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云逝（2）
穆子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咳血什么的不过是家常便饭，眼睛瞧不见了也不过只是前兆，双腿无法站立行走了也不过仅仅是个开始。现在他的身子就如秋风之中的落叶一般，只能随着秋风飞舞，当风一旦停下的时候，再也无法回到树枝上，只能飘飘然回归泥土。
对于这一切的一切，轩辕昱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到了最后依旧还是恐慌了起来，却是无能为力。
此刻，轩辕昱为穆子高脱下又一次潮湿的裤子，换上干净的床单和干净的被褥。
他第一次恨自己怎么的无力。
他现在已经叱咤神州，放眼整个神州大陆已经没有人敢斜视他，在他的面前都必须毕恭毕敬的，包括北冥国皇帝还有凤翎国皇帝。他能指挥千军万马，踏平一个又一个的村落，攻陷一个接一个的城市，没有人能与他叫板；甚至他拥有了以往无数帝王梦寐以求，倾尽国力也要寻找的长生不老，永远不死的能力，可是，却还是救不了一个穆子高。
轩辕昱想，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了。不是权势，不是名垂千古，只是一个穆子高。他可以用他现在的一切去换穆子高的性命，哪怕只是让子高平安终老也成。
穆子高闭着眼睛养神。他的精力不复从前，以往都是浅眠，而现在却是深睡，而且睡得时间越来越长，长得有时候轩辕昱会忍不住的叫醒他，生怕他就那么的睡过去了。但是，现在他是醒着的，他知道轩辕昱在为他处理那些他已经控制不了的排泄的秽物。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轩辕昱抬起眸子，微微有些惊喜道：“醒了？”
穆子高轻声说道：“好一会儿了。”
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似乎有一些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许久，还是穆子高打破了沉默，问道：“在想什么呢？”
轩辕昱把脏的床单扔出了鸟笼，轻声道：“我在想，你第二次逃走的时候给我留下的信，里面写下的那些话。”
穆子高抿着嘴唇，只是垂了垂眸子，不语。
轩辕昱洗净自己的双手，到了床头把穆子高拥入自己的怀中：“你说，你离开我是因为你最后的骄傲，让我为你保留这点骄傲离去。——云，所谓的骄傲，就是这样的吗？”
穆子高睁开蓝眸，怔怔的，仿若灵魂已经完全出窍了一般，好半晌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轩辕昱揽住穆子高的手收紧了力，用最轻松的语气说道：“云，这没有什么，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不用介意，你是在生病，况且是我亲自做这些事情……”
“我知道！”穆子高轻声的打断了轩辕昱的话，“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原本还为着自己的骄傲坚持着，后来我也明白了，我们之间既然不分彼此，那么这点骄傲真就成了扯淡。是我从来太过于固执，太钻牛角尖了，所以枉费了我们这么多时间。”说完这么长的话，穆子高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咳嗽了起来。轩辕昱慌忙的取来丝巾，放在穆子高的唇下，果真不稍片刻血就染红了那块丝巾。
好半晌，穆子高才止住咳嗽。轩辕昱端来一杯水让他漱口，穆子高抿了一小口水，继而吐出来的尽是猩红的血水。轩辕昱蹙了下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把茶杯拿开，放置到了一旁。
穆子高轻声的转移着话题：“今日似乎是什么节日？”
“是重阳节。”轩辕昱漫不经心的说着，忽然就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激动的抓住穆子高说道，“云，我带你去登高。”
穆子高道：“我现在能去登高吗？”
轩辕昱站了起来：“没关系，我可以背着你。”他说完，也不等穆子高表态就站了起来，从鸟笼下面叫了几声，鸟笼下钻出几个侍卫来，轩辕昱细细的吩咐了一番，就到了床边为穆子高整理衣衫。
未几，轩辕昱抱着穆子高进了准备好的马车。随即，马车启动，载着这两人去了长安城外。
马车到了山下，轩辕昱先跳下马车，继而吩咐人把穆子高也抱了下来。而后，就不劳烦他人，自己把穆子高背了起来，缓缓的向山顶行去。两边的侍卫面面相觑，皆不敢怠慢，跟在轩辕昱的身边。
穆子高把头枕在轩辕昱的背上，询问道：“周围是什么风景？”
轩辕昱笑着：“我现在不仅成了你的腿，还成了你的眼睛。”
穆子高道：“日后还要带着对我的思念活下去。”但随即又觉得不妥当，又补充道，“这样不好，还是忘了我活下去比较好。”
轩辕昱侧头瞪了他一眼：“那都是你过去后的事情，就不劳烦你管了。”穆子高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劝解，轩辕昱却已经转开了话题，说着：“现在太阳刚刚好，我们应该能在日落时分到达山顶。——我们现在是沿着石阶上山的，山的两边都种满了黄栌，你猜现在都是什么模样了？”
穆子高想了想才道：“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轩辕昱笑道：“果真，不用看都晓得是什么样的，这天下事究竟还有多少能瞒住你穆子高的？”
