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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书籍名:《活受罪 长相守》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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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席卷了全中国的浩劫,足足持续了十年。后来整个教育界都被牵扯进去,秦敬虽只是个在普通小学挂个名的副校长,没两年就要退了,却也得没完没了地挨斗。
市里斗,区里斗,学校里也斗,但好在市里区里的公开批斗一月就那么两回,人在学校里被斗,境况总要好些。
学校小,学生都是附近的孩子,出了校门儿,大家全是邻里街坊,不管平时为了什么家长里短的事儿闹过矛盾,这当口却不会真的落井下石,回家关起门来,大多要嘱咐自家孩子一句“可不许动手打老师”。
不过学校一停课,孩子们没了管束,到底是野了。不见得真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小孩儿本来就皮,又被大环境煽动着,一帮半大小子成天一块儿瞎闹。秦敬出门走在路上,没少被他们起哄架秧子,家里后窗的玻璃也没少被他们用石头子伺候,打破了就没再装,凑合用纸糊了几层。
这日下午学校和厂子里都没有批斗会,秦敬在家写检讨材料,沈凉生就坐在旁边儿看着他写--因着有人保,他后来倒是没被再找什么大麻烦,可算不幸中的大幸。
所谓的“认罪书”秦敬已经写得很熟了,来来回回不就那么几句话,一头写着,一头还能分神跟沈凉生随意聊聊闲天。
正是八月仲暑,沈凉生拿了把破了口的蒲扇帮他打风,过了会儿又伸长手胡噜他的头。
秦敬跟很多老师一样被剃了阴阳头,半边儿有头发,半边儿却是秃瓢,最近长回来点,毛茸茸的扎手。
“我看你是摸上瘾了吧?”秦敬边写材料边跟他玩笑,面上并不见什么失意落魄的神情--他这人沈凉生也知道,要说有什么毛病,就是做人太过乐观了些,遇事儿总先往好里想,说好听的叫心眼儿好,说不好听的就是没心没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凉生也懒得去扳他这个毛病,且现下这光景,他能乐观点也是好事。
实际秦敬是真想开了,只要自己身边儿这个人平安就千好万好,国家这样就这样吧,自己挨斗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夏天的,头剃一半儿还凉快呢。
哪怕是写认罪书时他也不觉得委屈。不觉得自己真教书教错了,便不肯觉得委屈。
写着写着,秦敬突似听见雨声。其实并非是真下了雨,不过是又有小孩儿往后窗扔东西--或许被家里大人骂过了,他们不敢扔砖头石子,便改扔没什么破坏性的土疙瘩,打到窗纸上就摔散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像是落了场雨。秦敬并不生气,只觉得到底是小孩儿,想捣乱又没胆子,哪儿能真跟他们置气。
沈凉生听着动静,撂下蒲扇站起身,想出门看看--他面相本就生得严肃,岁数大了也仍不怎么爱笑,于是看着就更凶,附近的小孩儿多少有些怕他,每每见着他出门,板着脸往那儿一站,就吆五喝六地一哄而散,转去祸害下一家。
“你别去了,六十岁的人了,跟小孩儿较什么劲。”秦敬撂下笔,笑呵呵地说了他一句,见沈凉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笔继续写。
下午三时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斑驳的旧书桌上。这桌子还是打在西小埝的公寓里住着时就用过的,搬家时一块儿运了过来,因着不是古董,抄家时倒幸免遇难。秦敬在这张桌子上改了十几年的作业,备了十几年的课,却没想到末了儿会有一天在这桌上写检讨材料--多少老师跟他一样教书教到满头花白,不过都是这么个下场。
秦敬想得开,小半是因为问心无愧,大半还是因为有沈凉生在--只要身边儿还有这个人在,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可毕竟很多人是想不开的,认罪书写着写着,就上了吊投了河--“六代繁华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真实的阳光与不真实的雨声中,秦敬一笔笔把检讨材料写完,放下笔,望向沈凉生笑着问了句:“晚上咱们吃什么?要不还熬点儿粥喝?”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没能够等到看文革结束,中国复兴的光景。四人帮竭力压制着悼念活动,老百姓却不管那套。家里没布票了,秦敬买不了黑布,便把一件黑褂子绞了,做了两个黑箍,两人一块儿戴在了胳膊上。
