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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籍名:《活受罪 长相守》    作者:鱼香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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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敬此番来找沈凉生是有着人命关天的正事,却非为了自个儿,而是为了小刘。
其实小刘并没干什么出大格的事儿--这小子看着跟尊弥勒佛似的,成天眯着小眼乐,却也是个有血性的仗义脾气,只是知道老娘岁数大了,仨妹妹里有俩还没许人家,自己身上挑着养活一家老小的担子,不敢不做个“顺民”。秦敬平时在做什么从不肯同他说,甚至连刘家都有意地少去了,就是怕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牵连到他。
不过即使在沦陷区,被日本人控制着报纸舆论,多少也可收到些外界的风声--日军攻进南京时犯下的事足够叫他们个个不得好死,死一千回也赎不清--小刘不能真干什么,只在心里憋着口恶气,后来同行里几个师兄弟一合计,就一块儿编了些暗讽日寇汉奸的小段子,台上讲完“虚构的旧朝旧事”,说的听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伙儿不敢点破,一起骂两句解解气罢了。
结果去年十月底,有伪警找上茶馆的门,没有真凭实据就把小刘带回局子里问话,明摆着是为了讹钱。小刘的妹妹吓了一跳,找到秦敬,秦敬赶紧带着钱过去,赔着好话笑脸把人赎了回来,小刘也再不敢说那些暗讽的段子,却没成想刚平静着过了两个月,竟又被拎去了局子里。
这回的事情可大发了--不单是小刘一个人倒霉,还有其他人也被冤枉地抓了进去,却是因为日本人察觉到中共在平津地区建立起了秘密交通线输送补给和药品,下令查找“共匪在天津的盘踞点”。伪警为着向日本主子邀功胡乱逮人,竟就盯上了刘家的茶馆,连送钱疏通都不管用了,秦敬打听到陆续被抓的人都已移送到了日本警察署,一头嘱咐小刘的妹妹看好她娘,一头就来找了沈凉生想辄。
二十二号一大早秦敬去了剑桥道,却在望见那道熟悉的铁门时停了下来,立在街角站了片刻。他有些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当初是自己一意要与沈凉生划清界限,连他爹过世都不肯去看看他,如今要人帮忙了才找到他,秦敬不知道沈凉生会怎么想自己。
如果是秦敬自己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再麻烦沈凉生,但现下担着的可是朋友的命。秦敬默想了片刻,刚要抬腿迈步,便见铁门打开来,有车开了出去。他不晓得沈凉生在不在车上,正犹豫要怎么办的当口,却看车突地停住了,那个人推门下了车,立在车门边向自己望过来。
僻静的街道上,隔着百十来米的距离,秦敬看不清沈凉生的脸,只在脑海中一笔一笔勾勒出他的眉目。
当断则断,他不曾后悔,但是心里清楚,其实自己还是喜欢他。不该再喜欢了,也还是喜欢。
不见到这个人时,似乎这种不恰当的喜欢也没什么,每天忙忙叨叨的,并非会时常念起他。偶有难受的时候,想想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也就没什么了。
可现在重又见到了……秦敬突然觉得心口疼。不是臆想,而是真的疼,跳一下就抽一下,抽得脑子都有些混沌,只觉一片白茫,像告别那日的阳光,像眼前覆着雪的街。
秦敬默默看了他两分钟,终于回过神,先一步朝对方走过去。
沈凉生吩咐司机停车时的那点慌乱早已收敛干净,见秦敬动了,便也迈步迎向他。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步子迈得比平时略快了些,却也十分稳当,走到秦敬身前,一如往常得体地寒暄了句:“好久不见。”
“……嗯。”秦敬好不容易回来的三魂七魄在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时又飞走一半儿,愣愣地答了,也不知道再补句场面话。
“找我有事?”
“嗯……”
“进去再说吧。”
小秘书做人机灵,看沈凉生下了车,也跟着钻出来,此时正立在车旁,见沈凉生回身朝他摆了摆手,便知道是让他们先走的意思,又钻回车里朝崔招娣道:“崔小姐,二少有客,咱先走吧,别误了火车。”
“……能不能等一下?”
“啊?”
