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东篱建元十四年冬，先皇猝死，太子裴落青年方十岁，其母李氏代劳国事，大肆提拔李氏血亲。
新历元年，建元十五年秋，李氏一族意图谋反，却先一步被人揭发，先帝之弟肃亲王于是举兵讨伐，双方激战数月，最后终于攻入国都圣麟。
「青儿，你外祖父已经过世，舅舅又不听我劝告，母后不想你在这兵荒马乱之际有什么闪失……」一位绝色美丽贵妇轻轻摸着怀中幼子的额头，一脸慈祥与痛心。
「母后，皇儿哪里也不去，母后！」年幼的君王死死拉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眼里泪光闪闪。
太后滚烫的泪落在儿子的脸颊上，她一把将十多岁的幼子抱入怀中，呜咽道：
「皇儿，其实为娘又怎么忍心与你分离，只是你是我们李氏的希望，你舅舅也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还在磨蹭什么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时，门外闯进来一身披战袍的中年男子，一脸焦急盯着面前的母子。
「妹妹啊，只要陛下在，我们李氏还有一线希望，但如果他们连陛下也不放过，那我们可真的……」男子猛地一拳砸向门板，脸上满是懊恼。
贵妇抬起头，冷漠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兄长，微微叹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李氏一族承蒙先皇恩宠，却因过于贪婪而做出忘恩负义之事，如今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好了好了，太后不必再数落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陛下安全，我引荐一人与你们相见。进来吧！」
在中年男子的一声令下，屋外走进一个同样穿着盔甲的少年，手持长剑，英气逼人，进屋便向堂上众人一拜。
「李魏晶叩见陛下、太后、侯爷！」
裴落青睁大双眼，那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双眼炯炯有神，此时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晶儿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今年的武状元，有他陪伴陛下，太后该放心了吧？」中年男子摸着胡须，转而看向李魏晶，「晶儿，我命你带着陛下跟随李氏妇孺离开，你一定要护得陛下周全！记住，陛下在，李氏在，陛下若有什么差错，我们一族皆亡！」
「魏晶必定不负侯爷所托。」李魏晶双手抱拳，神色凛然。他明白自己所接的任务关系到全族存续，而这个任务的核心，就是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稚子。
「母后！母后！」裴落青心一急，死死拉住母亲的衣服。
可太后就算万般不忍，最终还是咬着牙松开手，含泪将他推到李魏晶面前，「晶儿，陛下就交托与你了。」
「请太后放心。」李魏晶拉住幼帝粉嫩的手，原本以为那孩子会挣扎，却没想到离开母亲身边后，对方竟然安静了下来，乖乖任由他拉着走出宫，只是那双大眼仍旧一直盯着自己的母亲和舅舅，饱含着委屈与不舍，让人看了就心痛。
虽然不舍，但又一言不发，李魏晶对幼帝的反应很是疑惑，于是出了别院后，终于忍不住问：「离别在即，陛下为什么不哭？」
原本裴落青一直低着头，此时闻声抬起，李魏晶才发觉，他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若朕在母后面前哭……母后必定比朕更难受……朕不能让母后和舅舅为难……」裴落青啜泣着说。
李魏晶心一紧，蹲下身子，伸手替他擦去眼角的泪，笑着安抚。「陛下请放心，属下必定将陛下平安送回太后身边，看着陛下重登宝座，号令天下！」
「可是……陪在朕身边的人都死了……你也会死的……」他一脸忧伤。自从父王驾崩，他已经见过无数死亡，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存在于世上，若是没有自己，他的外戚们也不会被权势所束缚，迷惑了双眼。
「陛下放心，属下可不是草包！」李魏晶嘿嘿一笑，那自信的笑容让裴落青双眼一亮，好像在黑暗中找着了一缕阳光，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
「真的？」
「要不，我们打勾勾？」伸出手，李魏晶勾住他的小手指。
裴落青愣了愣，终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嗯，打勾勾！朕以后要封你为大将军！」
「那属下就先谢主隆恩了。」李魏晶爽朗一笑：心里迅速认定自己这一生的主人就是面前这位年幼的帝王，他想看看，当这稚嫩的孩子蜕变成高高在上的君主时，会是什么模样。
◇◆◇
然而，李魏晶没有料到，自己没等到这么一天，反而先等来了死亡。
李氏妇孺离开的途中，竞与肃亲王的军队不期而遇，在叛徒的出卖下，肃亲王的部将立即认出李氏族人和幼帝，因此肃亲王下令，除了幼帝，其余格杀勿论！
纵使李魏晶身怀绝世武功，但双拳难敌四掌，再加上要护着幼王安全，没过多久便是气喘吁吁。
身后是陡峭的峭壁，寒冷的风吹在裴落青单薄的身子上，眼见身边手无寸铁的亲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睁着双眼，无辜的看着自己，仿佛在哭诉，他哆嗦着身子，抱着脑袋，不停摇头。「不，住手！不要再杀了！」
「陛下……为我们……报仇……」刚倒地的女子用沾满血的手拉住他的衣角，话音刚落便断了气。
裴落青惊得惨叫，身子一软便跌坐下去，但立即又被李魏晶一把拉入怀中护着，「陛下，振作！」
「大胆李氏逆贼，还不将陛下交出来！」这时，肃亲王骑着马从军队中缓缓走出，双眼死死盯着李魏晶，全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