穆子高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进轩辕昱的肩上，如一个贪婪的孩子一般感受着轩辕昱的体温。忽然间胸口就剧痛了起来，日后当他的世界一片虚无的时候，属于轩辕昱的气味他就再也闻不到，属于轩辕昱的体温他就再也感受不到，那会是怎么样的情况？
口腔中再一次被鲜血盈满。
穆子高慌忙的用手捂住嘴巴，试图把一切腥味都吞进去。可是，仍是有血止不住的从指缝中流出，滴在了轩辕昱的颈子上。
轩辕昱步伐一滞，但是很快的又迈开步子，轻声说道：“我记得前面一点有一处飞瀑。以前我在苍龙国当兵部左侍郎的时候，闲的慌就常去看那个瀑布，感受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丽。后来就忙了，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别说出来游玩，就是去一趟馆子去一趟酒馆都觉得是浪费时间的事情。”
更多更多的血滴在轩辕昱的颈子上，顺着颈部的曲线滑进了衣襟中，染红了一片。
身边有侍卫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在轩辕昱的耳边道：“陛下，不能上山了，得给穆先生找一个大夫。”
轩辕昱仿若没有听见一般，依然不停步伐，一步一步的踩着石阶向上登着，哽咽道：“我总是想一步一步的向上爬。我从小就想向上爬，跌倒了再起来，撞了南墙也想着把墙打烂继续爬。我不敢回头去看，我怕心怯就跌下去，所以只敢向上看。幸好，最高处有你，我觉得我只要能爬到最高处了，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穆子高再也呕不出血来了，趴在轩辕昱的肩头，呼吸微弱，声音飘忽的说着：“现在是我已经跌下来了。”
轩辕昱抽着鼻子道：“所以，我现在就背着你向上爬。我们要一起站到最高处的。云，越往上走越冷越寂寞，高处不胜寒，没有你……我怕我也会跌下去。”
穆子高犹豫着，最后还是用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触摸了一下轩辕昱的脸庞，触感冰冷，让轩辕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穆子高温柔的说着：“昱，我会陪着你的。”
轩辕昱终究是忍不住让眼泪滑过，而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欢乐很开心：“那说好了，不许又说谎骗我，不然这次你休想让我再原谅你。”
穆子高道：“好！”
在说这话的同时，他轻轻的阖上了眸子。空气中那属于轩辕昱身上独有的檀香味道，他已经嗅不到了，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嗅那种味道，却还是没有。穆子高有些绝望的想，他的嗅觉怕是也消失了吧，那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声音，听觉，触觉……最后才是生命……
轩辕昱停下了脚步，深喘了几口气，之后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对穆子高说道：“云，别睡好吗？别睡，陪我说说话，说说话，好吗？”
穆子高虚弱道：“那你想听什么？”
轩辕昱又开始迈出步子，说道：“说什么都好，只要你说话就好。”
穆子高轻声道：“我现在脑子有些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轩辕昱忙道：“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你想就是，就算想不起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陪着你说。”
穆子高道：“……那就说你一直向上爬吧。”
轩辕昱慌忙的点头，哽咽了几下，才道：“你还记得南部战役吗？”
穆子高道：“十四岁的昱啊，我还记得。”
轩辕昱感慨道：“我那次见着你，我想我遇见仙人了，来拯救我的仙人。那时候，我还把穆子言当成是你了，我以为对我施暴的人是穆子高呢。——云，我想第一眼开始，就注定了我要追着你跑。我想就是那第一眼，让我爱上你了。”
穆子高道：“这么说来，咳咳，是你先爱上我的？”
轩辕昱难得憨厚道：“好像是的。——云，你那个时候对我的印象如何？”
穆子高费力的想了好久，才想到当初的场面，才回忆起当初对轩辕昱的感受，所以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口说道：“那个时候的你，挺傻挺天真的。”
轩辕昱呆呆的“啊！”了一声，随即也好脾气的笑着：“是挺傻挺天真的。”
穆子高道：“不过，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咳咳，就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觉得你的未来不可限量，会成为我未来最强劲的敌人。”
轩辕昱道：“所以，当时你想杀了我。”
穆子高又咳嗽了几声，声音也弱了一些：“是的，我想杀了你，这样未来就没有人能阻拦我一统神州了。”
轩辕昱苦笑道：“你当时就应该杀了我的……”
“那样我的人生就有遗憾了。”
“这么说，你现在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穆子高觉得自己攀着轩辕昱的手已经无力了，在一点一点的从轩辕昱的脖子上滑下，而他即便是用了全部的注意力去控制，仍然阻止不了手臂的下滑。