他们会念着他的好,念一辈子--当面致谢再不可能,但人都没了,总得为他戴个黑箍,哪怕为了这事儿再怎么被批也认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华北多少都受到了波及,京津也受灾不小。
那夜沈凉生和秦敬睡到一半猛地惊醒,只觉天摇地动--先是平着摇,然后上下颠,东西哗啦哗啦地往下掉,轻的家具已经倒了一地。他们都没经历过地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该往床下躲,只知道往外跑。
可当然是跑不起来的--沈凉生年轻时看着不比秦敬胖多少,力气却大得很,可以把他打横抱上很久都不松手,但如今到底是老了,没力气抱着护着他,只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
万幸虽住的是老平房,盖得却也结实,这么摇都没塌,两人平安出了屋,不敢靠院墙站着,只躲在小院中间,等到第一波震过去了还有些回不过味来,握着手面面相觑。
要说后怕自然是有的,却也没那么怕--他们这辈子什么没经过,现下竟连地震都不大怕了,也不担心再震一波房子塌了怎么办--只要彼此还在身边,手还握在一处,就什么都不怕。
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灾,人祸,一桩连着一桩,风云变色,遍地疮痍。
--而后天亮了,中国再次从废墟中站起来。
一九七七年,文革正式结束,转年就改革开放,好像眨眼间便换了个新天地。
这么多年,他们一起走过漫长的战争,经过洪水地震,撑过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到了最后最后,终于过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便每一日都过得珍惜。
院子里的花草在文革时都被拔了,现下又都重新种了起来,那棵歪脖子枣树倒是一直幸存着,看了那么多年,他们也看出了感情,跟看自己小孩儿似的,不嫌它煞风景,也不嫌它从来没结过枣子。
虽说买好多东西还是得凭票供应,但物资终归丰富了不少,俩人夏天依旧爱在树底下支张桌子,煮点盐水毛豆,切几毛钱粉肠,一块儿喝两盅,或者单纯聊些家常,或者听秦敬讲几个段子就酒。
秦敬这段子讲得可有历史--文革时没书看,也没什么娱乐,他便关起门偷偷说些段子给俩人解闷儿,有旧时学过的,也有后来新编的,一讲便讲到了如今。
这些段子,说的是一个人,听的也只是一个人--他说,而他听,有听过很多遍的,却也不觉得烦。
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每一个都热闹欢喜。
再后来也有不少书读,他们定了份《小说月报》,也会看看诸如张恨水之类的作家写的爱情小说,但还是最爱读武侠--改革开放后打南边传过许多新作品,其中不乏精妙之作,但或许是人老了都念旧,他们依旧最欣赏还珠楼主,买了套新出版的蜀山从头读起。
写书的人早便去世了,这部书自解放后就再没出过新章,注定永远看不到结局。
可看不到结局也没什么关系,他们反而觉得这样一部书,没有结局才是好的。
老刘家前年搬到了大胡同那头,离他们家并不算远,两家便常走动走动。老刘因着早年说相声,文革时也难免吃了些苦头,不过许是天赋异禀,这么折腾都没能让他瘦下来,现下就更见发福,有时三人坐在一块儿,沈凉生和秦敬便要说他,你也运动运动,别老成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这肚子可真没法儿看了。
“你们管我呢!”人说老小孩儿,在老刘身上体现得那叫一个明显,往往听见这话就要不乐意,嘟嘟囔囔地一脸委屈相,反像两人合起伙来欺负他似的。
秦敬和沈凉生倒是晚饭后总爱散个步,尤其是天暖和的时候,出了院子沿着街边慢慢溜达,一路跟相熟的邻居打打招呼,聊两句闲话,或自带个马扎去大悲院前的空场上纳凉--大悲院也在天纬路上,离秦敬旧时任教的小学就几步路,庙不大,香火却挺旺,文革时被砸过,后来又重修了起来,庙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不晓得是打哪儿弄来的,看着竟不像新物,狮爪下的石球已被人摸得滑不留手,一群小孩儿在狮子边儿上窜下跳,大人们就坐在庙门前的空场上扎堆闲聊,说是佛门净地,却也满眼俗世喜乐。
