上长了几颗痘痘都知道,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凭什么不来?
就这么信心满满地枯等了几天,等了个空。
一周后,我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揣上课本,去上系里的课。我到得晚,课已经上了大半堂,小心翼翼地挪进最后一排,发现戴端阳就趴在他常坐的位置上,正当中那一列,正当中那一排,懒洋洋地用下巴尖顶着桌子听课。
我攥紧了拳头,只想凑过去,可他身边都坐满了人,几个脑袋还时不时凑到一块,说几句就笑一阵。
我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越是看,喉咙里越是疼,只想用手去挠一挠,挠出血了才痛快。我抓耳挠腮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发现他还是干干净净的,那张侧脸鼻梁笔挺,白得几乎从皮肤底下发出光来,真是精精神神,完好无缺。
我失魂落魄地看了又看,他也不知怎么了,毫无预兆地往后扫了一眼,突然又飞快地扭回去,目不转睛地看起了黑板。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没有,呆坐到下课,趁着他清书的时候,抢先出了门。
我在学校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实在跑不动了,才迷迷糊糊沿着林荫道走了一段。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坐在他单车的后车座上,终于远远地等到了他的影子。他一走过来,我就突然从单车棚里蹦出来,趾高气扬地喊他的名字:「戴端阳!」
他难得一个人落单,被我吓得猛一抬头。
我也怕,越是害怕,脑袋越是一片空白:「我搬出去了……」
你来看看吗?
我想这么问,手却抖得厉害,还剩半句话要说,舌头怎么也不撸不直。就这样结结巴巴地耽搁了一会,端阳已经挪开了视线,掉头要走。
我连忙跑了两步,堵在他前面,伸长了手拦着,嘴里的话像糖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蹦出去:「你躲什么,怕别人知道你就会那点狗爬式?救人救得差点连命都赔进去,还跟我神气什么! 」
去我家看看吧。
我生怕他走了,想去抓他的手腕,被他毫不客气地挡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我。
我愤愤不平地又去扯他的前襟,他这次没有挡。
「戴端阳!」
他的胸膛是温热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肉贴着肉。
我筋疲力尽,只知道拽紧了那一小块布料,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让他消气的话:「别这么小心眼,你又不是真死了。」
我正想讪讪地笑几声,突然被他猛推了一把。
我都懵了,站稳后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忽然炸开了一片血雾,我使劲摇了两下头,又摇了两下。
戴端阳明明已经走出老远了,突然又掉头回来,惊异不定地看着我:「钱宁!」
我想抓住他,手却扑了个空。
脚下的水泥地突然变软了,怎么也站不住,我睁着眼睛,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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