小秘书以为崔招娣是想等沈凉生一起走,刚想跟她说别等了,却见她已推门下了车,在车边站了半分钟,又不待自己催就坐回来,拉上车门,小声道了句:“劳您等了。”然后便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是不敢喜欢他的。他在天上,在光里,让她连偷偷喜欢的心思都不敢有。只是她知道,这一别,就是一辈子见不着了。所以也难得鼓起点勇气,想再看他最后一眼,也多少盼着他能再看自己一眼,跟自己挥手道个别。
沈凉生不是没看到崔招娣下了车,却连周全下场面礼貌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他同秦敬肩并肩往铁门那头走,余光扫到秦敬垂着的手,眼见手指冻得通红,便有些不舒服,差点冲口而出地说他大冷天也不知道戴副手套出门,又想到自己已没说这话的立场,心烦意乱之下也就没心情管别人怎么着了。
沈凉生看到了,秦敬自然也看到了--他没见过崔招娣,不知道她同沈凉生是什么关系,只见到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搭在肚子上往这头看过来。那样的目光几可算是柔肠百转的,对上自己的眼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默默地坐回到车里去。
结婚了吗?应是还没吧。他若是结婚了,报上肯定是要登喜告的。许是因为他父亲去了没满一年,还不能办喜事。不过孩子都有了,总归得补场喜酒。
秦敬一头乱七八糟地想着,一头随沈凉生往宅子里走,先前心口还一抽一抽地疼,现下却又没事儿了,半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俩人进到客厅里,下人见到秦敬一愣,上茶时没忍住冲他笑了笑。秦敬便也冲她笑了笑,望向沈凉生时笑意仍未收回去,看得沈凉生心头突地一跳。
“找我什么事?”他低头点了烟--多少带着点掩饰意味--复又淡声问了句。
秦敬也没废话,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了,望着沈凉生的脸色等他的答复。
“我知道了,你放心等消息吧。”沈凉生倒没刁难他,也没拿话堵他,痛痛快快应了下来。
“对不住,麻烦你帮这么大的忙。”
“不客气。”
正事说完了,客厅中一时有些沉默,静了片刻,两人同时开口:“我……”
“中午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秦敬摇摇头,“我这就回去了。”
“……”沈凉生看着秦敬没答话,秦敬同他对视几秒钟,又重复了句,“我回去了,谢谢你。”
“那我就不远送了,”沈凉生闻言站起身,比了个手势,“请。”
当初分开时,虽说想着好聚好散,但沈凉生心里终归有股碍于自尊不可挑明的怨气--那时他何尝没有抱过希望,希望自己在秦敬心目中的分量重过任何人任何事,希望他能选择留下来。
如今沈凉生倒不怪秦敬有了事情才来找他,也不怪他这副说完事情就要走的态度,心中非但没觉得不快,甚至是有些愉悦的--甫见时只消一眼,他便看出秦敬仍然喜欢着自己,后来崔招娣下了车,被秦敬见着了,当中会生出什么样的误会,沈凉生自然很明白,却偏不同他讲清楚,任他自己一边儿难受两天再说。
“秦敬,”沈凉生口中说不远送,可仍是陪秦敬走到了门厅口,还故意放柔声同他道了句,“看你比以前瘦了,自己一个人多保重。”
“……嗯。”秦敬走在沈凉生之前半步,闻言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低声应了一句。
沈凉生再不多言,目送他穿过花园走向铁门,心中带着那点愉悦默想到,明明舍不下还非要舍,秦敬,你这就是自找罪受了。
秦敬走出沈宅大门,走到街上,沿着僻静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错过了通往电车站的路口也没停下。
昨日的雪大约还没下透,天色阴霾着不见日头,只泛着青白的光,像覆雪的大地上倒扣了只白瓷碗,人被闷在碗里头,憋久了便有点喘不上气。
秦敬并不觉着特别难受,方才跟沈凉生说正事儿的时候,条理也是清楚的,脑子半点不糊涂。
直到现在走得远了,松下劲儿来,才终有些晃神,恍惚着心道了句,一年多没见,他也算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说来也到岁数了,自己以前不动脑子想想,待真见着了才大惊小怪,实在有些可笑。又想到他嘱咐自己一个人多保重,就好像……好像……