而轩辕昱自然也觉察到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唤了一声：“云！”他听见他的声音在颤抖，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蔓延开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昱，我这辈子有了你，有了君儿有了凡儿，已经没有遗憾了。”
听着穆子高说话，虽然气息越来越弱，但是轩辕昱还是松了一口气。抬了抬穆子高的身子，继续向上爬着。而身边的侍卫有不少已经红了眼睛。
“云，那你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想不起来了。”
“骗我的吧，总归有一个时间的。”
“……上辈子……刻在魂里的事情，……注定的事情……”
“又哄我呢。总归要给我一个说法，不然待会儿到了山上，我就抱着你一起跳下来，咱俩好一起殉情。”
“……”
“云，怎么又不说话了？”
“……”
“云，你不要不说话，我会害怕的。”
“……”
“云，我求求你，说一句话，好吗？”
“……”
“云……”轩辕昱忽然就爬不动了，跪倒在地上，而穆子高渐渐冰冷的身子就那么的贴在他的背脊上，他却不敢回头，他轻声的哀求着，“云，你以后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你生气了想打我想骂我都可以，你开心了想指使我奴役我都可以。可是，我求你了，现在和我说说话，好吗？我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好吗？”
侍卫上前，哽咽道：“陛下，穆先生已经……”
“滚！”轩辕昱暴怒的打断侍卫的话，几乎咆哮道：“他只是哑了，他只是没有了声音，他还活着，还活着。”
仿若印证了这句话似的，一滴冰凉的东西滴落在了轩辕昱的颈子上，仿若是火种一般，迅速把轩辕昱给燃了起来。他迅速的回头，看也没有看穆子高是否还活着，就拥抱住了他，哭泣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的。你看，若是你不在了，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爬到山顶上。”
穆子高还是没有说话。
轩辕昱继续道：“我知道，你只是哑了，对不对？对不对！云，你眨下眼睛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了，不说话也没有关系的，真的。”
他推开穆子高几许。
那双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阖上了，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触目惊心。
轩辕昱完完全全的呆了，他把穆子高的手紧紧的握在手中，放在自己的脸上，居然笑了起来：“云，我们说说话，好吗？你不跟我说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从来都不要我生气的，你总是最疼我的人，不是吗？跟我说说话，好吗？”
可是，他还是不停的说着话：“云，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的。我们以前不是说过，要在哭墙边上要有一个家的吗？我已经差人去建了，很快我们就可以搬过去了。你不是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吗？我已经拟诏传位给君儿，我们这样就可以过我们想要的生活了；还有还有，你不是担心凡儿吗？我也差人去找他了，我……”轩辕昱说的太急，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一股血从嘴角滑下。因为不能说话了，他便捧起穆子高的脸，炙热的吻便落在穆子高的脸上，唇上，眼上，鼻子上，所到之处，全是他的血还有穆子高的血。
“陛下。”有侍卫去拉轩辕昱，被轩辕昱一手挥开。
轩辕昱再一次抱住穆子高，从靴子中拿出了一把匕首。
他记得，他曾经说过：若是穆子高死了，他就用这把匕首把他自己的心给挖出来，他不信他死不了，他不信他不能去陪他。
侍卫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匕首就进了轩辕昱的心口，冰冷的刀口在胸口处划出了一朵艳丽的花儿，像极了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在这一瞬间，轩辕昱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一切都和穆子高有关的。
他想起在龙源的时候，穆子高在他的门口，对他说别只顾着学习要注意好好的休息，他笑得很温柔。
他想起在苍龙国的时候，穆子高在他婚礼后的一天，对他说希望他能幸福希望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笑得还是很温柔。
他想起在古越国的时候，穆子高把他圈入怀中，对他说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他笑得还是很温柔很温柔，温柔的快要滴水。
这些回忆永远的都被定格在了一处。
穆子高的微笑，温柔的微笑，温柔的唤着他“昱！”
轩辕昱跌跌撞撞的抱着穆子高的尸体站了起来，身后有侍卫要扶着他，劝着他回宫治疗，他都没有听见。现在他的脑子中只有穆子高的微笑，像是在前方冲着他招手。而他的耳朵边还有穆子高温柔的声音：“昱，我会陪着你的。”
轩辕昱笑了笑，艳丽的像一朵盛开的罂粟。
台阶一旁是悬崖。
轩辕昱想也没有想，就抱着穆子高跳了下去，没有丝毫的犹豫……