不管文革时再怎么被批斗,秦敬对教过书的小学还是很有感情的,有时也会带着沈凉生回学校里看看。
学校门房一直没换过,自然知道秦敬以前是副校长,但因着他常年带课,熟人却还是多半叫他“秦老师”,秦敬自个儿也更爱听这个称呼。
学校操场上有株老桑树,正长在领操台旁边,夏天桑韧熟了,红紫的果实挂满枝头。沈凉生知道秦敬爱吃桑韧,也知道他八成就是为了吃才专拣这当口往学校里溜达,可亲眼见他趁学校放学了才溜进去偷果子还是觉得十分好笑。
桑树树龄老,长得也高,秦敬老了有些抽抽,人看着比年轻时矮了,兼又有些伛偻--文革时有回被斗狠了,受了腰伤,缺医少药地也没全治好,后来硬要站直了就腰疼。
沈凉生倒是仍身姿挺拔,看他想吃便登上领操台为他够了几个矮处的果子,见秦敬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却又要说他:“你说你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回家洗洗再吃。”
天纬路离海河也挺近,有时他们精神好,便沿着河边一直往东走,走到火车站那头,站在解放桥边看来往的车船,听着从河上传来的,多年不变的汽笛声。
解放桥就是以前的万国桥,传说当年的建造图是出自设计埃菲尔铁塔的大师之手。解放前这座桥确实被归在法租界,也确是法国人建的,传说却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座桥倒真跟埃菲尔铁塔一样,全用钢铁打造,这么多年过去,海河上的桥多少都被加固过,只这一座除了重漆一漆,就没见它动过大工程,却还是结实得很。
秦敬同沈凉生站在桥边,往对岸看过去--对岸是解放路,旧年叫中街,两侧洋行银行林立,来往的都是那时候津城里顶体面的人。
有回立在那儿,秦敬突地想了起来,当年有一次,他们也曾一起走过中街,然后站在河边儿往对岸看。
彼时从左岸眺望右岸,如今却是从右岸回望左岸--暮色中秦敬突似看到了两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立在对岸与他们遥遥相望--那是年轻时的他们。
那刻秦敬也不管周围还有乘凉的人,蓦地伸手抓住了沈凉生的手。
他握着他的手,看着年轻时的他与他站在对岸,像是他们一起牵着手走过了一座桥,就过了四十多年。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来得有些迫不及待,刚五月中天便燥得厉害,沈凉生似是有些害暑,连着小半个月都没有什么胃口。
有日沈凉生午睡起来,却见秦敬没躺在身边儿,下床走到里屋门口,才见他斜斜背朝自己坐在马扎上,脚边放了个小盆,盆里泡着七八个不知打哪儿淘换来的鲜莲蓬。秦敬戴着他那副厚得跟汽水瓶底儿似的眼镜子,仔仔细细地剥莲蓬,也没听着身后人的脚步声。
往常若见秦敬做这些费眼神的活儿,沈凉生定会过去帮把手,这日却反常地没有动,只立在里屋门口,静静看着秦敬坐在外屋里认认真真地把莲子去皮,又一个个把莲心剔了出来,莲实莲心分别用两个小白瓷碗盛了。
他看着午后的夏阳在擦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上拖出长条的光斑,落在秦敬几近全白的发上,突地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有福气--不管受了多少罪,也觉得真是有福气。
“起了?”秦敬把莲蓬剥完了,一扭身才见到沈凉生站在里屋门口,笑着朝他道了句,“这东西败火,晚上给你拿莲蓬仁儿熬点粥喝,莲心要觉得太苦就泡茶时放两个,茶叶一冲就没味儿了。”
沈凉生也浅笑着点了点头,轻声应了句:“嗯。”
后来沈凉生觉着自己那时是有预感的--秦敬以为他吃不下东西是害暑上火,胃口和嗓子都不大爽利,沈凉生刚开始也这么想。直到后来嗓子里那种哽得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才觉着有些不对劲,想起父亲早年的病来。
要说这些年有什么事沈凉生一直瞒着秦敬,便是他父亲当年的喉病。那时候路易斯因为同沈凉生交好,私下里坦白跟他讲过,咽喉癌可是有遗传性的,劝告他一定少吸点烟。
虽说遗传病是个没影子的事儿,沈凉生却也不愿跟秦敬说,若是说了,他多少得提着点心。再后来同秦敬在一块儿,烟倒是慢慢戒了,年头一久沈凉生自己都忘了这码事,可现下吃了不少去火药嗓子还是越来越发紧,才终又让他想了起来。
既是觉得不对,总归是得去医院看看。沈凉生不敢跟秦敬两个人去,先背地里跟老刘说了,让他叫上他大儿子陪着走一趟。
“老沈,你别吓唬我,”老刘早便不叫沈凉生“二少”了,没等他说完就急了眼,梗着脖子道,“你哪儿能这么咒自个儿,咱查归查,你快别吓唬我!”