秦敬突然想到娘去世前,还能认出人的时候,也是跟自己说:“宝儿,往后一个人好好过。”后来她就不认识他了,一直昏睡着,走之前也没再睁眼看看他。
秦敬蓦然觉得委屈。倒不是觉着沈凉生对不起他--是自己先离开他的,总不能不讲理到让人家非得对自己念念不忘--只是觉得委屈,不能对沈凉生不讲理,就对自个儿的妈不讲理,跟个小孩儿似的,在心中胡搅蛮缠地同他娘说:你跟我爸都不要我了,还让我自己怎么好好过。
不过委屈归委屈,心倒是半点不痛的。秦敬又走了一段儿,突觉得胃里有些恶心,不是平时犯胃疼那种感觉,早上也没吃什么,可就是越来越想吐。
秦敬赶紧走了两步,走到道边儿树底下,刚扶住树便吐了出来。胃里没什么吃的,也没吐酸水,只呕了一口褐不啦唧的东西,秦敬愣了愣,才想明白那是血。
不是新流的鲜红的血,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憋在了那里,现下终于吐了出来,落在树下未被人踩过的积雪上,暗褐的、陈年铁锈一般浑浊。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不知道的时候,早已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腐烂的尸首这才见了光。
秦敬刚刚脑子有点晕乎,吐出这一口血整个人反倒清醒了。
他扶着树缓了片刻,低头看着雪上的血,用脚尖把那片污渍拨散了,拿旁边儿的雪仔仔细细地盖住,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沈凉生虽然因着当初那股不能明言的怨气,故意想让秦敬误会难受两天,正事上却也没耽搁,小刘礼拜二一早便被放了出来。
秦敬怕他过意不去,没敢跟他说是找了沈凉生帮忙,只说是送的钱管了用。小刘刚受完吓,脑子还不大好使,一时也没想明白,只想到秦敬怕是搭了自己的积蓄进去,悔得脸通红地跟他赔不是,又说要把茶馆卖了还他钱,被秦敬堵了一句:“茶馆卖了你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那……我……你……”
“跟你说我根本没搭多少,”秦敬知道要说钱全是干娘出的,小刘必定也不信,便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儿,随口编了个小数目骗他,“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放着也是长虫子,等你妹妹们都嫁了,你娶了媳妇儿再还我也来得及。”
不过这一来倒是提醒秦敬了,他欠沈凉生的这份人情没法儿还,可金钱上面总要想办法还给他。秦敬不晓得沈凉生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只猜测除了人脉关系,少不了也要花钱送礼,即便不清楚具体的数目,问他他也不一定说,可总该要能还多少还多少。
礼拜二傍晚秦敬去了沈宅道谢,掐着晚饭前的点儿去的,估摸着这时候沈凉生应该在。结果沈凉生这日有应酬,秦敬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下人要招待秦敬吃晚饭,秦敬心说沈凉生不在,他在他家吃饭算怎么回事儿,便坚决推辞了,一直干等到了九点多。
沈凉生回到家,一进客厅便见秦敬坐在沙发里,跟他熟的佣人也陪他坐着,俩人正笑呵呵地聊天。
“少爷。”下人跟秦敬聊天聊走了神,见沈凉生进了客厅才赶紧站起来,退到一边去了。
秦敬也跟她一块儿站了起来,冲沈凉生笑着点了点头。
“几点来的?”沈凉生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此时却觉得心头一暖,走近问了秦敬一句,语气倒没上一回见时那么客气。
“刚来。”
“吃饭了么?”
“吃了。”
“吃什么了?”
“……”
沈凉生其实半点不信他是刚来,这话不过是想逗逗他,闻言转脸看了立在旁边的下人一眼,下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赶紧老实地摇了摇头。
“再一块儿吃点吧,我在外头也没吃好。”沈凉生倒没揭穿秦敬这点瞎话,只淡声吩咐下人去备菜,等开饭的功夫,顾自在他身边儿的沙发里坐了下来。
秦敬本心不想跟他这儿吃饭,也不想跟他坐这么近,不过想着还有事要说,便也没挪地方,正色开口道:“小刘的事情谢谢你,我想……”
“吃完饭再说。”沈凉生打断他,复转头淡淡打量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怎么两天没见,你好像又瘦了?”