「逆贼是你们！陛下的旨意你们谁服从过？若将陛下交托给你们这些贼人，陛下哪还有性命回到圣麟？！」李魏晶怒发冲冠，挺直腰对面前人发难，使得肃亲王的脸色更加难看。
只见他向两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位高手便攻向李魏晶。
李魏晶将裴落青护在身后，持剑而上，没有丝毫犹豫和胆怯，其勇猛之姿，一旁的肃亲王也不禁赞叹。「若此人不是李氏族人，日后必将成为我朝一代名将！」
一听此言，高手们出手又凌厉几分，纷纷攻向李魏晶的伤口，刀剑相交，逼得李魏晶喘不过气。
这时，一人往裴落青的方向看过去，李魏晶心里大叫下妙，和那人同时朝裴落青的方向冲，抢在那人之前将主子拖带而走，不料这是敌人声东击西之计，他的背后及胸前登时传来一阵剧痛。
裴落青一直处于晕眩状态，眼看亲人们满含怨恨的死去，他很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丢掉所有责任，不再去理会外界那些纷争，只求让那血腥的味道远离自己。
但很快的，他就被手心里的温热惊醒，一股恐惧袭上心头，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外壳狠狠砸碎。
「晶儿！」
稚嫩的声音在李魏晶耳边响起，李魏晶只得强忍着胸口窒息般的痛楚，缓缓睁开眼，朝着裴落青抱歉一笑，「陛下……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的胸口汩汩流着鲜血，一柄长剑从背后刺穿他，并在他身上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李魏晶只恨自己无能，在这一刻便要松开那温暖的手，打破他们之间的盟约。
「不要！晶儿，你说过一定不会离开朕的！」裴落青尖叫着，紧紧抱住身前人瘫软的身体，撕心裂肺的唤着对方的名字。他不相信那个充满自信的人会就这样丢下自己！
可是，李魏晶已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剑逐渐夺走了他的温度和呼吸，最后就连痛也感觉下到了，只留下满腔的遗憾和怨念。
「陛下，臣等让陛下受惊了，还望陛下恕罪。」
看见李氏族人死得一个都不剩，肃亲王才从马背上跳下，上前迎接裴落青，但裴落青却死死抱着李魏晶，冷漠的扫了众人一眼。
肃亲王怔了怔，蓦地发现，面前的孩童已然不像一个十岁的稚子，仿佛经历了无数沧桑，褪去了原本稚嫩的外壳。
那个性格温和，喜欢缠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孩子好像瞬间消失了，此刻的裴落青神色冰冷，让人心寒，自然的想折服于这年仅十余岁的帝王脚下。
片刻之间，所有人都跳下马，跪了一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裴落青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血，忽然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皇权……要践踏在血亲的血肉之上建立而成的皇权！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斗胆，请陛下怜惜苍生，回驾圣麟。」肃亲王跪在马前，对裴落青抱拳，神色凛然。
敛起笑容，裴落青的目光飘向身后陡峭的悬崖，幽幽启口。「皇叔，你可知道，死去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回陛下，都是李氏余党贼子，不可不除。」肃亲王理直气壮的回答，虽然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却依旧是李氏宗亲，为了东篱皇权的稳定，这些人迟早是要除去的。
「你错了，皇叔。」裴落青凄然苦笑，抱着李魏晶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这些，都是朕的外戚，这些，都是和朕有着相同血缘的亲人！」
「陛下……」肃亲王无法反驳，只得低下头，「臣愿为此受任何责罚，但国不可无君，也不可任由这些乱臣贼子毁了朝纲。」
「皇叔，朕自幼受你教诲，你是朕最为敬佩之人，但你取我外戚李氏一族性命，朕又不能不恨你……与其这样矛盾的活下去，这用血稳固的皇位，青儿……不要也罢！」说完，裴落青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抱起李魏晶便朝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跳了下去。
「陛下！」悬崖上，传来肃亲王凄凉的呼唤，但那声音很快就变得模糊。
微笑着闭上双眼，裴落青轻声说：「晶儿，这样就不算违约了……我们一起……」
◇◆◇
比起当年的东篱幼帝裴落青，他更喜欢华青青这个身分，因为华青青可以抛开所有重任，只为了自己最珍惜的人们活着。
当时李氏可说大势已去，即便自己还在，也很难阻止皇叔将其它剩余的亲人赶尽杀绝，虽然那时他尚年幼，却早就看透一切，更深知性格软弱的自己不适合成为东篱的王。
转过头，看向如今将东篱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华青青明白皇叔没有选错人，性子古怪的二皇弟天生聪慧，行事果断，比自己更适合这个王位。
「难怪师父一直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原来如此……」梦凝烟怎么也没有料到，华青青竟然就是师父一直惦记着的幼帝。
「你师父……就是我皇叔？」华青青有些惊讶，但随即浅笑着低下眼，「是我对不起皇叔，害得皇叔如此惦记。」
望着魏萧晶苍白而平静的脸，他淡淡的继续说下去。「后来，我们一起掉入深潭里，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游历到那里的师父救起。师父说有办法让即将死去的晶儿活过来，所以我就跟随师父入了药王谷，不停苦读医学药理，只为了治好晶儿……」蹲下身，他轻轻触摸着魏萧晶的脸颊，不由得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使得他看起来更加虚弱。