秦敬跟沈凉生日日在一块儿,去医院查病这事儿也不能避着他,于是还是一块儿去了。沈凉生只道叫上刘家大儿子是为了有辆自行车方便,可秦敬还不知道他--他这个人做事儿一直是妥妥当当的,自己还没想到,他便全打算好了--于是心里很有些七上八下,面上却又不露分毫,连等检查报告那几天里都一如往常,该吃该睡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他是不敢想。
只仿佛自己还跟以前一模一样,把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模一样,两人便就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去取检查报告那日,老刘的大儿子说自己去就成了,秦敬却非要一起跟去。
沈凉生可不放心他这么着,归其了还是三个人一块儿去了医院。老刘的大儿子长得跟他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子也是一般的热乎,一路上嘴就没敢停过,讲厂子里的事儿,讲他大闺女的事,使劲活络着气氛。
直到排上了号,大夫出来问了句“谁是家属”,他才噌一下站了起来,急急应了句“我是”,也不待秦敬反应就跟着大夫走了进去看片子。
沈凉生的关系一直挂靠在针织厂,那年头是公费医疗,他们赶上了个通人情的大夫,见外头两个老同志,确实不方便听结果,便也没纠缠是不是直系亲属的问题,只细细给病人家属分析了片子,什么声门上型下型的老刘的大儿子也听不懂,最后就眼巴巴地看着大夫问了句:“……那还能治么?”
“当然能治,可以做手术,也有保守些的疗法……”大夫顿了顿,因着见多了生死,不落忍也得遵守医责,明白地解释了各种治疗手段和风险,最后委婉地劝了句,“老爷子岁数大了,开刀不是不可以,但治愈几率刚才您也听我说了,您不如多想想,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吧。”
可这要怎么商量?他红着眼圈儿瘫坐在椅子上,简直都不敢站起来走出这扇门。
但事情终归得说--老刘人虽没跟去,却也一直在他们家里等消息,眼见三人闷声不语地回来了,心里就咯噔一下。
沈凉生固执地不肯避讳,让他有话直说,于是四方坐定,老刘的大儿子终把大夫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拿眼觑着他爸,又觑着自己俩干爹,只觉煎熬得坐不住,是硬把自己按在椅子上。
老刘已经傻眼了,沈凉生面上却还是那副神情,连秦敬都好似没受什么震动--这一道儿上他也有了些心理准备,若没事儿早在医院里说了,既要回家说,那便是肯定有事儿。
“我看做手术就免了。”沈凉生反是四个人中先出声的,明确表了态,又讲了讲他父亲的事儿,末了儿总结道,“开刀也没用,我也不想折腾。”
老刘回过点神,讶异看着秦敬安安静静地坐在沈凉生身边,竟不出言表示反对,面上也不见如何悲恸,心里就又咯噔一下。
最后事情便按沈凉生自己的意思定了,不动刀,只用药,连医院都不肯去住。
倒不是他们住不起--那一年公费医疗虽然刚刚改革,各单位定额包干,计划拨放,但厂子领导听说这事儿已经发了话,医药费可全额报销,秦敬那头儿又补发了一部分文革时亏欠的工资,钱还不用操心,只是沈凉生自己不想去。
他这个人一辈子都活得一丝不苟,从没使过什么性子,只这么一桩,他说什么秦敬都全依他。老刘的大儿子结婚早,大孙女已经参加工作了,便死活不肯让秦敬去费劲找什么家床护士,只说自己就是个护士,还找外人干吗。
于是跑医院取药,在家里给药输液之类的事儿便全被刘家的小辈儿包了,沈凉生过意不去,老刘却强颜欢笑地拿话堵他:“这干爹干爷爷哪儿能白叫,他们尽尽孝你也管,你说话费劲,可不许跟我争。”
秦敬那头的精神倒不算太坏,只是日常照顾的活儿不准任何人插手,跟老母鸡护食一样,谁抢就啄谁。
实则也没人敢跟他争--大伙儿都看出来了,他这就是撑着一股劲儿,老刘一头看他把沈凉生照顾得周周道道的,一头却又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哪日秦敬这劲儿一松了,便整个人都垮下来。