“没有吧。”他越是这么说秦敬越觉得别扭,终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同他拉开点距离。
沈凉生倒不介意他躲着自己--误会还没解开呢,以那人的脾气,倘若不躲才是怪了--而且他是真觉得秦敬脸色不好,便也有些后悔之前故意挤兑他,心道还是赶紧把话说清楚了完事儿,别让他再跟那儿偷偷摸摸地难受了。
“我爸去年……估计你也在报上看到了。”于是便从沈父的去世聊起,聊到他大哥的死--沈凉生自是不会跟秦敬说明他对他大哥做了什么,只说是他自己抽大烟抽死的--又聊到他留下的遗腹子,把崔招娣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同秦敬解释清楚。
“沈凉生……”秦敬并没怀疑沈凉生的话,南市那边就有不少大烟馆,偶尔也能见着倒毙路边的尸首,当下十分诚恳地安慰了他一句,“节哀顺变。”
秦敬话说得很是诚恳,沈凉生却不大满意,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反应--听说崔招娣跟自己没关系,那人面上并没有半点松心的意思,高不高兴就更看不出来了。
“秦敬……”沈凉生刚要再说,却见下人已把菜摆出来了,便转了话头道,“先吃饭吧。”
秦敬那胃口已去看了大夫,药也吃了,遵循医嘱禁食了大半天,后面几顿老老实实喝的白粥。现下看着满桌的菜,秦敬有些下不了筷子,可也不想让沈凉生知道他胃口不好,多少吃了些,又觉着有点犯恶心,便赶紧打住了。
沈凉生看他停了筷子,脸色有点发白,料想他是饿过劲儿了,吃了东西反而胃疼,也不敢劝他多吃,只盛了碗热汤给他,看他一口口把汤喝了,低声问了句:“还疼么?”
“不疼了。”秦敬眼见瞒也瞒不住,干脆点了点头,撂下汤碗站了起来,决心抓紧跟他说完正事抓紧走人,“小刘的事真的谢谢你,人情我是还不上了,我欠你的也不止这一桩……”
“秦敬,”沈凉生也随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不错眼珠地望向他道,“我跟你说过,人情不用你还……”
上回他跟他说这话,确是存了几分告别的意思,但如今再说起来,却是带着份想重修旧好的心思。
沈凉生以为小刘这事可算个契机,就像在余烬未歇的炉子里添了把柴,心中有火焰腾地又烧了起来。只是虽存了把人哄回来的念头,话却也不大好说,沈凉生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又听秦敬道:“我知道谢字说多了不值钱,可除了谢谢,我也说不出别的……总之谢谢你说人情不用还,其他的……比如办事儿花的钱,我……”
“不用了。”
“那哪儿行,怎么着也不能叫你为了这事儿破费。”
“你……”沈凉生想跟他解释把小刘捞出来根本没花钱,但秦敬这副执意要同他清帐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口堵得慌,最后索性明白地问了句,“你就非要跟我这么客气?”
秦敬却未答话,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指“没跟你客气”,还是“不用再说了”。俩人静了几秒钟,秦敬先开口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
“还是……”
“真的不用了。”
沈凉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也有点烦乱,同上回一样随他走到门厅口,还要再往外送,却听秦敬道:“留步吧。”
屋里烧着暖水汀,虽因厅大不是很热,但秦敬穿着棉袍在屋里待了半天,头上也出了层薄汗。沈凉生怕他撞凉,见他要往外走,伸手一把拉住他,耐着性子温言道了句:“落落汗再走。”
“嗯,围巾围上就得了。”秦敬却只把手里的围巾往脖子上缠了两圈,又冲沈凉生点点头,便干脆地举步向外走去。
残雪未消的冬夜自然是很冷的,仍是那一条熟悉的街,秦敬却走得全不似上一回那么艰难。
他不是没看出沈凉生想要复合的意思,也知道上回的事儿是个误会,可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回头--上次的误会就像一场预演,让秦敬彻底想清楚了,沈凉生早晚有一日要结婚生子,热恋正酣时他以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蒙着眼走一步算一步,但那日一场预演,终于打破了这个迷障。
至于沈凉生与日本人有来往,秦敬觉着自己都利用了他这份关系,也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什么。不过自己决计不会放弃眼下在做的事,说穿了无非是三个字,“不同路”罢了。
--他们根本就是不同路的。不是没有过爱,可惜这样的爱打一开始就无将来可言,最终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尸首残骸随着一口血吐了出来,浑浊的、陈年铁锈般的颜色。