「所以，你成了医仙？」梦凝烟叹了口气。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华青青得到药神真传，成为人人尊敬的医仙，却不知这其中竟然隐藏了这么多血泪。
「我随师父学医，勉强用针灸之术保住晶儿的命，却也停止了他的时间。自从那年之后，晶儿永远停留在十七岁，不但如此，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师父说只有天龙心才能让他彻底恢复，我翻遍了医书，除了师父留下的线索之外，再无提起天龙心之处，所以我才会带着晶儿来到东篱寻找天龙心。」
「那你……找到了没有？」梦凝烟看向地上躺着的人，从魏萧晶现在的状况看来，华青青似乎是失败了，但他却又觉得，对方不是如此轻易善罢罢休的人。
华青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但眼前忽然一黑，他急忙又低下头，停顿片刻后才开口。「我在东篱那么多年，最后终于发现，师父所说的天龙心，并非是一种药物，师父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在提醒我，如果要救回晶儿，需要费我一番苦心。」
他用心钻研医术，可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晶儿却已经以文科状元的身分入了东篱朝殿。
当时见到一身红袍的魏萧晶他大惊失色，只因那袍子的颜色是那么刺眼，就像当年洒满对方全身的血液一般。
「晶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去参加了科举？」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入宫当太医？」魏萧晶冷冷的反问，问得他一愣。
「可是，我都是为了你啊……」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而晶儿也同样没说，就这样，两人一起踏进东篱朝堂，也没有辜负当年的誓约。
「我一心寻找解救晶儿的方法，但是却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我知道他一定很恼我回到东篱，也很恨我一心顾着学习医术，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也没有办法挽留他。」说到这里，他顿了下，轻咳了声。
「最后，我终于找到治疗他的方法，但晶儿却已经陷入仇恨之中，无法自拔，这一切都怪我发现得太晚，也没有阻止，所以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捂着自己的胸口，他不断冒出冷汗，腹中也传来剧痛。
「原来当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怪不得魏萧晶会这么痛恨我们，皇兄，我……」
裴圣语咬着下唇。如果不是皇兄失踪，他也不会被皇叔从众多皇子中选出来成为今日的东篱王，这皇位，的确是他从皇兄的手中夺取过来的。
「晶儿大肆敛财，勾结朝臣，布下众多眼线，甚至还图谋刺杀陛下，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重登帝位。可我跟随陛下这么多年，亲眼看见东篱的繁荣安定，这是我自认无法做到的，所以，我宁可放弃一切……」华青青说着，身子一晃。
梦凝烟察觉不对劲，急忙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即将倒下的他。「青青？！」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嘴角流下的一道血痕，他心急如焚的大叫。
裴圣语同样脸色大变，急忙扑过来拉住华青青的手，「皇兄！你怎么了？！」
华青青微微一笑，气若游丝的轻语，「只要没有我，陛下的……皇位……便更加……稳定……那些怀着狼子野、心的……也不会……」他越说，呕出的血便越多。
「你在说什么浑话？朕不要你死，不准你死！你听明白没有？」裴圣语死死拉着他的衣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年幼时，他的防心过重，总是怀疑自己的皇兄会对自己下毒手，长大之后方才发现，原来皇兄经常在暗中关心照顾着自己，却从不向自己透露，一直到现在，皇兄还是跟随在他身边，像是守护神似的默默陪着他，让他渐渐产生依赖，根本无法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陛下……」华青青意识到毒性将很快夺走自己的生命，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裴圣语的手，「一切罪孽都……源于我……所以……请陛下放过晶儿……」
「魏大人还活着？！」梦凝烟一愣，他不明白，两人同样服了药，为何魏萧晶会还活着，而华青青却中了毒。
「晶儿……服下的……是天龙心……但是等他醒来后，会失去全部的……记忆……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也不会再记得我……陛下，求你……放过他……没有我，他一定……很幸福……」华青青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最后终于消了音，手也缓缓垂落下来。
「青青！」
「皇兄？！快传太医！」
梦凝烟和裴圣语两人大声疾呼，但华青青却再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未闭合的双眼中，映着不远处安稳睡着的情人的脸。
虽然约好生死与共，但最后，他还是松开了对方的手，只希望他的晶儿能够抛开一切，替他好好活完这一生，这样的话，他此生，便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