沈凉生的病情确和大夫说的一样--这类型的癌症早期不容易察觉,发展又十分快,的确没什么好法子--到了晚秋的时候,镇痛药已经吊上了,沈凉生睡过去的时候便多起来,有日睡醒一觉睁开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意去找秦敬,却见床头坐着的是老刘,便略略比划了一下,问秦敬哪儿去了。
“他说出去走走。”老刘佯装无事地答了,心里头却急得很。这日早晨见他过来,秦敬便说要出去走走,让他帮忙看会儿人。老刘当时拦不住他,只得放秦敬出了门,可这都下午四点多了,也没见人回来,他边着急边盼着大孙女赶紧下班过来,让她出去找找人。
沈凉生脑子还不迷糊,看出老刘面色不大好,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半点不着急。
他半点都不怕,笃定他会回来--只要自己还在这儿,他就哪儿都不会去。不会真的走远。
其实他觉得对不住他,到了最后还是要扔下他一个人,可这话却是不能明说的,他也确实没和秦敬说过,只趁这日秦敬不在,叫老刘取了纸笔过来,慢慢写道:“替我好好照顾他。”
老刘忍着泪应了--秦敬都没哭过,他可不敢跟这儿号丧,见沈凉生比了个“把纸撕了”的手势,便赶紧一条条撕了,还觉着不放心,干脆揣在了裤兜里。
秦敬确实未曾走远,只是去了趟大悲院,从早上跪到下午,先是求菩萨让沈凉生少受点罪,后来便只长跪佛前,反反复复默念着诗经中的句子:“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如能够代替你,我愿意死一百次。
这日秦敬并没等人出来找,五点多便自己回了家,虽因跪久了更见伛偻,面上却很平淡。
沈凉生已经又睡过去了,老刘松了口气,跟秦敬一块儿坐在床边,静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劝他道:“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槛儿,他今年可不就是七十三了……但要说咱俩也快了,过两年也不一定能迈过这个槛儿……你就再熬两年,熬一熬就过去了,到时候地底下再聚……他肯定等着你。”
“我不用他等,”秦敬淡淡接了句,又发觉自己说得让人误会,便改口道,“他不用等我。”
老刘闻言抬眼望向他,只见昏暗的屋子里,秦敬淡色坐在那儿,眼神却是亲热地注视着床上睡着的人,轻声把话说完:“老刘,你信不信,他走时我准定知道,也准定得跟他一块儿走。”
“……”
“你约莫不信,可我信。”
那天老刘几是失魂落魄地跟着大孙女一起出了门,一路往家里走,觉得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似的,每一步都不真实。
这些年,两家熟归熟,可秦敬和沈凉生的关系到底是个秘密,老刘婶知道,儿子辈多少能猜出点来,孙子辈却真以为他们是表兄弟了。
谎话说久了,老刘竟似自己都忘了,秦敬和沈凉生可不是真的兄弟。
他这人心眼儿宽,到老也懒得回忆旧事--想当年如何如何,说来有什么意思。
可这天他却突地全回忆了起来,一桩桩地,一笔笔地,有两个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儿,故事中的人是自己顶熟的人,如今回忆起来却全不觉得真实,竟像离自己的日子无比地远,远得像出传奇话本,像自己改说评书后讲过的虚构段子。
自己是个讲段子的俗人,可段子中的人不是。
一路晕晕乎乎地走到家,吃过晚上饭,老刘打开话匣子,依旧听着匣子里头传出的戏音愣神儿。
那是一出《群英会》,热热闹闹地,锵锵锵锵锵--
“想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老刘突地站起来,似被戏里的念白猛地惊醒了,扯着大嗓门儿,荒腔走板地跟着唱了几句,又用小名儿操着戏音招呼大孙女:“英儿,快快打酒来,跟爷爷喝上两盅!”
老刘婶同刘英互看了一眼,又同时翻了个白眼。
“我爷爷这又发什么癔症呢?”