秦敬沿着街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脑子一片清明,身上也是暖的--脖子上的围巾还是他去外地上学前他娘给他织的,用了最好的毛线,那么多年了,还是又厚又暖。
其实走了的亲人一直未曾走远,依然暖暖和和地拥裹着他。
人活一世,总有惘局,但只要不自己作践自己,怎会不能好好地过下去。
既想着要还沈凉生的钱,秦敬便决定把房子卖了--实则他也没什么积蓄,存的那点钱早都陆陆续续地捐了出去,现下要凑这笔款子,除了卖房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辙。
学校正放寒假,不过同事间也有些往来,听闻他要卖房,便都说帮他打听消息,秦敬也觉着如果能卖给熟人是最好不过,没准儿往后还能厚着脸皮回去看看。
二月初方华结婚,对象就是秦敬那位虽然不大会说话,可也苦追了人家姑娘好几年的同事,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修成正果。
婚礼上除了亲戚朋友就是学校同事,秦敬跟大伙儿围成一桌嘻嘻哈哈,只是酒半点不肯喝,他也知道他那胃口可经不住再糟蹋了。
“秦敬,别人敬的酒你不喝,我这杯你总得喝!”酒过三巡,新郎官儿走到秦敬跟前,同他勾肩搭背地道了句,“我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
“你打住,”秦敬见他已经醉了,猜到他要说什么,赶紧截下话头,同他碰了杯,“你小子什么都甭说了,我先干为敬。”
“不,我还是得说,你让我说……”对方却不依不饶,可见真是醉了,喝完了酒,拉着秦敬的手情真意切道,“要不是你让着我,我也娶不着她……”
“唉,你快少喝点吧。”秦敬好笑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实则他跟沈凉生分开后,方华也看出来了,又暗示过他一次,却仍是被秦敬拒绝了,最后终于彻底死了心。
秦敬觉着有点对不起她,可更不想害了她--即便是现时现刻,在已经决定再不回头的时候,秦敬依然承认,自己这一辈子,兴许是再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既然喜欢不上人家姑娘就别害了她。如今她嫁的这小子其实真不错,男人都讲个面子,就算是句醉话,他肯这么说,可见对她确是一片真心。
婚宴快散的时候,一群人吵吵着要去闹洞房,秦敬不想跟着添乱,就站在一边笑笑地看。
“不去跟他们热闹热闹?”老吴平时虽同他们混成一团,但到底是个长辈,此时走到秦敬身边儿,笑着问了他一句。
“不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这人最有眼力见儿了,不去搅合人家数金子。”
“呵呵,”老吴笑了两声,又问了句,“听说你要卖房子?”
“嗯,您也帮我踅摸踅摸?”
“行,不过你卖了房子,打算住哪儿去?”
“小李说他朋友家有处偏房空着,我想先租着住。反正我就一个人,怎么都好办。”
“秦敬……”老吴闻言踌躇了下,放低声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问你……”
“您说。”
“你父母的事儿我也知道,按理说你家就你这么根独苗儿,这话我不该跟你说……”
“哎呦喂,您快别吞吞吐吐的了。”
“小秦,愿不愿意到陕北去?”
“嗯?”秦敬闻言愣住了,转头定定看向老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我有朋友在那头,”老吴复把声音压低两分,“他们是合计着想要多建两所学校的,但也确实缺人才。如今的形势你也知道,这场仗是个旷日持久的事,后方……”
“您别说了,”秦敬突地打断他,干脆地点了点头,“我想去。”
“真愿意去?”
“嗯!”
老吴看着秦敬,看着他的眼睛,看到里面的真诚,笑着点了点头:“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怎么着也要到今年九、十月份,我在北平有两个学生也想要过去,到时你们搭个伴儿,路上总安全些。”
“没问题。”
秦敬也笑起来,蓦然觉得豁然开朗,满心喜悦。
是啊,到大后方去。可以教书,也可以做别的,准定能有很多可做的事。
心中已没有什么桎梏,唯有一片天高云阔。
--他爱过,许是这辈子只爱这一次,但已把这份爱合着故乡的雪,葬在了故乡的树下。
而剩下的全部的生命,便愿同其他千千万万为家国而战的人们一样,奉献给这片广袤的,美丽的,生他养他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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