“你甭搭理他。”
入冬后沈凉生已吃不了什么东西,多半靠输液支持着,人便瘦得厉害。刘英虽然年纪轻,也没工作几年,技术却很过硬,手底下既准且稳,能扎一针绝不扎两针,只想说可不能让干爷爷多受痛。
不过其实沈凉生也不知道痛不痛,一天到头没几个小时是醒的,人虽瘦得皮包骨头,面上神色却很平和,竟一点不觉得难看。
“有时我可后悔呢,”刘英吊好药水,陪秦敬坐下来说话,因着想要安慰老人,嘴角一直带着笑,“您说我怎么就没淘生成我沈爷爷的亲生孙女呢?我要是随了沈爷爷的长相,再瘦一点,追我的人还不得从咱家排到百货大楼去,也不至于那么难找对象。”
“别这么说自个儿,那是他们没眼光。”自打秋天那日之后,秦敬的脸色反倒好了,不再见什么强撑着劲儿的意思,当下便也笑着拍了拍刘英的手,“再说女孩子丰润点是福相。”
“我这哪儿是丰润啊,”刘英见秦敬肯笑,便变本加厉地拿自己开玩笑,举着自己的手道,“您看看,这都胖成猪蹄髈了,怎么少吃都瘦不下来,可愁死我了。”
“其实他最好看的时候你没赶上,”秦敬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又像要献宝似地站起身,“等我给你拿相片儿看看……”
实则那张相片刘英早看过好几次了,再说也看不出什么来--文革抄家时好多旧相片儿他们都不敢留,连解放时拍的合影都赌气烧了,只有抗战胜利那年的合照,无论如何舍不得烧,便藏在铁皮盒子里,在院里挖了个坑埋了--老照片的相纸本就爱发糊,因埋在地里头受了潮气,照片上的人就更模糊,确是看不大清沈凉生年轻时的模样。
秦敬跟老刘学坏了,也一副老小孩儿的德性要献宝,刘英自然不会扫他的兴,看了好几次,也还肯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看。
“要说这也不是他最好看的时候……”秦敬把合影给小辈儿看过,却难得提起旧事,也怕说走了嘴。但现下他已不在乎了,或者是终于忘了要守秘,只握着一张旧相片,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我跟你沈爷爷头回遇见的时候……哦,那是第二回了……你知道中国大戏院吧?那天我想去看戏,可人老么多呀,根本买不着票……后来我站在马路边儿,就说站在路边儿看看热闹……再后来……”
刘英默默听着,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因秦敬口才好,说得也栩栩如生。摩肩接踵的人群,道边的霓虹灯,穿着白西装的人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鲜活地打着转。姑娘家心软,听着听着她便觉得有些忍不住泪,看秦敬说得告一段落,赶紧借口道厨房刚烧了水,起身走出屋门。
待进到厨房里,她想着不能哭红眼给老人家添堵,就使劲把泪忍了回去。心思一定,便觉得有哪儿不对,再一琢磨,可不是不对嘛--沈爷爷和秦爷爷既然是表兄弟,怎么会是二十多岁才遇见的?
那刻她蓦地像被兜头打了一棍子,似明白了什么,又似十分愣仲,呆呆站了会儿,突然哇地哭了,又怕哭声传去屋里,连忙抬手堵住了嘴,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难受,直哭得蹲下就站不起身。
秦敬一个人握着相片坐在沈凉生床边,根本没听见哭声,甚至没听出刘英说去厨房看水是个借口,只一门心思地沉浸到回忆中去,在脑中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沈凉生年轻时的眉目,又伸手轻轻抚过现下他枯瘦的面庞。
他那时候那么好看……去学校里找自己,不远不近往那儿一站就勾得满教室小姑娘都没了魂……可谁说他现在就不好看了?秦敬笑笑地为沈凉生抻了抻被角,还是觉得全世界的人加到一块儿,也及不上这个人半分颜色。
无论何时,他的小沈哥哥都是最好看的那个,没人比得了。
一九八三的春节,中国自解放后第一回办了直播的联欢晚会。那时候在大城市里黑白电视已算是普及了,彩电却还是少。秦敬家里这台彩电本是老吴的大闺女给她妈置办的--老吴岁数大了,没活过文革,但他太太比他小不少,终于撑了过来,且因老吴被平反得早,家里日子还算可以。当年老吴把秦敬和沈凉生当半子看,他们却叫吴太太“大姐”,而沈凉生的病到后来还是没瞒过老大姐,于是这台彩电便被她指挥着闺女给秦敬送了过来,其中的好意不便明说,秦敬也不好推,不过平时却也没心思看。
但过年又不一样,尤其这日沈凉生精神格外好,一觉睡到晚上,醒过来听说有直播的春节晚会,便半坐了起来,靠在秦敬怀里,俩人开了电视,一块儿看个热闹。
老刘本想把年夜饭挪到秦敬家里吃,但秦敬打死不同意,只笑着说你们一家老小聚去吧,也别扰了我们俩清静,于是给他们送了年夜菜就回去了,心想着初一早上再过来拜年。
墙上的钟慢慢走到了九点多,沈凉生却一直醒着,和秦敬一起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待看到有说相声的,便扯起嘴角笑了笑。
秦敬把他揽在怀里,自然看到了他的笑,也不会猜不出他的意思,当下顺水推舟附到他耳边,简直是老不要脸地问了句:“小沈哥哥,你觉着是他们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沈凉生的笑仍未收回去,还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又微微点了点头,意思便是“你说得好”。
秦敬也嘿嘿笑了,满意得不得了,正要继续跟他贫,却觉沈凉生拉过自己的手,提起力气在自己掌心写了一个字。
秦敬默默等他写完,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口中的话却咽了回去,只合起手,将沈凉生的手,与他在自己手中写下的一个“好”字,同他们的一辈子,一起合进了掌心。
挂钟又慢慢走过了十点,沈凉生终是累了,靠在秦敬怀里睡了过去。秦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自己也在他身边儿躺了下来,手仍同他握在一处,却没想着要关电视,只同身边的人一起沉入梦乡,任电视里欢声笑语,又或十二点时外头铺天盖地的鞭炮声都没能把他们吵醒过来。
秦敬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身旁沈凉生却不见了,便觉着很纳闷儿,心说刚才俩人还一起睡觉呢,怎么一睁眼就找不着人了。
秦敬纳闷儿地下了床,蹬上鞋往外头走,走出屋又走出院子,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半袖蓝布褂子,可一点儿不觉得冷--原来一觉睡醒就已是夏天。
院外的街景是见惯了的,不算宽敞的一里街,两侧都是民房,可不见半个邻居,只有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街道上,静谧又热烈地,让人觉得很是刺目。
秦敬这时便有些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可即使是做梦,他也不能找不着那个人,刚这么一想,就见前头有个熟悉的背影,可不正是沈凉生。
秦敬连忙跟上去,边走边喊他,沈凉生却不答应,只一个劲向前走。
梦中这一里街似乎被无限延长了,他看到他被日头照得惨白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却直远到针尖般的大小,依然望得见。
可秦敬心里已经急坏了,生怕一眨眼那背影就不见了,于是紧赶慢赶,跑得鞋都掉了,气喘嘘嘘地也没法儿再出声叫他。
沈凉生却似终于察觉到有人跟着,停住步子回了下身,看到秦敬便皱了眉,全是一副坏脾气老头的做派,撵猫赶狗似地,远远地冲他摇手:“回去,别跟着我,快回去!”
刚刚秦敬急得哭都哭不出来,现下见沈凉生赶自己,就一下放声大哭,跟小孩儿耍赖撒泼似的,哭得十分委屈。
沈凉生似是被他哭得没辄,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却也没有走到他身边,只像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样看着他。
“沈凉生……”秦敬见他也不管自己,哭着哭着就没了趣,哽咽着唤了他的名字,想再补句什么,又不晓得该补什么,最后吭哧了半天,愣头愣脑地道了句,“……沈凉生,我喜欢你。”
那是一个既古怪又奇妙的梦。
在他说出喜欢他的时候,梦好像突地卡了壳,两个人都愣在当地,愣了片刻,又突地一块儿笑了出来。
“过来吧。”
他向他伸出手,他便朝他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就像同时都年轻了一岁似的,待到他终站在他身前时,两两相望,俱看到一张风华正茂的脸。
古怪又奇妙地,他们不但年纪变了,且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看着简直像从什么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秦敬一袭蓝布长衫,只似个寻常书生,沈凉生却华服高冠,墨色袍摆用银线绣了一圈云纹镶边,但因面色冷傲,不怒含煞,不像王侯显贵,倒像一尊惹不起的凶神。
可秦敬却不怕他,也不觉着两人穿得怎么奇怪,反似本该就如此一般,嬉皮笑脸地赖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凉生也没见怪,只回手握住他,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耀目的夏阳中,他们比肩而行,终于走完了这一里红尘,又再继续走下去--
走回来处。
去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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